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国学大师及其时代:狂人刘文典-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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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寅恪的身上,令刘文典感到钦佩的,除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渊博学识,还有其独立坚持的人格魅力。这也是后世学人对于陈寅恪一致敬重的根源所在。
第59节:偶像陈寅恪(11)
正如前面所写到的,陈寅恪在名节坚守上的超然,是有其家世渊源的。日军侵入北平后,他父亲散原老人绝食绝药而死,这对于陈寅恪的心灵不可能不产生巨大的冲击。
其实在此之前,陈寅恪就已经表现出对学人名节的独特见解。1927年6月2日,陈寅恪的清华同事、国学大师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留下遗书:〃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两年后,清华国学研究院同仁一致推举陈寅恪为王国维撰写碑文。王国维为何而死?当时有很多说法,有的说是被罗振玉逼债,有的说是因为丧子之痛,有的说是缘于苦病厌世,但陈寅恪凭借与王国维的交往,断定他是死于名节。当时北伐军即将攻入天津、北平,溥仪虽然早就不是皇帝了,却一直住在天津,依然享受着遗老遗少们私下的顶礼膜拜,如今一切都将成为烟云,王国维自觉唯有一死才足以谢天恩。
〃君辱臣死〃的思想虽然迂腐,但却是千古文人生存的价值。这未尝不是一种独特的名节坚守。思虑良久,陈寅恪写下了一段至今仍为世人所称颂、景仰的名句:〃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正是陈寅恪对于近世文人生存价值的重新解读与构建。
对于这一点,刘文典完全认同。正是因为拥有这样的情怀,在1949年国民党败走台湾前的〃抢救学人〃运动中,刘文典和陈寅恪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拒绝。据说,离开大陆后,蒋介石曾多次派专机到南京接陈寅恪,但都失望而归,这成了蒋介石的一大恨事。胡适甚至都为刘文典全家办好了去美国的签证,但最后却同样遭到谢绝。
拒绝国民党的拉拢,并不代表陈寅恪就完全赞同共产党的主张。实际上,经过多年战乱的陈寅恪,此时最想做的就是寻找一个远离政治的〃世外桃源〃,潜心做自己的学问。他最终选择了偏于中国南隅的岭南大学。抗战前夕,岭南大学的校风就已基本形成,那就是〃尊重个人思想、信仰、言论与学术的自由,绝不允许介入政治争斗〃。1952年9月,全国院系调整,岭南大学名义取消,并入中山大学。陈寅恪遂进入中山大学任教,直至逝世。
其间,北京一直没有忘记陈寅恪。1949年,毛泽东访问苏联,突然被斯大林问起陈寅恪的行踪,原来斯大林在著作《中国革命问题》中大量引用了陈寅恪的材料。回到国内后,毛泽东派人四处查找,终于得知陈寅恪在广州,当即嘱咐广州当局要好好优待他。
树欲静,而风不止。
1953年夏天,陈寅恪生了一场小病。住院期间,他开始关注清代陈端生的弹词小说《再生缘》,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一篇气势如虹的学术论文《论〈再生缘〉》诞生了。这篇文章后来引起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的极大兴趣,这位〃中国当代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开山鼻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研究《再生缘》,先后发表了七篇相关文章,似乎有与陈寅恪这位传统史学大家〃一较高低〃的意思,为之甚至不惜在一些文章中挑剔、驳斥陈寅恪的观点。
这似乎也能从另一个层面彰显陈寅恪在北京高层心目中的地位。1953年,中共中央决定设立历史研究委员会,由陈伯达、郭沫若、范文澜、吴玉章、胡绳、杜国庠、吕振羽、翦伯赞、侯外庐等人组成,毛泽东亲自指定陈伯达任主任。〃这份名单,基本上囊括了1949年后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权威人士〃16 。但是很明显,这个名单上还缺少一个不容漏掉的名字:陈寅恪。
第60节:偶像陈寅恪(12)
自1953年开始,不断有被陈寅恪称为〃北客〃的昔日同事或学生,借〃路过〃广州而专门登门拜访,劝说他到北京任职。有消息说,郭沫若所在的中国科学院准备再增设两个历史研究所,其中二所(中古史研究所)所长的位置就是特意给陈寅恪量身定做的。
1953年11月,北京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汪籛怀揣着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副院长李四光的信件,踌躇满志地踏上了南下广州劝说昔日恩师陈寅恪北上的列车。
一到中山大学,汪籛就住进了老师家中。他二十二岁便追随陈寅恪先生研究隋唐历史,是陈寅恪所有弟子中成就相当卓越的一个。这次南下劝说陈寅恪,汪籛是志在必得。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刚刚亮明来意,他就被老师〃轰〃出了家门,住进了招待所。
面对汪籛的苦口婆心,陈寅恪说得很明白,〃我决不反对现在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以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将来我要带徒弟,也是如此〃17 。
说到激动处,陈寅恪表示,假若北京真的有意请我去中国科学院任职,那先接受我的两个条件:〃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第二条,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一座挡箭牌。〃他不仅不愿意宗奉马列主义,还要毛泽东或刘少奇给他一纸证明,这自然就是告诉汪籛,一切都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汪籛乘兴而来,败兴而去。此后数年,北京方面一直都不放弃,继续动员与陈寅恪关系不错的学者或知名人士,通过不同途径劝其北上。作为陈寅恪的昔日至交,刘文典自然也〃跑不掉干系〃。1956年3月,作为全国政协委员的刘文典在北京开完会后,心思重重地踏上了归途。他没有直接回云南昆明,而是中途在四川成都停留了几天。他和陈寅恪共同的好友吴宓住在那里。
这一年的3月6日,《吴宓日记》作了如下的记录:
晚饭后,刘文典、彭举同来;举旋去,与典久谈。典写示寄寅恪诗(二句注,〃当时传闻宓坠楼自杀〃)。旋乘汽车至典馆舍(省府第一招待所在本馆之背,由暑袜街续往,实甚近),烹茗细谈。典述(一)典近十年之情况,此次赴京之使命,留此之原因;(二)寅恪近况,政府命典作说客,典欲宓代往(宓决不效华歆之对管宁,但未明说);(三)典在京遇稻(仍住受璧胡同九号)之详情;(四)典劝宓赴云南大学任教,以李广田(共党)为副校长,主持一切,宓必可作自由研究或编译(典举示杨宪益英译之《唐人小说》)云云。宓答以〃安土重迁〃,不欲去此矣;(五)典杂述秦瓒、陶光、孙乐等之近情。乐之变节,诚宓所不及料者也。11:00急步归,京戏方散。
这是一段极具历史价值的个人文字记录。通过吴宓简短的复述可以发现,刘文典对于北京方面交代的任务是没有任何信心的,否则他也不会向吴宓求助,甚至请吴宓代为前往。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吴宓肯定也不会去的。刚刚解放的时候,吴宓像陈寅恪一样,既不肯到台湾,也不肯北上。实在无处可去,一度想上四川峨眉山剃度出家,最后打消念头,入当地学校讲学为生。尽管世事变迁,但这三个曾经朝夕相处、无话不说的友人,对于这一点是有共同认识的。
第61节:偶像陈寅恪(13)
相对于陈寅恪、吴宓来说,刘文典的内心有一丝丝愧疚。由于各种因素的催促,他已经融入了现实的尘世,甚至说过一些违心的话,变成了吴宓所说的三国〃华歆〃。华歆与管宁曾经是莫逆之交,两人一起读书,门外有官员的轿舆经过,管宁读书如故,华歆却放下书本跑到门外去看热闹。于是,管宁与华歆〃割席〃绝交。在传统士大夫的眼里,名节是高于一切的。
想到陈寅恪本来可以达到更高的位置、过上舒适的生活,但他却不为所动,刘文典心里难免生出更多的波澜。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陈寅恪。在给吴宓阅示的《怀寅恪》一诗中,刘文典写出了对于故人的牵挂与敬意:
湖海元龙安好无?吴宫又见落秋梧。
漫云往事丝难理,曾赋新诗锦不如。
匝地风烟双鬓改,中天明月一轮孤。
翠钿金凤抛残尽,怕过黄公旧酒垆。
在诗中,刘文典连用几个典故,赞誉陈寅恪的独立坚守。第一句中的〃元龙〃,指三国时期的〃狂人〃陈登,字元龙,性格桀骜不驯,学识渊博,曾任广陵太守,深受百姓拥戴。因同姓,故刘文典将陈寅恪喻为陈登。第四句中的〃黄公酒垆〃一典出自《世说新语》,晋时王戎曾与嵇康、阮籍同饮于黄公酒垆,后来嵇康、阮籍相继过世,王戎再过此店,为之伤感。刘文典借助这一典故,表达对昔日友人和昔日生活的深深追忆。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时候,刘文典内心惦念最多的依然是陈寅恪的安危,他隐隐感觉到,陈寅恪的桀骜不驯有可能会给他带去难以预测的灾祸。
当然,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将比陈寅恪更早地遭遇灾祸,更早地离开人世。世事如白云苍狗,有时候,祸福真的难料。而〃苟活〃下来的陈寅恪、吴宓,后来所经历的悲苦,更是刘文典所无法知晓的了。
坚守,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
注 释
1 凌宇:《沈从文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版,第205页。
2 余斌:《西南联大·昆明记忆:文化与生活》(1),第54页。
3何威、徐晨亮:《清华名流》,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第52页。
4 王川:《刘文典与陈寅恪学术交往述论》,《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30卷第1期,2003年1月。
5 同上。
6 何威、徐晨亮:《清华名流》,第55页。
7 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6月第1版,第89页。
8 陈寅恪:《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转引自《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7月第1版,第249页。
9 王政:《历史的棱角:晚近中国卓行奇语考录》,中国长安出版社,2007年9月第1版,第127页。
10 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第84页。
11 同上,第113页。
12 同上。
13 何威、徐晨亮:《清华名流》,第61页。
14 刘平章编:《刘文典传闻轶事》,第88…89页。
15 王川:《刘文典与陈寅恪学术交往述论》,《四川师范大学学报》。
16 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1995年12月第1版,第96页。
17 同上,第112页。
第62节:〃骂鲁迅〃风波(1)
第十四章 〃骂鲁迅〃风波1949年7月11日,〃国宝级教授〃刘文典应云大文史系的邀请,在学校泽清堂做了一场演讲,题目是《关于鲁迅》。讲了大约两个小时,听演讲的人挤满了教室,笑声不断。
然而,令刘文典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云南的报纸上就刊登了批评他的文章,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内,当地报纸先后发表了二十七篇〃讨伐〃刘文典的〃战斗檄文〃,支持他的仅有两篇。
《关于鲁迅》讲了什么?
刘文典到底在演讲中讲了些什么呢?
且不着急,先来看看1949年7月22日云南昆明《观察报》上的一首现代诗,题目叫《话说刘教授》,模仿的是板话的腔调:年年有个九月九云大有个刘教授谈庄子 讲红楼目空四海眼光如豆小烟三口精神抖擞脑筋一转嫌不够一心要把鲁迅咒鲁迅说以牙还牙你说他自贬咬狗鲁迅著小说史略你说人骂他抄偷人人尊他是文豪你说他气量不够人人说他是斗士你说他彻底落后人人说他创造好你说他满篇污垢空中楼阁机械机构一心想骂倒文豪稳坐泰斗出风头你说……讲交情,谈往日我和他同学同事多年相处好朋友没有说的是……你们这些晚生猴既不能动笔更休想开口呜呼哀哉刘教授你只合……歌功颂德低眉卖笑喷云 吐雾 敲烟斗这个板话,虽然全篇都是调侃讥讽的言辞,但也交代出了刘文典那场演讲的大概内容。据说,当天晚上前去〃听刘先生讲演的青年男女坐满了一屋子〃,可见刘文典在当时学界的影响力。
刘文典一向好发怪论,前去聆听演讲的人一定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他肯定会〃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是,刘文典的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