冠盖满京华完结-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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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被称作是四嫂子的是个五十出头的妇人,腰身粗壮,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此时死活挣脱了两个要拉他的婆子,直接撩起衣服前摆就跪了下来。一时间,水镜厅中就响起了嗡嗡嗡的议论声。她也不管这些,直接砰砰磕了两个头便直起身来。
陈澜听到那硬梆梆的声音,此时再见这四嫂子额头上已是有些青紫,知道这是真的死碰头,不是平素那些假模假样的行礼,立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三位小姐在上,小的是楚四家的,原本不想在府里遭了事的时候跑来,可如今实在是没了活路,只能豁出这条命来求恳求恳!”
听到这豁出命三个字,周围原本想要来拉她的那两个婆子一下子都缩了回去,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们也一下子都闭上了嘴,大厅里一时间鸦雀无声。这楚四家的讥诮地看了一眼四周这些衣着亮丽光鲜的管事妈妈媳妇,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冷笑。
“我家那口子是随着老侯爷镇守过甘肃的,鞍前马后服侍了多年,战场上杀过人,胡营里喝过酒,身上那一处处的疤都数不过来!我倒是不明白了,家里一桩桩好差事,全都是那巧言令色的得了去,咱们这原本是流过血的反而被撂在了一边快要饿死。不止是咱们家,东边二喜家、平三家,西边老德家,当初陪着老侯爷出生入死的,如今家下后生连那后投进府里的都不如了!咱们家里汉子出生入死的时候,那些如今吃香的喝辣的在哪里?不说别的,昨天府里才出了事,这些整日招摇的管事们,今天就有借口悄悄出门另寻门路的!”
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二十二章 世仆(下)
如果说刚刚屋子里的寂静是因为生怕这个楚四家的光脚不怕穿鞋,真的豁出命来大闹一场,如今的死寂就是因为她一下子捅破了那一层薄薄的光鲜表面,把最肮脏的一面揭了开来。
上头的陈澜此前就从陈衍那儿听说过,当年随着老侯爷的一些家将如今生活凄苦,也曾寻思过找个机会再打听打听,可没等那机会来家里就出了事,眼下人更是直接寻到了自己面前。听那言语,她自然清楚这楚四家的积怨已深。可挑在这时候发难,光凭闹事两个字就足够那些管事们借题发挥了,就连朱氏那儿也必然会恼火。
然而,楚四家的仿佛真是豁出去了,竟是丝毫不理会众人铁青难看的脸色,又冷笑了一声:“刚刚两位嫂子把我拦在外头,可话我却听得清清楚楚。丫头们做衣裳的一百二十两银子拿得出来,可我们这几家过年的一吊钱却拿不出来!当年是老侯爷亲口许下的,不叫忠仆又流血又流泪,但凡跟过他镇守的,四季衣裳过节赏钱,可如今,这些钱还不是都落了那些没良心东西的腰包!我家大小子……我家大小子从小苦练武艺,可如今连一个杂役的差事都轮不上……老天爷,你是不是瞎眼了,凭什么让咱们这些实诚心思的人家受这苦……”
楚四家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已是有几分疯狂的架势,又是死命地拿着脑袋往地上撞,又是握着拳头死命地砸着地上的青砖。就在这时候,上头猛地传来了一声喝。
“叉出去!胡说八道编排主人,还不快把她叉出去!”
陈澜被身边的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就只见陈滟已经是站起身来,一扫平日跟着陈冰的那种乖巧,亦或是昨天在自己面前伤心落泪的楚楚可怜,脸色竟是有几分狰狞。这时候,管事媳妇妈妈们终于回过神来,知道再要让楚四家的说下去,指不定再揭出些什么事情来,忙分了好几个上前,有的扭胳膊有的抱脖子,死命把这个粗壮的大块头妇人往外拉。就当她们正要把人往下头拖的时候,冷不丁又是一个清冷的声音。
“慢着!”
陈汐款款地起身,也不看一旁脸色极其不好的陈滟,只慢悠悠地说:“且慢把人撵出去。她说的话虽然过激了些,但须知咱们侯府确实是素来有抚恤家将的规矩。这战死的是第一等,不但每年衣裳赏钱都是头一份,而且所有子女都派上差。负伤的是第二等,每年衣裳赏钱有定例,子女也是优先派差,怎么时至今日就成了这样子?”
往日里陈汐虽然并不是藏在深闺,蓼香院正厅中也从来保留着她一个座位,可人人都知道她的孤傲,所以本没防着这时候她突然站了出来。因见上头两位小姐针锋相对地看着,继而又说道了几句,一众媳妇妈妈们都有些傻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陈澜刚刚一直冷眼旁观,看得差不多了,想得也差不多了,她这才轻咳了一声,却没有站起身来:“四妹,五妹,有什么事情坐下来商量,用不着发火斗气。”
她朝绿萼点了点头,脸上犹带着惊色的绿萼微微一愣,忙冲那边扭着楚四家的妈妈媳妇们使了个眼色,几个人立时放开了手。
见楚四家的仿佛是气力用尽了一般,坐在地上低垂着头,陈澜方才淡淡地说道:“咱们姐妹三个是老太太发话,今天才开始协理家务的,有些事情自然还不明白。只不过,你家男人既然是跟着老侯爷镇守过甘肃的,那便是家里老人,难不成一点规矩都不懂,一进来便是说话缠枪夹棒不说,而且还哭天抢地,这算什么,要挟主人?你口口声声当年怎么样,难道当年你也是这样和主人说话?”
说到这里,陈澜的口气一下子严厉了下来,旋即喝道:“不经通报擅闯水镜厅,又语出犯忌狂妄,拖出去责二十板子!”
一听这话,四周围那一圈管事媳妇妈妈们自是人人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立时就有人上来架了楚四家的。然而,她们还没来得及把人往外头拖,陈澜又接着说道:“板子是责你不顾规矩体统的,但你之前说的赏钱衣裳既是旧年规矩,又没有明文发话说革除,那便是不该拖欠,打完之后去账房,按照数目一应支取了。若是再有克扣半分,你直接来寻我申辩就是!至于你说的你家小子从小练武,如今老大不小却没个差事,等我回禀了老太太再作理论,不管如何,总不能叫你们这些当年立过功劳的,如今却反倒不如其他人。”
楚四家的听说要挨打,就已经存了十分的无望,心灰意冷地准备好了回去之后遭人奚落报复,万没想到接下来还有这么一番措置。一愣之下,她立刻大力甩脱了那两个挣着自己胳膊的人,膝行上前几步,砰砰砰地又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不用谢我。”此时此刻,陈澜感觉到身旁左右那两位正拿目光看过来,却仿佛没看见似的,只是低下头捂着手炉,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有错当罚,有功当赏,这是规矩。”
眼见两个婆子又如梦初醒地上前来把楚四家的拉下去,红螺只觉得提得老高的心猛地放下了。就在这时候,她突然瞧见陈澜看了过来,又对她点了点头,立时心中一跳,思忖片刻就悄悄地从绕到旁边出了屋子。见到两个婆子拖着楚四家的往外走,嘴里还骂骂咧咧着什么,她连忙追上前几步。
听到身后有动静,其中一个婆子就回过头来,一见是红螺,她立刻停下步子,讨好地笑道:“姑娘怎么出来了?”
“小姐不放心,让我出来监刑。”见两个婆子吃了一惊,随即都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红螺瞄了一眼那楚四家的,就淡淡地说,“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谁家都保不准出什么事,她今天虽说犯了规矩,可总是有可怜之处。你们成天做那些粗重活计,犯不着为了有些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毕竟,如今府里的事情还说不好,总得积些德。”
两个婆子顿时有些期期艾艾的,可想到红螺不但是陈澜身边的丫头,又曾是老太太面前的人,兼且如今二老爷下狱,究竟如何确实没个准,她们就渐渐打消了原本的主意——出来之前,那边就有相熟的管事媳妇给她们打过手势,让她们狠狠教训这楚四家的。等到红螺不露痕迹地塞了两个银角子在她们手中时,她们就更加无话了,只是满脸堆笑连声答应。
在院子里摆开两张板凳,又去取来毛竹板子,她们下手的时候自然格外留手,须臾二十板子便打完了。楚四家的把红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也不是蠢人,知道这板子着实打得轻了,并不曾伤筋动骨,因而被人扶着站起来的时候,看着红螺的目光便满是感激。
刚刚突然闹了这么一出,眼看着两位小姐针锋相对,到最后陈澜突然发话,快刀斩乱麻地把事情解决了,这会儿见楚四家的回来磕头谢恩,屋子里的媳妇妈妈们全都是屏气息声,哪里敢多说八个字。
及至楚四家的一瘸一拐走了,接下来的家务事自然是井井有条,每个人上前禀事要对牌等等都是寻思了又寻思,生怕犯了错误。至于起头那个要银子做春衫的管事妈妈,则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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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二十三章 瑞雪
侯府规矩,水镜厅中料理家务素来是卯正见人,午正散去,中间那顿早饭也是在这儿匆匆用过。由于陈澜姊妹三个都是头一回经历,所以散的时候就比平日晚了些,再加上之前楚四家的那一遭事情,离开的时候,陈滟不欲多留,没说两句话就走了。陈汐却和陈澜一块走了一路,临到路口要分手的时候,她才停住步子,细细在陈澜脸上瞧了一回。
“今日那事情,三姐处置得恩威并济,传扬出去,恐怕阖府上下都得知道三姐从前是在藏拙了。”见陈澜微微一笑,仿佛并不放在心上,陈汐眉头微皱,继而便淡淡地说道,“上回挪院子的事情我欠你一个人情,今天我也不妨说对你说一句实话。如今的侯府里头,如楚四家这样的绝不止一两家三四家。那些平日里得了肥差的,看出了事就生了去意,否则今天管事的媳妇妈妈怎么会少了四个?你看着处置得公平,实则上还是会有人生出怨尤之心。”
陈澜知道从前这十几年,陈汐都不曾和自己说上这么多话,这个家里最小的妹妹素来用冷若冰霜和所有人隔开距离,这会儿断然不会是单纯的交浅言深。略一思忖,她就点点头谢了一声,等到陈汐带着人往另一边去了,她这才叫了几个丫头过来一块往前走。
陈澜见红螺过来,便问道:“刚刚你去外头看着,她们可有说什么?”
“哪有说什么,那都是些最下等的听差婆子,脏的累的得罪人的都是她们干,不过是图上头管事媳妇妈妈给的那两个赏钱,我既然说是小姐的吩咐,她们怎么敢违背,自然是打得轻了。”红螺见一旁的苏木和胡椒都听得瞪大了眼睛,这才笑道,“楚四家的虽不曾出口千恩万谢,可她又不是真的蠢笨,自然是懂的,回去之后必定会感念小姐的心意。”
“我哪里是要她的感念!”
陈澜之前从陈衍那儿听说那些老家将的窘境时,曾经起意用这批人,但并不曾打算如今天这般高调。只是,陈滟和陈汐显见都是各有打算,与其她夹在其中左右为难,还得在老太太和别人面前落下一个懦弱可欺的印象,她自然只能快刀斩乱麻了。
“小姐真厉害呢,这下子她们再不敢小看您了。巳时吃早饭的时候,几个管事的嫂子和妈妈把我和苏木请了过去,又是送点心又是送粥,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全都是在拐弯抹角打听您的性子。”胡椒笑得露出了脸上的两个小酒窝,这才得意地说,“我们俩光是吃不说话,最后一抹嘴谢了她们的招待,这才期期艾艾地说咱们平日里顶多就是端茶递水,只知道小姐为人好脾气好,最好服侍了。”
苏木和胡椒都才十二三岁,比陈澜的年纪更小些,昨日的惶急过去之后,此时胡椒说这话的表情,自然而然带出了几分天真烂漫,就连红螺也不禁莞尔。陈澜轻轻地在胡椒的脸颊上一点,嘴角又是一挑:“这话你平日说出去谁都信,今天说出去必定谁都不信!别管这么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折腾了一上午,我已经头昏眼花了,回锦绣阁好好歇歇!”
这话自然中听,虽说苏木一路上还捧着肚子低声嘟囔说早饭被那些人灌了一肚子的东西,现在还饱得什么都吃不下,但走路仍是飞快。及至回到锦绣阁,原本留在院子里的丫头就全都迎了出来,沁芳话少也就罢了,芸儿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等苏木胡椒一唱一和把今天早上的事情都告诉她听了,她更是听得心痒痒的,趁着沁芳和红螺在炕桌上布菜安箸,她便悄悄溜到了陈澜身边。
“小姐,明天带我去见识见识可好?”
“见识?你这性子,阖府上下什么场面你没见识过?”见芸儿仍是巴巴地求着,陈澜心里一盘算,便笑道,“今天也就出了这么一桩事情,所以水镜厅里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