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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私人生活-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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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母亲以及我亲爱的朋友都离开了之后,我觉得现在只剩下我和这个浴缸了。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像个亲爱的人那样躺在它的怀抱里。在静悄悄的整个房间里,只有它将我紧紧地搂抱,使我忘记所有的过去,使我相信交流。我静静地枕在浴缸边上,像一只干渴的植物被水份充分浸润后成活过来。 

  我在这里歇息了很久,并且睡着了。 

  蒙蒙的水雾是多么适宜的睡觉的天色啊。 

  后来,哗哗的水声把我惊醒,大概是我的脚碰开了浴缸的皮塞。 

  我抬起头,环视浴室的四周。洁白的瓷砖在热热的蒸汽消散之后显露出来,像饼干一样弥散出一股清香;水龙头滴滴嗒嗒的漏水声,仿佛是一个水远弯垂着脖颈的朋友轻声细语地不停地说着“你好……你好……”马桶水箱的隆隆声,喧哗而热闹,如同车水马龙、人群鼎沸的街市,使我不再感到自己的孤单;特别是浴缸上方的墙壁上有一个放化妆品的木架子,木架子的上层有我喜欢的化妆品。底下那一层堆着一些杂志、书籍,我可以躺在浴缸中看书。 

  这是一个多么非同寻常而丰富多彩的地方啊! 

  这个家里,除了我,现在就只剩下它还是活着的了! 

  有一天夜晚。我在浴缸里浸泡了很长时间,感到浑身清爽而舒展。我擦干身子,披上睡衣回到房间里,坐在沙发上喝了—杯滚烫的碧螺春绿茶。 

  我一边喝茶,一边环视空荡荡的房间,心里忽然感到莫名的饥饿,我听到自己的胃腹中发出一声空鸣。 

  但是,我知道自己其实一点也不饿。晚上,我吃了不少饭。按照正常的消化过程,我在明早起床之前是不应该感到饿的。 

  可是,我仍然抑制不住地产生了一种饥饿感。 

  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到窗外的夜景十分明亮,P城的夜生活越来越丰富热闹了。人们开始吃夜宵,去歌厅、健身房、娱乐场所等等地方。我想,大概人们都是由于消化系统紊乱地亢进的缘故吧。我不知道。 

  茶几上正丢放着一根长长的塑料绳,这种白绳子是相当结实的。那是下午我从邮局里取了一大包书回来后,从包裹上解下来的。 

  我无意识地把这根绳子拿在手中,无心地绕来绕去,脑子纷乱地运转着什么。 

  恍惚中,我的手指在下意识支配下把那根绳子折成四股,然后弯成—个结实的环套,又把它系紧。再然后,我站起来,走到房间与门厅拐角处的一个粗大的从楼顶一通到底的排水管前,那儿有一个乌黑的金属挂钩,它像一只伸出的舌头,正在等待吃什么似地空荡荡地吐出来。我搬过来一把椅子,站上去把手里系好的绳套挂在了那只金属钩上。 

  这一连串动作,都是在一种半梦幻状态下完成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什么意图。 

  待我做完这一切之后,从椅子上跳下来,抬起头,仰视我所做的是什么的时候,我看到一套完备的上吊用的刑具赫然悬挂在眼前。 

  这时,我才忽然吃了一惊,身子猛地向后一闪。 

  意识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在做什么呀! 

  我恐惧地退回到沙发里.眼睛死死盯住那根上吊用的绳索,脑子里飞速运转起来。 

  假如我走上去,毫不费力地就可以把那个环套套在自己的脖颈上,然后再只消用脚尖轻轻把椅子一踢,一切就都结束。 

  像迈—个门槛一样简单。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呵! 

  可是,我想,如果好多天没人来找我,我的尸体就会在房子一直悬挂着,那是多么丑恶的一幕啊!反过来,如果有人来找我,我又会吓着人家的,这样多不好。 

  我不敢再想下去。 

  为了分散我这一种莫名的念头和焦虑,我打开了音响。我听到调频台又在播放那一首“孤独的人是无耻的”歌。 

  接着,我的思路便被“孤独的人是无耻的”这句话吸引住。 

  我颠来倒去琢磨着,为什么是“无耻的”?我做了多种假设,但依然无法把这句话的正论与悖论想透。 

  我的假设如下: 

  1、大家都在搂搂抱抱,这样才是正常的。你不这样,你就是不正常,不正常的人是无耻的。 

  2、封建主义保守主义已经结束了。开放的时代已经到来,恋爱就像“抓革命促生产”一样轰轰烈烈,你不合潮流,你是无耻的人。 

  3、做了这么多年的“伪君子”和“伪淑女”、我们的身体需要穿休闲服.我们的脑袋也需要穿休闲服。你的脑袋不和我们一起休闲,你是无耻的人。 

  4、“精英文化”已经过去。“后现代革命”追求轻松和肤浅。你故作深沉,假装深刻。多么愚蠢,你是无耻的人。 

  5、我痛恨我的孤独,我想和大家一样娱乐。但是,我依然无法摆脱孤独,我骂自己是无耻的人,是为了使自己摆脱我的孤独。 

  6、我不想改变我所热爱的孤独,不用你告诉我我无耻,我先告诉你,我就是要做一个无耻的人。 

  7、…… 

  最后,我不再想了。 

  我对自己说:你是无耻的,你多么地无耻啊! 

  然后,我就上了床,关上灯,准备睡觉。 

  窗户外边还有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闪烁着,滚动的彩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跳荡在房间的墙壁上,像一抹孤零零的彩霞在风中飘舞。我盯住它,久久无法睡着。 

  整整两个小时,我白白躺在床上,睡意全无,邻居家的窗子不断地传来“孤独的人是无耻的”,寂静中我躺着侧耳聆听,一遍又一遍。 

  后来,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不睡到浴缸里呢? 

  那儿又温暖又舒适,狭长的环抱状正是睡觉的好地方。 

  我忽地坐起来,披上睡衣,几个箭步就蹿到卫生间。 

  我先把浴缸擦干,然后回到房间里把床上的被褥、枕头统统搬到浴缸里铺好,像一只鸟给自己衔窝那么精心。 

  然后,我喘了喘气,对自己的“床”格外满意。 

  待一切安置好之后,我钻进浴缸中的被窝里。我蜷缩着膝盖,双臂抱在胸前,侧身而卧。我仿佛躺在海边金黄色的沙滩里,暖暖的阳光穿透沙粒涂抹在我的皮肤上,又从我的皮肤渗透到我的血管中,金色的光线如同大麻,在我的血管里迅速弥散。我立刻觉得身体酥软起来,昏昏欲睡。 

  浴缸的对面是一扇大镜子,从镜子中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正侧卧在一只摇荡的小白船上,我望着她,她脸上的线条十分柔和,皮肤光洁而细嫩,一头松软的头发蓬在后颈上方,像是飘浮在水池里的一簇浓艳浑圆的花朵,芬劳四散。身体的轮廓掩埋在水波一般的绸面被子里纤纤的一束,轻盈而温馨。 

  我第一次看到自己躺着的样子,我从来不知道躺着的时候,倦怠和柔软会使人如此美丽和动心。 

  我也由此想到熟睡的美丽,死亡的美丽。 

  在这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将来死去的时候,就死在浴缸里。再也没有比这儿更美好的地方了。 

  我凝视着浴室中的镜子里的我,像打量另外一个女人一样。身后的白瓷砖拼接起来的缝隙,如同一张大网张开在我身体的后边,一种清寂冷漠的背景笼罩了我的内心。 

  我调转过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接着,我对自己干了—件事。 

  一件可以通过想象就完成的事。 

  我在做这一件美妙事情的时候,脑子里闪电般地掠过了我生命中所亲爱过的两个人:妩媚而致命的禾,还有灵秀而纯净的尹楠。 

  这—种奇妙的组合以及性别模式的混乱,是分前后与上下两部分完成的。 

  当我的手指在那圆润的胸乳上摩挲的时候,我的手指在意识中已经变成了禾的手指。是她那修长而细腻的手指抚在我的肌肤上,在那两只天鹅绒圆球上触摸……洁白的羽毛在飘舞旋转……玫瑰花瓣芬芳怡人……艳红的樱桃饱满地胀裂……秋天浓郁温馨的枫叶缠绕在嘴唇和脖颈上……我的呼吸快起来,血管里的血液被点燃了。 

  接着,那手如同一列火车,鸣笛声以及呼啸的震荡声渐渐来临,它沿着某种既定的轨道,向着芳草荫荫的那个“站台”缓缓驶来。当它行驶到叶片下覆盖的深渊边缘时,尹楠忽然挺立在那里,他充满着探索精神,准确而深入地刺进我的呼吸中…… 

  审美的体验和欲望的达成,完美地结合了。 

  这天夜晚,我在浴缸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过了几天足不出户的日子,我做了一次远足。这一次远足使我对P城和生命都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 

  这是一座缺乏封闭感的城市。我发规宽展幽长的街道并没有把分散在这个城市各个角落里的人群拉开隔离,使之拥有相当的空间和心理距离,满街的现代交通工具,把遥远的路途缩短得如电话线一样快,转瞬之间,一位渴望说话的不速之客就逼临你的门前;城市的上空,那些蜘蛛网络似的电话线,则把更为遥远的这个世界的喧嚣嘈杂,不由分说地强加给你的无辜的耳朵;人海里邮递员是绿色的风,把所有亦真亦假的远方都吹拂到你的跟前,你成为别人的故事一如别人成为你的故事;各种各样的信息像原子弹一样不断爆炸,随时侵扰着你;楼群鳞次栉比,接踵摩肩,—扇扇窗子就如同无数双眼睛对视或斜视,相互探询,墙壁薄如蝉翼……无论你在街上还是在家里,你的呼吸、你的默想、你的自语,都将成为众人皆知的呼喊…… 

  这座城市,由于喧哗嘈杂而日益空洞,它不断地把自己的手臂伸向四面八方的近郊农村,把松软的泛着黝黑的麦田和菜圃,涂成坚硬的柏油马路,使之变成自己的街道。我们再难从这座城市的身旁看到乡间的农舍风光,闻到餐桌上的食物在它的出生地泥土里所散发的绿幽幽的嫩香。我们只能躲在自己住宅的阳台上,象征性地“发展农业”,以便能够亲身感受一下农家的气息。这座城市正在由于日益的膨胀而愚蠢麻木。 

  我沿着三环近而又扩延到四环街道长途漫走。我一边环视着P城这座庞大而拥挤的城市,一边宁静地回顾了这些年的生活。我发现自己如同一个年迈的妇人,已经失去了畅想未来的热情,除了观察,只剩下回忆占据着我的头脑。 

  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早衰的时节啊! 

  也许,我的确是病了,但那决不是医生所诊断的什么“幽闭症”或什么“思维障碍”。我的头脑从来都十分明晰,我知道自己,我所患的不过是“早衰症”罢了。而且,我相信患上此症的肯定还大有人在,会越来越多,它将成为世纪末的流行病。 

  回到家里.我给曾医治过我的医院写了一封信,以替代我去医院复查的报合: 

  尊敬的医生们: 

  你们好! 

  确切地说,我应该称呼你们为老师或导师,是你们清洗了我的头脑、驯化了我的精神、改造了我的内心结构,使我和广大人群一样对生活和生命重新燃烧起热情的火焰!由于我的顽固不化、偏激执拗,在医院里的一个时期,我一定累坏了你们,使你们寝食不安、操劳过度而日渐消瘦。记得你们有一次说过,对付一个加强连的特工人员或一群美国情报局的女人,都比对付我一个人容易。可见,我曾使你们多么地绞尽脑汁、棘手为难。特别是,我居然曾经把你们当做敌人。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多么的没心肝啊!我痛心疾首,无地自容! 

  现在,我终于明白过来了。为此,我写信向你们表示真挚的感谢!并对我近一时期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做一个较完整的汇报: 

  我的心情变得总是那么愉快,有时候想伤感一下,都伤感不起来。我常到街上去散步,发现太阳每天都是新的,黄灿灿地冲我发笑;路上我遇到的每一个女人,都像我妈妈,对我嘘寒问暖,总担心我饿着或生病;我遇到的所有的男人,都像雷锋,如果我不小心摔倒了,他们就争先恐后地跑上几步,把我从地上抱起来,从上到下细致地帮我掸掉身上的灰土,还主动给我钱,让我去医院包扎伤口,尽管我连膝盖的皮肤都没有碰破。我实在想不明白,以前我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为什么光秃秃的街景会使我心冷如冰,思绪万千,泪水会抑制不住地流出? 

  连农贸市场里卖菜的农人,都白送菜给我。那是有一次我在集市上买黄瓜。有一个男孩儿排在我身后。身边的空间其实挺宽阔,可是他依然与我贴得很紧、这个男孩儿我有点眼熟,他总在集市上,坐在菜堆上的阳光下吃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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