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围城-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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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连恺微微一笑,说道:“咱们兄弟几个里面,只有二哥颇得父亲大人的真传,倒真有几分儒将的风采。”
易连慎亦笑道:“得啦,都是自家人,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吗?小时候在家塾里头,论到作诗吟句,那却是你第一。只不过后来你闹腾不肯去上学,其实说起来,最聪明不过是你,连父亲都被瞒过去,以为你是个阿斗,明明是生子当如孙仲谋。”
易连恺说道:“小时候在家塾里头,也亏得二哥照应我。”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地叙旧,说起前事,似乎真是手足情深的模样。又说了几乎不相干的话,易连恺从窗中见到,副官亲自提了一盏马灯,引着闵红玉逶逦而来。她足上有伤,行走不便,让人搀扶着徐徐而行,远远望去,只见马灯照着月洞门外那条青砖路,而闵红玉华服严妆,穿着一件素色斗篷,缘着白色的风毛,因夜里风大,她把斗篷的风帽戴着,倒好似仕女图中的昭君,姗姗而至,真有步步生莲的意思。
易连慎亦走到窗边,看到这样一幅情形,不由得吟道:“月移花影动。”
易连恺接声:“疑是玉人来。”
他们两人相视而笑,闵红玉听到他们说话,见他们并肩立在窗前,亦是嫣然一笑,一边拾阶而上,一边朗声笑道:“二位公子爷真是好兴致,这样的寒夜,开着窗子,也不怕受凉冻着,还念诗。”
易连慎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不开着窗子,怎么能看见你走过来。”
闵红玉抬头瞟了他一眼,说道:“这世上只有二公子说话最会哄人欢喜。”
易连慎便抚在易连恺肩上,说道:“看,人家在怪你不肯哄她。”
易连恺但笑不语,一时卫兵开了门,副官引着闵红玉走进来。她把斗篷的风帽取下来,乌云似的长发绾成了发髻,却有点像电影里的西洋美人。她说道:“把窗子关上吧,怪冷的。”
易连慎笑道:“反正美人也来了,听你的,把窗子关上。”
易连恺却说道:“不,开着看月亮。”
易连慎摇了摇头,再不理论。就转身亲自搀了闵红玉坐下,又叫人添了杯筷。闵红玉也不用人让,自己执了壶,斟了一杯酒,却皱眉道:“原来是黄酒,我倒想尝一尝关外的烧刀子。”
易连慎说:“有酒给你喝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再说烧刀子那样的烈酒,姑娘家喝了,只怕立时要醉过去。”
闵红玉笑道:“醉过去正好,连杀头都不晓得痛了。”
易连慎笑嘻嘻的,回头对易连恺道:“如何?这样一朵解语花,你怎么舍得?”
易连恺并不言语,只是举头望月,寒风吹动他的衣襟,他只是仿佛若有所思。闵红玉道:“二公子又不是不知道,三公子可恨死我了,料想必不会饶过我这条命。事已至此,要杀要剐任由你们吧。”
易连慎笑道:“当时你偏不肯信我,如今可服了?”
闵红玉微微一笑:“二公子果然与三公子是同胞手足,红玉愿赌服输,无话可说。”
易连慎便回身对易连恺道:“老三,你怎么不问问,我跟红玉赌了什么?”
易连恺淡然道:“还有什么好问的,必然是你和她商量好了,假意作放人,让她带我走。若是我不回转来,你亦不派人追我。”
易连慎点点头,说道:“猜得不错。”他喟然长叹一声,“当时红玉执意要我放你一马,我说道,要么拿东西来换,要么拿秦桑来换。她不肯相信你会为了秦桑舍弃自己的性命,所以便答应将秦桑送来,换你出去。结果你除了镇寒关,行不到三百里,便折返回来。”他又对闵红玉说:“你看,你一片痴心,他是半分也不领情。不仅不领情,还恨透了你,因为是你把秦桑诳回来的。”
闵红玉笑了笑:“当时也是我想法子把秦桑送上船的,我把她诳回来,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当然了,三少奶奶要是落在大爷手里,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凶险。”
易连慎又叹了口气:“说到大哥,我正焦虑。他孤身抗敌,不知道如今的情形怎么样了。要是李重年玉石俱焚,火炮轰城,符远成了一片瓦砾,我怎么对得起父亲大人,对得起符州百姓呢?红玉,现在老三答应将东西交出来,可是我也不能不答应他两件事情。”
闵红玉笑道:“想必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三少奶奶走,第二件事情就是杀我。”
易连慎向易连恺说道:“你看看,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易连恺只是淡淡地笑着,闵红玉目不转睛看了他一会儿,亦叹了口气:“我哪怕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呢,他却是个铁石心肠无情人。这水晶碰上铁石,可不是粉身碎骨,没个好下场。”
易连恺这才转过脸来对她笑了笑,说:“谢谢你。”
“公子爷。”闵红玉扶着桌子站起来,朝着易连恺深深鞠了一躬,“应该是红玉谢谢您。若不是您,当初陆啸芳派人砸场子的时候,我或许就活不成了。若不是您,也许我这会儿连要饭的命都没有了。若不是您,我也不会知道天地之大,戏园子之外,有这些好东西。”
易连恺趋身避过,并不受她的礼,只说:“我虽然救过你,但彼时也没打什么好主意。再说这些年来,你替我也办了许多事情,咱们两讫了。”
闵红玉点点头,说道:“公子爷恩怨分明,不愿占我这弱女子的便宜,这事情是我太不知足,活该我落到如今的地步。”她又看了易连慎一眼,“红玉虽略有些身外之物,但都是诸位公子所赐,唯有这嗓子,还是自己的。分别在即,红玉愿意再为二位公子唱上一折戏,也不枉相识一场。”
易连恺并不答话,反倒是易连慎说道:“说的可怜见儿的,你要高兴唱,你就唱吧。”
闵红玉向他深深地一福,还是行的旧式的礼节,盈盈含笑问:“但不知公子愿意听哪出戏呢?”
易连慎看着易连恺,易连恺仍旧一言不发。易连慎说:“便拣你最拿手的唱来。”
闵红玉略想了想,说道:“那么我唱《红娘》吧。”她扶桌而立,歉意一笑,“这脚上有伤,却是动弹不得,我就这般站着清唱了,反正二位公子都不是外人,想必也不会嫌弃。”
易连慎斟上一杯酒,说道:“唱吧,唱完了咱们再喝酒。”
闵红玉略一凝神,便轻启朱唇,曼声唱道:“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今宵勾却相思债,一双情侣称心怀。老妇人把婚姻
赖,好姻缘无情地被拆开。你看小姐终日愁眉黛,那张身子病得是骨瘦如柴。不管那老夫人家法厉害,我红娘成就了他们鱼水和谐。”
这一段反四平调乃是《红娘》中的名段,几乎可称得上家喻户晓,尽人皆知,而且是闵红玉的拿手好戏,每次唱这出戏,都是压轴。她成名既早,嗓子确实是颇有天赋,而且科班出身之后又得名师指点,这一段唱得字字分明,腔调婉转,十分动听。易连慎一边听着,一边替她打着拍子,而易连恺立在窗边,只是恍若未闻。易连慎听得十分陶醉,一直用牙筷轻击桌边,等她这一大段唱完,才叫了一声“好”!
闵红玉嫣然一笑,说道:“唱得不好,有辱公子清听。”
易连慎说道:“唱得很好!”又说道,“你别理老三,他放着这么好的戏不听,站在窗边吹冷风,那才叫真没救了。”
闵红玉又是嫣然一笑。易连慎端起杯子,递给闵红玉,说道:“来,把这杯热酒喝了,再唱一套《拷红》。”
闵红玉笑道:“谢谢二公子。”她伸手去接酒杯,似是不小心,只“哎哟”一声,那酒杯便没有接住,“扑通”一声落在了桌上的火锅里,溅起热汤飞溅。易连慎本能往后一闪,闵红玉已经举手掀翻了桌子。桌上菜肴碗碟哗啦啦落了一地,易连慎闪避不及,差点滑倒,一手伸到腰后去摸枪,另一手便去抓凳子。却有人比他快了一步,已经用冰冷的枪口抵在他的脑门之上。闵红玉的声音还是如唱戏般清扬婉转,并无半分紧张失色:“二公子,我知道你手快,所以你只要动一动,我就要开抢了。”
此时外头的卫兵听到屋中嘈杂,一拥而入,但见闵红玉持枪指着易连慎,不由得都拉上了枪栓。易连慎挥了挥手,那些卫兵皆退了出去。易连慎倒并不甚紧张,反倒笑了笑,说道:“你是第二个敢用枪指着我的头的女人。”
闵红玉说道:“少废话。叫人备车,你亲自送我出关。”
易连慎望了一眼易连恺,只见他波澜不惊,似乎毫无所觉,压根儿不关心这屋子里天翻地覆,只是负手望着窗外。易连慎于是努了努嘴,问:“你不带他一块儿走啦?”
闵红玉冷笑:“不是天涯同路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易连慎不动声色,说道:“你怎么不问问,第一个用枪指着我的头的女人,到底是谁?”
闵红玉“哼”了一声,说:“少东扯西拉了,快叫人备车。”
易连慎说道:“生平第一个敢用枪指着我的头的女人,就是我那三弟妹,你最恨的那位三少奶奶。”
闵红玉并无讶异之色,亦不理睬他说话。只催他:“站起来,慢慢站起来。”
易连慎似乎十分听话,一边慢慢直起腰,一边说:“从这里到大门,还有三百余步。每走一步,我都可能转身夺枪,也有可能有人在暗处。用步枪打破你的头。你以为,你可以安安然挟制我离去?”
闵红玉似乎十分冷静:“总得试一试。”
易连慎说道:“舞刀弄枪,不是女人应该做的事情。”
闵红玉轻轻使力,那枪管就微微陷入他的印堂,她说道:“不要说话,走!”
易连慎便慢慢向后退,闵红玉说道:“三公子,烦您帮忙开下门。”她连说两遍,易连恺都恍若未闻,易连慎笑道:“看看,连他都不搭理你。”
闵红玉冷冷道:“三公子,你若是连这点小忙也不肯帮,可别逼我说出什么好话来。”
易连恺这才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转身去开门。只听“吱呀”一声门打开,外面全都是卫兵,黑洞洞好几十条枪对着门口。见到易连慎仍旧被挟,那些人不敢开枪,两相僵持。
闵红玉说道:“备车。”
易连慎笑道:“玩够了吗?”他话音未落,闵红玉脸色微变,易连慎已经猝然发作,双手如电已然扶着枪管,闵红玉扣动扳机,只听“砰”一声,那枪已经被易连慎生生抬起,枪口对着上空,子弹打穿了屋瓦,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易连慎回手一夺,已经将枪挽在手中,飞起一脚踹开闵红玉,她摔倒在地,屋外众枪齐鸣,顿时鲜血迸溅,闵红玉立时身中数枪,眼见是活不成了。
易连慎摆一摆手,卫兵这才停止射击,屋子里的地毯都被打烂了一片,浸润着鲜血,缓缓沿着地毯下的青砖地淌开。闵红玉一时并未气绝,只是倒在那里大口大口喘着气,易连慎拿着她那把西洋镶宝小手枪,走近她蹲下来,对她说道:“其实我那三弟明明有机会帮你,为何他却不出手呢?你们两个联手,应该可以制住我,带着秦桑扬长而去。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帮你吗?因为他不信你了。我这个三弟天性凉薄,你把秦桑送到我这里来,他知道再不能信你。所以你挟制我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想帮你。”
闵红玉胸前汩汩地流着血,眼睛却看着易连恺。易连慎便向易连恺招一招手:“看来她还有话对你说,人都快死了,你就且听听吧。”
易连恺眉头微皱,一直走到闵红玉身前。闵红玉勉力笑了笑,说道:“三公子,你别听二公子的,我不怪你。原本我是想带你走的,可是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了,所以我想自己试一试你说过,女人也是人,戏子也是人,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知道自己就做不到”她剧烈咳嗽,咳出许多血沫,眼神涣散,声音渐渐含糊,“这是这是你教我骑马的时候说的这世上,第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男人,是你”
易连恺虽然心中恼她,但见她此时奄奄一息的样子,亦不觉得解气,只是淡淡地说:“你不该掺和到这事情里头来。”
“我要是要是那时候亲自送了秦桑去昌邺你也会也会有一点点感激我吧”闵红玉的声音下去,“可是我不甘我不甘”她眼睛中却似乎骤然迸发出光彩:“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就做不到虽然你会恼我恨我”她呼吸越来越急促:“我不后悔”
易连恺慢慢地站起来,闵红玉似乎深深吸了口气,语气中似乎有无限温柔:“兰坡我不后悔真的”
她说完这句话,就慢慢歪过了头,手也无力地垂在了血泊中。有卫兵上前来查看,试了试她的鼻息,报告说:“司令,这女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