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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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让大家放心。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调查组竟还发现了他的手指出奇地长。有一个俊俏小样的女学生临到戴良才登台时又赶过去嘱托了两句。戴良才很英姿飒爽地上台了。那似乎是一个著名话剧中古代诗人屈原的长篇独白,戴良才朗诵得慷慨悲歌仰天长啸。最后又十分谦谨地对台下鞠了个躬。
因为有比较热烈的掌声,戴良才下台时走得很潇洒。
当两个调查人适时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既有些意外,又似乎早有预料,甩了一下头发,很大方地笑了笑,向两个调查人伸出亲热的手。那个俊俏小样的女生活泼地追过来。戴良才却尽量不惹人注意地与调查组离开了阶梯教室。
调查在戴良才所住的学生宿舍进行,几张双层床上都是学生的铺盖。戴良才显然早有充分准备,从容轻松地笑着。调查人则更有充分准备,问题一开始就很深入。
调查人问:对周汉臣的迫害不是一哄而上一两天就把人打死的,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这种情况一般很难造成把人打死的结局。你上次讲到你觉得周汉臣好色,我们想知道你有什么具体所指。
戴良才说:我当时说过吗?
调查人说:我们记录上有。
戴良才说:那也就是一般的印象吧。一个男老师喜欢在女生群里厮混,这样说说,那样笑笑,难免给人这种印象,并不需要太多具体所指。
调查人问:当时你是造反团五个头目之一,专门负责监督管制周汉臣,是不是?
戴良才似乎想了一下,说道:大概是吧。
调查人接着问:后来,你们全校就开始修筑塌裂的宿舍楼,周汉臣跟你们一块干,具体怎么修,很多是看他的意思。当时你说过,周汉臣就是我们留用的日伪人员,是不是?
戴良才说:这不是我说的。
调查人接着说:你当时在劳动现场每天监督周汉臣,据说采取了很多不人道的做法。
戴良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困难,他有些撑不住了:你们到底怀疑我什么?你们明说。
这时门开了,那个在阶梯教室出现过的俊俏小样的女学生挤了进来,想必她在门外已听了一会儿,这时对调查人说:戴良才对周汉臣老师一直挺怀念的,说荆山岛工读学校的学生都应该对那段历史反省。戴良才却站起来舞动着手指很长的手将那个女生推了出去:你急什么?我会说清楚的。调查人发现,那个女学生其实和眉子长得有一些像。
戴良才坐下了,翘起二郎腿,点着了烟:你们怀疑我什么?明说吧。
调查人说:不是怀疑你什么,我们是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周汉臣死了十年了,你觉得他应该平反昭雪吗?
戴良才说:我个人觉得应该,但是我没把握。我觉得说他流氓是捕风捉影,但是这最后得由女生们说话才能定。男生当时都是为女生打抱不平。你们应该找更多的女生调查。
调查人问:你说男生是为女生打抱不平,具体到你,是为哪些女生打抱不平?据我们所知,在整个批斗周汉臣的过程中,男生起的作用是主要的。后来砸石头,主要也是男生。你讲清楚你的情况,对于我们了解整个事件是有好处的。
戴良才说:事隔十年,我不可能什么事都记得住。你们想问什么问题,就具体地问吧。
往下涉及的事实是调查组根据对众人的调查掌握的,对戴良才有很大的针对性。
那天,开完造反团五人领导会议的晚上,戴良才就将第一张写好的明信片塞到了周汉臣的门缝下面。工读学校有造纸盒的车间,将那些雪白的硬纸片剪成明信片是十分方便的。第一张明信片写着周汉臣必须老实遵守:一,从今天起,每天除上厕所外,不许乱说乱动,不经造反团五人领导同意,不得擅自离开自己房间;二,明天开始,白天参加修建校园劳动,晚上反省交待自己的流氓罪行;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最后是一句口号: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周汉臣!
从那天起,戴良才每天早晚至少将一张明信片插到周汉臣的房间里。
第二天,全校开始修筑坍塌一角的宿舍楼。赵大鹰吹着哨子挥着小红旗全面指挥。周汉臣沉默不语地出现在人群中。他站在那儿上下打量宿舍楼,大家便跟着他打量。他动手拆裂塌的砖墙,赵大鹰一挥旗,大家便跟着上去拆。他拿起铁锹挖被水泡酥的墙基,人们便拿着铁锹一哄而上跟着挖。他朝白灰堆走去,一群人又都拿着铁锹铲白灰。他开始夯地基垫石头,赵大鹰用红旗一指,一群人又七手八脚上去夯地基筑石头。
中午了,学校食堂的两位大师傅胡大爷和董胖子吆喝开饭。同学们排着队拿着碗去领饭。大陆的船又有好些天没来了,粮菜都有些紧张。阎秀秀这个分管后勤的造反团副团长双手叉腰站在两个大师傅后面,监督分饭分菜:一人一个馒头,一人一勺菜。大概是为了犒劳大家修房劳动,将仅有的一些鸡蛋煮熟了,一人分一个。
周汉臣跟着队伍走到领饭口,负责分馒头的胡大爷转头看了阎秀秀一眼,还是只把一个馒头递到周汉臣手里。分菜的董胖子也是转头看了阎秀秀一眼,一勺下去多挖了一点菜。阎秀秀说道:多了。董胖子便抖了抖勺,不加照顾地盛到周汉臣碗里。
周汉臣又沉默不语从阎秀秀手中领了一个鸡蛋。
全校人都坐在工地上吃饭,吃完好接着干活。周汉臣坐在一块石头上,慢慢吃光了自己的馒头、菜和鸡蛋。姜囡囡走过来,将一个鸡蛋放到他手掌上。周汉臣在阳光下转动着鸡蛋凝视着,抬头看了看姜囡囡。戴良才走过来,一手拿着皮带,一手伸出来对周汉臣说:把鸡蛋交出来。周汉臣瞥了一眼戴良才,没理睬,慢慢将鸡蛋壳剥下一点,掰下一丁点蛋白放到自己嘴里,剩下的还到姜囡囡手中。
戴良才抡起皮带,一下抽在姜囡囡脸上,一下抽在周汉臣肩背上。
(几十年后,作者看到的郝芳日记曾对这个经典场面有一段注释:今天,全校师生顶着阳光坐在工地上吃午饭,一个馒头、一勺菜、一个鸡蛋只填了我的小半个胃。周汉臣像个大土堆似的坐在那里吃他那一份,大概只够填他的胃一角。这两天,我也搞不清楚他是真流氓还是假流氓。只对我一个人好,那就不是流氓;要是对好多女生都这样,那就是大流氓。白雪公主走过去,将她的鸡蛋放到周汉臣手心里。阳光照得那个鸡蛋雪白发亮。全校人都看见了。我想起了一句诗:我献出的是一颗心。我记得《西游记》里一个妖精黄袍怪就会从口里吐出一个宝贝丸来,那是他的命根。那个宝贝丸却被孙悟空骗去,一口丢到自己的肚子里。看见周汉臣掰了一丁点鸡蛋尝了尝,然后将鸡蛋还给了白雪公主。这个做法真得当。我当时就想,他是要还是不要呢?戴良才抡起了皮带。人群乱了,不知道皮带都抽了谁。只看见白雪公主脸上有了一条血印。)
戴良才一下放下二郎腿,将烟头摁灭,站起来激动地挥着手说道:这完全是篡改历史。当时,不是我想这样做的,是赵大鹰站在砖堆上用手一指下令道:把鸡蛋要过来。我就去执行了。而且,我也不是周汉臣一把鸡蛋还给白雪公主就抡皮带了,是白雪公主又把鸡蛋往周汉臣手里塞,我这才一皮带抽下去。本来是想抽在白雪公主的胳膊上,打落她的鸡蛋,没抽准,抽在她脸上了。
调查人插问:你就只抽了这一下吗?
我当时可能又抽了一下,但是我根本没有抽周汉臣。我是抽周汉臣旁边的土堆了。
调查人插问:你抽土堆干什么?
我现在跟你们坦率说吧(调查人回忆,戴良才当时很激动,挥舞着各种手势,有的在模仿当年的抡皮带动作,有的在反驳别人对他的嫁祸),我当时确实想再抽周汉臣一下,可是我根本就没敢。他挺高挺大地坐在那儿,像个不可侵犯的大家长。他身体的体积、他的表情、他身上的味都特别压人。
我胆一虚,手一偏,就随便抽了一下土堆,算是了事。
我是往他房间里插明信片了,第一张明信片写的什么内容我记不大清了。当时我记得是和赵大鹰、阎秀秀、眉子一块商量的,最起码是当着他们面写的。我之所以用写明信片的办法通知周汉臣,说明白了,就是我当时还是有点怕他。一哄而上贴大字报行,一群人一块举手喊口号打倒他行,你让我一个人当着面通知他老老实实服从监督交待罪行,我还真没这勇气。我想过推门站在他的门口,双手叉腰把话说出来,怎么想怎么推不开那个门,所以我就想到写明信片了。过去眉子就经常写明信片给周汉臣献殷勤,我这是跟她学的。还有说他是日伪留用人员,也不是我说的,我记得是阎秀秀说的,要不就是马小峰说的。历史不能随便篡改。现在可能就我一个人还说周汉臣有点好色,其他人肯定都把周汉臣说成一朵花,当时那么多反革命流氓罪行,贴了一校园大字报,都是谁说出来的?
说句真心话,我从一开始举手喊打倒周汉臣的口号,就是仗着人多势大。每次看到周汉臣,我都怕他。对他的身世传说也挺多的,有的说他过去在军队当过教官,有的说他当过监狱长,有的说他们家是武术中医世家,各种说法都让你觉得他挺神秘的。当时打倒他,我感觉就像推翻一座大山。直到最后举起石头砸他的时候,我都觉得我在怕他。
这次调查谈话后二十多年,作者采访戴良才时,这位过去瘦高现在胖高的播音员演员腆着肚子、敞着开身毛衣坐在沙发里。他说:我不愿谈那段历史,不是我有什么底虚。我当时确实没做什么。我这个人从来是讲得多,可能属于口腔欲型,现在也是,但是我做得不多,不像那些蔫横的人。
作者关心当年的事实:当年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觉得真的打倒了周汉臣?
戴良才说:严格说,什么时候也没觉得真正打倒了他。不严格说,是从第一次批斗周汉臣大会开始。
反革命流氓如何久打不倒 马小峰看见周汉臣背上尘土飞扬
调查组第二次到化纤厂找马小峰调查时,厂干部领着调查组在一片平房集体宿舍里找到了他。
马小峰正和几个青年工人在宿舍煮挂面,以为厂里来人查偷用电炉的,慌忙了一阵,
开门出来。及至知道是找他外调,他满不在乎地随同政工处干部和外调人员去办公楼。一路上,像头黑豹一样黑瘦精干的马小峰晃着肩膀大大咧咧地和左右打招呼,毫不隐讳他是去接受外调。
他讲起话来显得直来直去,当年大概也给调查组更多的可信感。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要想脸在社会上放得住,说话就得一是一、二是二。这是他的口头禅。
他明确肯定白雪公主给周汉臣鸡蛋时,戴良才一皮带抽在白雪公主脸上,另一皮带就抽在周汉臣脊背上。他说,他就坐在周汉臣后面,看见抽得周汉臣衣服上腾起了灰土。他还说,当时赵大鹰站起来举手领着喊了几句口号,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整个工地上一片碗筷声,没怎么喊起来。阎秀秀又领着喊了两句,也没喊起来。最后戴良才站在周汉臣身边举起胳膊向着四面狂喊了几句,大家才算跟着喊起来。
问到对周汉臣为什么久打不倒?
他说:那是周汉臣有两下子,你整个荆山岛工读学校一时还离不开人家。
说起第一次批斗大会,他说,赵大鹰、戴良才、眉子起的作用都比他大得多。他当时主要的精力就是每天晚上抄写大字报,准备批斗大会的时候一下子贴出去。底稿是大家写的,只不过他愿意练毛笔字,就抄开了。
第一次批斗会,根本没给我打倒周汉臣的感觉。说句笑话,倒是给了周汉臣一个反扑的机会。大会是赵大鹰主持的。戴良才负责领呼口号,还是第一个批判发言的。他的声音最洪亮。开会前,人们早早就在院子里排着小板凳坐满了,会场四周贴着打倒周汉臣的大字报大标语,会场前边摆了两张桌子,算是主席台。周汉臣来了。主席台上准备了一顶高帽子,那是工读学校纸盒车间的白硬纸壳做的,有两三尺高,上边写着反革命流氓分子几个毛笔字,说实话,那几个字是我写的。
戴良才一指那个帽子对周汉臣说:你自己把它戴上。
周汉臣两手握在身前,直直地站在主席台旁一动不动。戴良才又说了一遍。周汉臣好像看了他一眼,好像没看,说:你们批判吧,我听着。
当时,戴良才有些气得脸红,他扯起脖子领着全场呼口号,什么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之类的。周汉臣站在那儿还是一动不动。戴良才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