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东流-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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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洛城赵氏,河南早生大乱。如今……”
赵慎见他愈说而愈急切,几乎探了半身过来。闵彧讲说这些,再下一步的话该是什么,赵慎也当然明白,不由抬手止了闵彧话头,道:“你这便是劝我如他们一般,往你关陇而去了?”
闵彧先是一愣,继而点头道:“将军如若愿往,必受厚待。”
赵慎轻哂道:“你便不想,即便我愿,满城部众可也愿离这世代居所去那函谷关外么?”
闵彧道:“那亦总好过一朝身死。”
赵慎目光转而看向地面,道:“我只与你举一件事做例子——你军中行军激战时,伤病士卒如何处置?”
闵彧不解其意,道:“便也……只能留在当地。”
赵慎道:“而今我城内四千余众,轻伤重伤者有近两千人。我受着厚待随你们而去,这两千人躺在漫城洪水之中,水冷天寒衣食无着,即便是曾愿归降,到那一刻怕也宁可一早战死。”
闵彧闻言,脑中忽而闪过污水浸泡中肿胀不愈的发白伤口和水中膨胀起的青白尸首,一时竟觉无言。他正出神,却听赵慎道:“这是走偏了题,今日本是与闵将军要说件事。”
闵彧闻言笑道:“我既是如此处境,赵将军又何必如此客套。”
赵慎道:“今日你们的监军攻占了土山,倒是也对我讲了些许投诚的话。”
闵彧听闻土山再次易手,眉梢轻轻一扬,心中却也疑惑;赵慎不刚说了不愿出降的意思,此时又与他说这事是为什么?
只听赵慎道:“我是当速给你家主将监军个痛快回应,便需求将军一件东西。”他见闵彧闻言片刻思忖后眼光一跳,半身一震已猛挺了脊背,微垂的眼睫止不住抖动,猜度他已有预感,心中也不禁喟叹。沉默半晌,开口道:“我求闵将军的项上人头。”
监舍中一时寂静。
闵彧这几日也并非没想过此间凶多吉少;只这时当面清楚听得,方知即便他有过多少视死如归的准备,此刻依然如峭壁失足,一颗心急坠飘荡到不知何处。他才过及冠,正在满怀尽是欢欣期望,犹不觉人世劳苦的年岁;而此时却骤然而临一个“死”字,前路多少憧憬此刻尽要归入寂然黑漆,犹似宝剑未试锋刃便要断折埋土。许久,方听他道:“我的死生不过是赵将军一句话,又何必说什么求字?”
他那一双眼睛总似带笑,此刻嘴唇微微抖着,看去到仿佛是听了什么乐事而吃吃偷笑。
赵慎沉声道:“我与足下并无私人恩怨。”
闵彧道:“那便是将军铁心要与西燕为敌?”
赵慎看他一时,道:“我自知洛城已难再支持多久,杀你于我也无甚益处。我只为利落了断城外的念想,也省得两厢里再费事做那啰嗦试探。”
闵彧闻言略略急切道:“我不是因着畏死才如此说——可将军行事,万不该凭一时气血。”
赵慎淡然一笑,只道:“我此刻所不安的,只是诚心对将军道一声得罪。”
他这话音不高,语气亦平静,却闻之而知挚诚。闵彧眼神似有恍惚的游离,片刻后方道:“罢……平生际遇若能随心而转,便也不必称作命数了。今日不过如是,我并无所怨。”
赵慎见他言辞虽洒脱,声调却掩饰不了的微微颤抖,不知这从容中是靠着几多自持;终是点头道,“这话我倒是谨当自勉。”
说罢,探身抬手取了方才周乾搁在一旁的物什,原来是酒瓮酒盏。待拆去泥封,将琥珀琼浆注入酒盏,瞬时酒香萦室。赵慎将酒盏推至闵彧面前道:“愿使足下尽兴以行。”
闵彧忽而笑道:“我从前总觉盏中物有趣,可阿爷长兄皆言饮酒误事,不许我喝;而今在这里,便是真要尽兴方休。”
呷了一口,赞道:“果然浓烈。”转而笑道,“从前在关陇时饮的稠酒,我能吃一坛,劲道大约也不及这一盏。”
赵慎道:“难得闵将军有这兴致。我不善饮,便只陪这一盏了。”
闵彧道:“是了,将军可不当醉倒在这里;我却无妨,”又道,“我方才说的稠酒虽是粗糙,口味却甘甜;将军说不善饮,可若尝过那酒,或许便也馋上了——他日将军若到西京,可一定莫忘品鉴一番。”
话说到后半,语中之意两人皆心知肚明;赵慎擎起酒盏,道:“请吧。”
他方说完,闵彧已引颈倾了半盏入喉,笑道,“人生可放纵尽欢,也不失是难得快事。”
待数盏醇酒饮下,只见闵彧双眸晶亮,方才微微失色的面上涌起潮红,倒是有了些少年轻狂模样;忽而倏然立起,便离席踏向屋中央。他脚下镣铐未除,不知是桎梏沉重还是因着酒劲上头,步伐略略踉跄,身形却还稳当,带得那铁镣哗啦作响。
只听他开口歌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那嗓音尤未脱少年青涩,却并不稚弱,歌至尾句,气息催发,竟与那铁镣地面相撞的清脆声音一般,如金石铿响。
待到歌罢,闵彧仰面静立不动,直至余音散尽,方朗声笑道:“只可惜不曾舞剑以助!”
赵慎道:“将军可还有什么未了事,但我力所能及,都愿效劳。”
闵彧微微摇头,轻声道:“无什么。”
西燕军占得了土山,攻城的预备也早做下了,众人皆以为总攻即刻即得发动。可转天升帐,将官报了一应事宜,末了问“何时攻城”,裴禹却只道“且等一等”;诸将未免不解,尉迟远闻言却是没做声。
监军说要等,主将不发话,这事便也只能暂且如此;等各自散了,帐内只余尉迟远与裴禹两人时,尉迟远似故意四下看了看,问道:“常跟着监军的李骥呢?”
裴禹微笑道:“将军找他有事?”
尉迟远也只笑道:“无事,未见得他便随口一问。”又道,“倒是还有一事。那日土山之战,我听闻其状惨烈,敌军几乎是打光了我们才得的手?”
裴禹道:“那日将士们拼着不计伤亡的死命,将军当好生抚恤。”
尉迟远道:“这是自然。只是我听闻,其实还是抓了二十几个战俘的?且被监军押在土山下,不教带回营中?”
裴禹问道:“怎么?”
尉迟远状似无谓道:“我这两日还总遣人去城下喊话,说土山上守军全军覆没,叫城内也准备就缚。”
裴禹闻言,面色倏然而变。他当日未曾与赵慎提闵彧的事,本是为了留下余地,免得赵慎要价太高,谁知尉迟远竟这样堵了后路去。他只觉将要不好,胸中升怒,语气却仍平缓,只道:“这事我怎不知。”
尉迟远笑道:“监军那日去土山,也不曾知会我哩”,继而面目略略狰狞,又道,“我不饶城内人活命的话,不是赌气说说。”
他话及于此,暗中却有一层层说不出的心思。裴禹留着那二十几个俘虏,暗暗拦阻在他前头,为着什么他也可猜度。只是闵彧被俘,确是为着救护于他,他公然不顾闵彧死活也是说不过去。阵前换几个俘虏,这却似也无什么;他不愿见的,是裴禹因此与赵慎搭上了头,一来二去这招降之事果真成行。胞弟横死,自己当日如何狼狈,城内守军从上到下,他都是恨得透了,为尉迟中报仇的话亦不是虚言;况且赵慎这些人马若要收编他亦没底该如何驾驭,反而是隐患。而今大局已定,城中敌军到时如何处置,回朝后的诸事如何善后,也是该有些计较了。裴禹当是不知,尉迟扈的亲笔修书已送在尉迟远的案头。当年尉迟否极设柱国时,军中将领还多是代北出身的鲜卑故部;数年之间,太师对关陇本地和西迁而来汉人的倚重却日益而深;太师对北镇勋贵的礼遇仍显亲厚,可若论朝堂上来日的局势,各人心中都有各人的思量。尉迟扈信中只是隔山绕水的提了几句,尉迟远已是心有灵犀。
从前太师用兵,多是以汉将司守城殿后,而正面迎敌靠的还是鲜卑故部;初次打退高元宠西征的潼西之战,以少敌众的正是北镇骑兵;可到后来的弘农之战时,出彩的却已是关陇的汉军;而今野战部队里,统兵的汉将日多,虽都只是步军,但论其军纪严整坚韧不退,却还要强一筹;裴禹在他眼皮下笼络闵彧时,尉迟远便已觉不快;而今又打算着把洛城赵氏的骑兵拉进来,长此以往,北镇军人岂非只剩下慢慢淡出这一条路。
其实类如这些龃龉,多少年中隐亘波澜不惊之下,谁也不相激惹,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而今太师的病状,只怕也无多久时日;从君臣之分上,尉迟扈也好,旁的宗室也罢,总归不过是辅佐顾命;但从权柄交移上,既受托孤,便不会愿见被分权。而汉将士族的崛起,已经令人感到了威胁。
尉迟远心知,即便招降了赵慎也是为他人做嫁衣,更何况还要算上尉迟中这笔账。
尉迟远与裴禹这厢一朝僵持,帐中卫士亦似觉出气氛诡异。正都觉这沉默难熬,外间忽而有士卒大声喊“报”,且尾音都变了调。
尉迟远微皱了眉道:“何事这样慌?”
却听裴禹沉声道:“进来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周书王思政传里楼船事件被俘的慕容永珍的结局:生擒永珍。思政谓之曰:“仆之破亡,在于晷漏。诚知杀卿无益,然人臣之节,守之以死。”乃流涕斩之。并收绍宗等尸,以礼埋瘗
闵小哥唱的那段是老三国电视剧蒋干盗书里都督唱的“丈夫歌”
其实用胡汉矛盾解读北朝政治文化是个相当过时的观点,这么写只是为了给尉迟远和老裴的矛盾找个理由
第59章 托体同山阿
门外进来的那卫士尤带着震惊神色,进帐来一双眼睛在主将与监军面上来回看过。尉迟远不由皱眉道:“怎么?”
那卫士这才回神一般,缓缓向下施礼,边道:“城内敌军送了一口棺椁出来……”
这话方是说了一半,裴禹手指已攥进衣袂,忽而一阵心悸眩晕,耳旁声音却仍清晰传来,是那卫士继续道:“送出来的是闵彧将军的遗体……”
尉迟远倒是禁不住“哦”的一声出来,下意识去看裴禹。却见裴禹双唇紧抿,腰背却绷得笔直,下颌也微微扬起,只是垂着眼睑,鼻翼轻轻翕动。尉迟远见他如此,略一思忖,抬手屏了那报信的卫士出去。
他心中此刻震惊之余,却也竟有几分庆幸。方才他与裴禹正为着这事相持,他尤思量着又不撕破脸皮又能令其不成的办法,正觉无解,不想就在这当口,竟是来了这样的消息。
如此一来,这换俘的事自然是无下文;尉迟远心中默道:“赵慎这一下倒是解了我的围,”他私下揣度,赵慎下这杀手,固然是为示不降的决心,可翻过来看也可知他当亦自觉翻盘无望。尉迟远心中冷笑道:“如今即便赵氏小儿愿俯首,我却不愿了。只他倒也乖觉。”又想,“其实即便那日楼船上我亦被害,洛城易手的结局都是不会变的;就如这洛水,任河畔城中坐着的是谁,都一样要滔滔东流;世道更迭并不因一人一事的生死兴败而改,也不是一人一事可挡。人生际遇如在潮流中行船,我的船方经险急却幸而不曾翻,便是要趁风破浪,乘势而起了。”
他这样想着,遂向裴禹道:“赵慎到穷途末路时还如此凶顽,当真无可救药。这样局势下也无可说的,便将总攻发动了罢。”
他见裴禹微阖着双眼,亦不知是在思量什么,正忐忑难道是还不死心?却听裴禹道:“兹事体大,将军战前安排须得妥当。”
尉迟远微微一笑,道:“有监军帮我看着,断无不妥。”说罢扬声道,“聚将!”
这晨起众人升帐后方散,一时又都重回帐内。尉迟远端正了盔甲,点将派兵倒是一副挥洒模样。众人有的听了一耳朵闵彧的事,有的还不知晓。有人心中也不禁不住感慨,往生途上无回头路,只但愿自己莫在这临了时刻送了性命。
尉迟远传令已毕,又道:“明晨提早开炊,旦日进饔,便为击破洛城。”
有将官笑道:“其实今日天也尚早,我等都耐不及了,不如将军今日便下令攻城便了!”
尉迟远森然一笑,道:“今日?今日我尚有旁的事与城内看哩。”又向裴禹道,“监军还有什么要说的?”
裴禹道:“攻城时的重锤冲车,还是当备下,是要用得上。”
尉迟远笑道:“城内城墙既都塌了,还何须这些?况且水中转运辎重不便。”
裴禹似要说什么,忽而止不住咳起来。他举袖掩了口鼻,待平复下来,倒是未再言,只略略点了点头。
众人得令去后,尉迟远低声向裴禹道:“监军可去看看闵将军?也是最后一面。”
不料裴禹却摇头起身,道:“不必了。”又道,“只将军能不忘前情便了。”
言罢也不看尉迟远脸色微微尴尬,拢着袖口步出帐外向自己营帐而去。他一路仍断续咳嗽,行在帐门时,身后卫士晃而看见裴禹袖口上竟似是染着一簇簇鲜红。正惊疑间,听裴禹低声道:“扶我一把……”
这话何似能从他口中而出,那卫士几乎以为听得差了,只是手脚却是已伸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