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石安门外(同志文)-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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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
“那你就好好复习吧,好好复习好好考,肯定能上榜。”他语调比刚才还要平静,“去外头看看也挺好,就是我听说上海现在交通挺麻烦的,人多车少,你出门什么的,多注意着点儿。”
“行,挤不上车我就走着。”
“可走着多热呀,南方还潮,闷热闷热的,你多准备点儿藿香正气水什么的,别中了暑。”
“哎,我买一盒带着。”
“一盒可不够,还是多准备点儿吧,还有,上海话你听不懂,找宿舍里的人多学着点,也别一张嘴就是京片子,儿话音太多了怕招人烦。”
“没儿话音不成大舌头了吗。”
“别打岔,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上海饭菜估计偏清淡,你要是口重就自己带点儿咸菜过去。”
“在火车上就捂馊了,我下车再买。”
“也行。对了,还有,你到了那儿可别见天儿光膀子,这习惯南方人估计受不了,你热了就忍着点,实在不行”
“我就跳黄浦江里泡着去。”
“你就没正经吧你,我是说你要实在热,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脱了凉快凉快,别在大马路上”
“川川,川川,你等会儿。”我抬手止住了他下面要说的话,却不知道该对他说点儿什么好,好一会儿,我才开口,“我怎么着都能过,就是你”
“我怎么了?”
“你那个你得多注意着你自己,再过不到俩月你也该上班儿了吧?到时候可千万留神,单位可比学校复杂多了。”
“行,我知道了。”他点头,然后看着我,我不知道是我看错了还是怎么着,这小子目光闪烁中有种别样的感觉,他看我的眼神有点让我心里打鼓,有点让我血液沸腾。
“那个那什么”我有点语塞,眼睛也没法从他脸上离开了似的,直到他收回视线,转过脸去,我才觉着松了口气。后脊梁渗出汗来,又被夜风吹得一阵发凉,我从脚边抄起一瓶小香槟,那后槽牙硌开了盖子,然后递给他,“喝一口。”
“就一口?”他瞪我。
“不是不是,一瓶都是你的,要不够那我这瓶也是你的。”我把另一瓶提起来朝他晃了晃。
“成,都是我的。”他笑,然后举起瓶子猛喝了几大口。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只能听见清凉液体灌进喉咙的声音,把手里那平也打开,我没有喝,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看着护城河水泛着月光。
“川川,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我问。
“哪年?”
“就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余震到了北京,咱在外头搭抗震棚的时候。”
“哪儿能不记得,我还跟你偷过别人家的木头呢。”说到这儿,他笑出声来。
“你还好意思说,我爸知道以后光骂我了,说是我教唆你,你小子还跟一边儿假掉眼泪。”
“谁假掉眼泪了?我那是真哭,我替你委屈呢!”
“哟,还真没看出来。”
“废话,那时候刚多大,你懂个屁啊。”
我笑,我点头,但是没说什么,对啊,那时候的确什么都不懂,于是快乐也好,悲伤也好,都显得格外单纯,而实际上,那个年纪快乐总是多于悲伤的,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尽情享受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的自由与轻松就足够了。
“那时候多幸福。”我感叹。
“现在也挺幸福的。”他反驳我,然后强调,“真的,好多时候我都觉得现在也特好。”
“是吗”我吁了口气,“可能吧。”
“嗯。”他应了一声。
“哎,我一走一学期,你想我了怎么办?”话有点突然,但我当时就是想问。
“我想你?我哪儿有工夫想你啊,你先琢磨琢磨要是你想我了,你该怎么办吧。”他口气挺狂,话说得也挺大声,可惜不够流畅,我听出来了,颤音比刚才还明显。
“我要想你了就给你打电话。”
“长途?你疯了?”
“那我跑回来呆两天再回去。”
“有那么一回你就得让人家开除。”
“不至于,大学不严。”
“行了你饶了我吧,写信就行了。”
“我字儿太难看了。”
“就是因为平时缺乏练习。”他下定论,“多写写信,说不定四年下来就能出本儿字贴了。”
“我看能出本散文集是真的。”我说,“还得分上中下三卷,精装,有木头盒的那种。”
“哟,你写信能有散文的水平?”他朝天吹了个口哨。
那天晚上,我们很晚很晚才回去,但周小川没住在我家。
直到很多年之后的现在,我还会想,他不去我家究竟是什么原因,我觉得不是怕影响我看书,而是怕自己暴露在日光灯下会让我看出来他哭过。我不知为什么,就是打心眼儿里确定那天晚上周小川哭了,唉,其实,我也挺想哭,可又一琢磨,那哪儿行,我要是掉眼泪,他还得反过来安慰我,那这叫什么事儿啊?好歹,我也是自诩为周小川保护者的,怎么能比他还脆弱。
我也笑过自己,不就是上南方上大学去嘛,干吗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又不是不回来了。一放寒假,我肯定连夜坐火车赶回来,他周小川要是敢不去站台上接我,我就肯定跟他急,他不说清楚为什么我就不走,我就在北京站过夜了,还要在地上静坐示威,他不拉我三次我绝不起来
自己给自己宽心,宽了好几回,我才觉着自己应该没问题了,在后来的复习冲刺和高考那几天,我没有心思胡思乱想,一考完了,等录取通知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等接到录取通知,看见复旦大学四个字的时候,我彻底什么都不想了,我像逃难一样,收拾了行李就上了南行的火车,我怕再拖下去我会变主意。
那天,送我到最后的,是周小川。
我们没说什么义重如山的话,也没有什么难舍难分的表现,好像很平常的相互道别,但我知道他在忍着,我也在忍着,却忍不住猜想火车从他视线中最终消失在北京的晨雾中时,他有没有掉眼泪,有没有借着列车轰鸣作掩护哭出声来
那天,我听着火车有规律的噪音,看着窗外的景色从一片一片的黄土地最终变成满眼翠绿的油菜田,南方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脸上,有点烫,有点让我睁不开眼。
那时候,我开始想周小川,开始想过去的种种,开始想最后在站台上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建军,放假了,就赶紧回来,我来接你。哪怕火车半夜进站,我也跟这儿等着你。”
我还记得当时我想说点什么回应他,嗓子却突然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九八八年,是我头一回离开北京,是我头一回离开那条护城河,是我头一回离开家人,也是我头一回,离开跟我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一块儿长大的周小川。
我永远记得那年,也永远记得那之前的若干年,我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这些记忆,成了在异乡异地生活求学时,我在困难也能撑得下去的动力。
可能有点夸张,但在那时候,我真的、真的、真的这么以为
第二部
我没有对于后来的事情的预知能力。
所以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后来我所作的一切决定,我都不曾后悔。
初到上海的那些日子,可能是我这辈子最郁闷的了,潮湿闷热暂且不提,但是水土不服这一点我就受不了。从到那儿之后的第三天开始,我就闹肚子,然后类似中暑、头晕、恶心、全身无力的症状就持续折磨了我一个多礼拜。我吃不下饭,因为会很快产生呕吐反应,我睡不着觉,因为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尚会出一身汗,更何况翻身。
那段时间,我是真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横尸街头,还跟同屋的人开玩笑,说要是早上起来瞅见我一点儿动静没有,那就肯定是归位了,赶紧给火葬场打电话收尸,大夏天的,别臭了。
这番话逗乐了胆大的,吓坏了胆小的,前者说:“没想到北方人身体也有这么不好的啊,意外意外。”后者说:“你别吓人,要不还是去住院吧。”
“住院?别逗了,我哪儿有钱住院哪,对了,我要是真有个好歹,给火葬场打完电话之后,别忘了给北京打电话,告诉我爸妈”
我还没说完呢就让人给拦住了,有人说我越讲越离谱,有人说我是发烧把脑子给烧坏了,总之,我被他们这么一打岔,后面的话就窝在肚子里了,其实我原本想说“还有一个叫周小川的,也得知会他一声儿”来着。
唉,躺在床上我就叹气啊,我就胡思乱想啊,也不知道那小子干吗呢,对了,可能该去单位了吧?真无法想象那小瘦鸡子一样的身板儿穿上蓝布工作服会是啥样儿,哎,不过也没准会穿白大褂,他们那个厂子不是说是生产农药的嘛,嗯不会戴防毒面具吧?那还真是想起来就能笑死我。
脑子里一锅粥,心里没着没落,胃里任嘛儿没有还愣是翻江倒海,同屋的说,要不你睡靠窗户的床?还能通风,说不定会好一些。我大呼小叫:“通风?风跟哪儿呢?啊?跟哪儿呢?我看没吹着风之前我先疯了,上海根本就没风!”
说实话,我当时够胡搅蛮缠的,这也就是我同屋的兄弟脾气好,要搁周小川,绝对得在我后腰上踹一脚,再在我肋叉子上捅一指,再在我胳膊上拧一把,然后说:“你丫还来劲了?!少跟这儿拿着飞龙当马骑!去给我沿着护城河跑十里地,我就不信治不好你这臭毛病!”
脑子里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那个亲切啊,京腔,京韵,京白,比听上十段儿侯宝林相声还过瘾,可一睁开眼,却还是一口一个“侬”的吴地方言呼拉呼拉往耳朵眼儿里灌。我就跟他们说:“其实叫‘侬’不如叫‘你’,你看啊,‘侬’有八划,‘你’就七划,节约了一笔,现在全国一盘棋搞经济,节约就是创造利润。”同屋兄弟们乐得前仰后合,然后反驳我说:“那北京人干吗还在你后头加个‘丫’?不是又多了吗?”我当时就愣了,一口紫菜汤差点儿从鼻子里喷出来。
“别乱学,别乱学,那算脏话,不文明。”努力咽下嘴里的东西,我冲他们摆手。
那段时间,我感觉还不错,最起码和周围的人混得都挺好,想来我适应能力还挺强的,水土不服期渡过之后,奇迹般的胃口大开,晚上也能睡得着了,就是偶尔还会因为想我爸妈,想周小川而小小的失眠一下。
对了,说到这儿,我得纠正我前边儿犯的一个错误,那就是我的“上海无风”论,经过沉痛反思和实地考察,我推翻了自己的观点,上海是有风的,而且有时候还不小,但比起北京来完全不是一回事,沙尘暴时风的威猛我年年经历,数九严寒时北风呼啸掀掉我们家瓦片儿我还记得,看来北方跟南方就差在这儿了。
“我们那儿一刮风就是灾害性的。”我说。
那时候我还算过得高兴,和周围的人交流也还算顺利,虽然有时候还会为了彼此言语中的方言成分讨论半天,但时间一长,该懂的也就懂了,能习惯的也就习惯了。
刚开学的那一阵子,说忙也不忙,说累也不累,就是老觉得踏实不下来,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宿舍里有人带来了一把吉他。
我觉得特亲切,特高兴,甚至可以说是特感动,能摸到那暗棕红色的琴身,能触到绷得紧紧的那六根弦,我一下子找到了情感集中点,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就成了宿舍里和班里的御用歌手,没回有点什么活动,我就抱着吉他披挂上阵。当然了,平时也不闲着,我在宿舍里弹琴,给同屋的唱我会唱的歌,唱我给周小川唱过的所有歌。
我后来想想,觉得我的某种意念力传到北京去了,吉他弦上的某些个音符顺着京沪线一直传到建安里,传到周小川那儿,然后,他就顺坡儿下驴,“叛变”了。
那天是礼拜二,是我到上海之后的第二个月的第一个礼拜二,我接到了北京的长途电话。
“嚼子”
一句可怜兮兮的呼唤,我差点儿没把眼泪掉下来,看了看旁边的宿办老头,我赶紧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还是想我想的?”
“建军”
我就去——你的!我心话说,你小子干吗呀?我意志不坚定,别勾搭我好不好?你再来这么一下子我非立马劫持一架飞机回北京去不可。
“到底怎么了你?说呀,你有钱烧的?这可是长途!”
我口气挺硬,因为我心里火烧火燎的,周小川犹犹豫豫的态度让我没着没落,想发作,又使不上劲儿。
“建军我、我离家出走了。”
“啊?!!”我嗷一嗓子,把正喝茶的老头儿吓了一跳,不过我已经没心思管别人了,“你丫有病啊?!吃饱了撑得你?没事儿干了吧你?!”
“你、你骂我干吗”
那边的声音愈发可怜了,我拼命咬紧牙关告诉自己别心软别心软。
“还不赶紧回去?你爸妈非急死不可!”
“我不回去。”
“你”我这要是跟他面对面,肯定连扑上去要他一口的心都有,“你小子穷折腾什么呢?好好的干吗走啊?”
“你听我说行不行?”
“我没不让你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