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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十宗罪5-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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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乖儿,想吃妈,

拿刀来,割给他,

挂他脖里吃去吧!

她想把儿子哄睡,自己却迷迷糊糊睡着了。伊马就爬到大门口,坐在那里看呼啸而过的车辆。那一刻,伊马很孤独。一个人从公路上走过来,拐弯在伊马面前停下。他的脸恐怖极了,伊马吓得双手抱着头。终于,伊马一声号叫。当时正是夏夜,电视机前的人们看到那张脸也都打了个寒战。

那张脸简直就是魔鬼的杰作。他的脑袋缩在肩膀里,一截僵硬的脖子露着青筋,喉咙似乎被结扎过,咽口唾沫要费很大的劲儿。他两腮写着狰狞,额头上伏着一只癞蛤蟆,翻转的耳朵可能会引来风暴,有悲惨的声音在里面回响。该怎么称呼他的鼻子呢,一个小疙瘩?一个卵?一个瘤?牙齿是撬杠,嘴唇成了支点,而嘴角塌陷着,随时都可能流出白沫。那下巴,下巴却怪异地翘了上去,形成一个酒窝,几滴雨和汗可以储存在那里。杂乱的五官只剩下一只眼还活着,眼皮上翻露着血丝,惊恐的眼球凸出,仿佛一耳光就能震落,另一只眼死掉了,眉毛在深陷的眼眶里像是黑色的小草。整张脸树皮似的疙疙瘩瘩,坑坑洼洼,只有眉间的一小块皮肤是完好的。

“伙计,脸咋啦?”柳青问。

“烫的,开水烫的。”他回答。

当天夜里,瞎妮对伊木说:“新来的这个人,我认识!”这个人就是那个卖包子的小贩,瞎妮被人贩子拐卖的路上,就是这个小贩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凭借瞎子特有的听觉,认出了他。生活中处处隐藏着危险。一锅沸水从天而降,他的人生就断成两截。上半辈子是天堂,下半辈子是地狱。命运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他像一个鬼,白天不能出来,晚上化作一个游魂,孤孤单单。对这具行尸走肉来说,只有柳营才是他苟且偷生的地方。

残疾使他们一律平等。

他姓马,是个回民,小拉也是回民。老马来了之后,他和小拉就都遵从了穆斯林的饮食习惯。吃饭是一种享受。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老马熬了一大锅羊汤,熬了三天三夜。雪花飞舞,香味弥漫。他对小拉说,单县有口锅,30多年没熄火了,慢慢炖着,咕噜咕噜,那汤熬得,木头掉锅里嚼着都香。小拉咽口唾沫说:“单县、莱芜、西安的羊汤最好喝。”老马讲了一个故事:黄河边有个老头,有一年发大水,老头和三个儿子牵着羊扛着家什就到山上去了。从水里漂过来一个药箱,药箱里有十三种中药。老头不能饿着等死啊,就把羊宰了,用那十三种中药熬了一锅汤。香味引得老鼠呀蛇呀,都围着锅乱转悠。老头说:“家淹啦,屋子也塌啦,喝完这锅汤,就各奔东西,去要饭吧!”洪水退去,三个儿子打了个饱嗝,一个要饭去了西安,一个去了莱芜,另一个去了单县,后来都开了间羊汤馆。那十三种中药就成了秘方,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他在单县偷偷学了三年,才学会这手艺。浇上辣椒油,撒上香菜,伊木喝了五碗,瞎妮喝了三碗。柳青和戏子擦擦额头上的汗说:“过瘾。”“老马你该开个小饭馆,编筐有点委屈你,咱这里,”戏子在地上边画边说,“南边是获麟街,北边是327国道,咱就在这俩十字路口中间,进城出城都得经过这,老马,你该开个小饭馆。”老马说:“我以前就是开小饭店的。”柳青说:“在门口搭个棚子试试吧!”

鞭炮声过后,老马的小饭馆开业了。一个非常简陋的棚子,搭在公路沟上面,这是不带任何浪漫色彩的小木屋,它阴天漏雨,刮大风时摇摇晃晃。虽然饭菜可口,但生意萧条,过往的司机一看到他那张脸就吓跑了。

过了一年,伊马送给老马一张面具。那是他玩弹珠赢来的,他已经会说话,会走,拖着右腿,口袋里有三颗弹珠,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在一棵树下,伊马用三颗弹珠中红色的那颗赢了一张面具。伊马对那个输了的小孩说,你的枪法也很准。小孩叫胡豆,是柳营村村长的儿子。他坐在地上哭起来,骂伊马臭瘸子。叶子说:“小狗骂人,掐死你。”那小孩哭得更厉害了,叶子向他吐舌头,做鬼脸。

伊马把面具给了老马。老马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戴上,整个人立刻焕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是张京剧脸谱,生旦净末丑中的一个。

第十二章诊所

老马的饭馆从此生意兴隆。

一年以后,紧挨着老马的饭馆又开了间诊所。开诊所的是个瘫子,叫安生,山东平阴人。安生13岁那年遭电击,两条腿废了,因为忍受不了周围的歧视与冷落,25岁那年毅然离家出走。他白天在集市上卖膏药,有时也收起药摊,摆上一个茶缸子乞讨。他白天既当医生,又当乞丐,晚上在别人的屋檐下躲避雨雪,有时也露宿街头,睡在路边的塑料大棚里。有个卸白菜的司机告诉他嘉祥县柳营有个编筐的厂子,那里干活的都是残疾人,用司机的话来说,都是和你一样的人。他听了后就去了柳营。

他来到柳营的时候是一个冬日傍晚,狂风扫净了落叶和塑料袋,留下一条干净的公路等待着大雨的到来。老马、大头、家起都在饭馆里围着炉子烤火,戏子和柳青坐在桌前喝茶,谈论着果树嫁接的事情。屋外雷声滚滚,安生进来了。

他是爬进来的。

他的屁股下绑着轮胎,两只手都套着破拖鞋,脖子上挂着一个很旧的人造革的皮包。安生抬脸看看屋里的人:“这里就是柳营?”

柳青说是。

安生两手撑地向炉边蠕动了一下说:“歇歇,总算到了。”戏子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平阴,又拍拍屁股下的轮胎说:“这一路磨烂了8个。”老马盛了碗羊汤放在安生面前的小桌上,安生翻开口袋,摊着两手说:“没钱。”老马说:“喝吧!”

安生便捧着碗,吹着热气,一边喝,一边说:“天真冷,肠子都快冻僵了,这汤熬得还行,火候差点,汤里放了花椒、大茴、丁香、白芷、桂皮、豆蔻、砂仁、山柰多了、良姜少了,有黄连就有厚朴,还有胡椒和当归,一共十三种中药。”老马感到震惊,心里想这是遇见高人了。他问安生咋知道的。安生抹抹嘴说:“俺走江湖,卖膏药,懂点中药材,看。”他从胸前的包里拿出两贴膏药,“一块钱俩,敷肚脐,治百病。”

大头走过来将那膏药闻了闻说,屁,骗人的玩意。柳青和戏子哄笑起来。

家起说:“治百病,我这腿能治不?”

安生敲敲家起的小车说:“柳木的,比我这轮胎高级多了。”

安生又说:“活腿能治,死腿治不了。”

“啥叫死腿?”家起问。

安生打了个饱嗝,从包里拈出一根细长的针,插在自己腿上说:“看,这就是死腿,没反应。”他又把针拔起来,打着火机烤了烤,然后猛地扎在家起的大腿内侧,家起疼得哎哟一声直咧嘴。

安生说:“你这就是活腿,嘿嘿,有反应。”

“能治好不?”家起揉着腿问。

安生把针放回包里说:“再大的本事也治不好,不过能让你站起来吧。”

家起很激动,抓住安生的手说:“我要能站起来,我给你磕100个响头。”

安生一笑,说:“不用,你这小车不错,到时候送我就行。”

三个月后的一天深夜,家起喊了一声救命啊!这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毛骨悚然,就像刀划破了玻璃。小拉打开电灯,宿舍里的人看到家起竟然站起来了,他扶着床栏看着自己的腿,脸上的肉直打哆嗦。他慢慢向前挪了一点,大滴的泪就砸在了脚上。几天后,家起借助双拐终于能够直立行走,他从一只爬行动物,变成了一个人。

为了表示感谢,家起托柳青买了一辆轮椅送给安生。他把小车烧了,这小车,还有安生屁股下的轮胎,这样的交通工具是对某种文明的巨大讽刺。

安生坐在轮椅上编筐,柳青说:“安生,你的手是双好手,别埋没了,搭个棚子开间诊所吧!”安生精通中药,识百草,辨千花。诊所开业之后,有一天,老马摘下面具问安生:“我这脸能治不?”安生吓得吼了声“我日”。过了一会儿他说:“有两种药能让你的脸好看点,一种是白蛇衔过的三叶草,另一种是麋鹿叼过的七色花。”

老马叹了口气说:“我还是把这面具戴上吧!”

安生有很多民间单方,柳絮能治脚气,葛根加黄芩能治头痛,加葡萄藤能止咳化痰。

安生会刮痧,用一枚清朝的字钱就刮好了伊木的腰痛。安生最擅长的是针灸。针灸包括针法和灸法。灸法一般采用艾绒。伊马和叶子常去旷野里采摘开黄花的艾草送给安生,安生便给他们几颗宝塔糖。有一次,一个便秘的泥瓦匠被抬到了安生的诊所,泥瓦匠捂着鼓胀的肚子直叫唤,脸已经憋得发紫。安生净手洗面,针涌泉,灸大肠俞,上巨虚,用燃着的空心艾炷迅速点在列缺穴,只听啪的一声,安生说好了,一会儿儿,泥瓦匠的肚子咕噜一响,放了几个屁,就跑进了厕所。

十年后,柳营发展成了一个繁荣的小镇,那两间棚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路边林立的贴着白瓷砖的小楼。安生的诊所成为鲁西南唯一一家中医院,老马的小饭馆已是名闻四方的清真饭店。

第十三章上学

有一天,叶子蹦蹦跳跳上学去了,伊马在旷野里坐了一上午。伊马是个阴沉、能忍耐的孩子,整天少言寡语。叶子放学后捉了几只蝌蚪,装在罐头瓶里。她蹲在地上兴高采烈地说:“蝌蚪会变成青蛙,青蛙会变成王子,这是老师讲的。”伊马说:“癞蛤蟆也能变成王子吗?”

那天伊马和叶子第一次吵架,吵着吵着都哭了。整个下午伊马都坐在瞎妮身边编筐,晚上他躲了起来,他知道叶子一放学就会找他,他们无数次地玩过捉迷藏的游戏。叶子在院里问冬瓜:“见着伊马了吗?”冬瓜说:“谁知道,可能在仓库里。”仓库的门锁着,叶子从窗户跳进去,四下看了看,她跑到一个大柜子前,用力拉那柜子的门,又拍又踢,最后她累了,皱着眉说:“伊马,我知道你在里面,别躲着我,我不高兴,我难受,难受了一整天啦!”她呜呜地哭起来。伊马打开柜子说进来吧!她叫了一声坏东西,立刻跳进来。

伊马看着她的眼睛说:“叶子,我想上学,我想和你在一块儿。”

伊木不同意伊马上学,伊马躺在拉满鸡屎的地上打滚。瞎妮把伊马拽起来,拍着伊马身上的土说:“儿子,咱不去,娘编筐养活你,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是个瘸子,上学能有啥出息。”伊马执拗地说:“我得上学。”柳青说让伊马去吧,和叶子做个伴。瞎妮叹了一口气,当晚她用面袋子给伊马缝了个书包。

第十四章游戏

村里的学校是一个庙,破烂不堪,庙顶上长着蒿草和一棵小槐树。佛像早已不在,据说是被人偷走的。所谓的黑板就是一面墙,原先的香案当了讲桌。伊马和叶子在这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时光。

学校里一共三十几名学生,只有一个老师。老师叫石为明,他教给孩子们很多知识,从人、口、手,到乌鸦喝水,到神笔马良,再到离离原上草。坐在伊马和叶子前面的小孩叫胡豆,他就是村长的儿子,输给伊马面具的那个倒霉蛋。

操场上有个鸡窝,鸡窝旁竖着旗杆。一个冬日清晨,母鸡下了3个蛋。胡豆说烤烤吃,他的手里晃动着一盒火柴。于是枯叶点燃了,蛋在灰烬里变得黑不溜秋。人多蛋少,只有几个大孩子抢着吃到了。贡献出火柴的胡豆坐在地上嘟囔出一串恶毒的话。重复的是一个字,骂的却是五个人。

每个小孩都是骂人的天才。他们从脏话中受到了最早的也是唯一的性教育。

天上掉把刀,砍你娘的腰。

天上掉根针,挑你娘的筋。

天上掉剪子,插你娘的腚眼子。

天上掉杆秤,钩你娘的腚。

在想像力丰富的孩子眼里,天上似乎什么都有,对方的父母就倒了霉,不一会儿就被骂得体无完肤。有时,某一位才华横溢的小孩会突然说出一句精彩的话:天上掉件破褂子,烧你娘的嘴巴子。

伊马是玩石子和弹珠的高手,别的游戏就无法参加,只能在鸡窝旁看别人玩。有段时间,胡豆常常模仿他走路的姿势,并且惟妙惟肖,引得其他孩子哈哈大笑。从此,伊马不再玩游戏了,变得更加孤僻。

伊马站在鸡窝旁,正午的阳光下,他的影子像一小堆垃圾。

女孩子玩的游戏比较文明。跳皮筋,砸沙包,还有逮老鼠。逮老鼠类似于丢手绢,也是围坐成一个圈,拍手唱着歌谣:老鼠老鼠一月一,啧咂,猫来了。

老鼠老鼠二月二,啧咂,没逮住。

老鼠老鼠三月三,啧咂,还有哩。

老鼠老鼠四月四,啧咂,跑远啦!

时间在她们眼里变得很有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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