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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私人生活-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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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高个男人,两眼细长,乌黑闪亮,低前额,窄脑门,身材健壮得如同一根肉棍子。身体里仿佛蕴蓄着用之不竭的生命力。 

  来人见屋里有一个陌生的女孩儿坐在那儿,就拘谨地笑笑,举止有些呆滞,但表情十分甜蜜。 

  伊秋介绍说,“这就是西大望,我给你讲过的。”然后,她又指了指我,冲进来的男人说,“这是我的新朋友倪拗拗。” 

  他走过来,向我伸出粗大的手,说,“你好!听伊秋说过你。” 

  我不好意思地把手递给他握了握。他的那只手汗渍渍、油腻腻的。 

  他和伊秋并肩坐在床上,与我隔桌而坐。我和伊秋都放下手里的功课,三个人围着桌子坐在一起,摆出聊天的样子,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不免有点尴尬。 

  “你的字,很好看。”西大望拿起我的作业本,口齿笨拙地说。 

  我的作业本在他的那双大概是常年习惯了搬运砖头的手里,显得非常细薄和娇嫩,他一页一页小心地掀弄着,好像他手里的东西不是一个普通的作业本,而是一打贵重的丝绸。 

  “我的字一点也不好看,我知道。”我说。 

  他并不接我的话,只是从一只半旧的军用挎包里掏出几个西红柿,用手擦了擦,说,“你们吃。” 

  伊秋马上就递给我一个。 

  然后,我们三人都吃起来。这时,由于西红柿加入到我们当中来,尴尬的局势一下子就被冲淡了,我们聊了起来。 

  我从西大望的话中,得知他原来在北方的一个小城里当航空地勤兵,主要是在地面做架线、挖沟和制氧工作。后来,由于脑子生病退了下来。 

  我问,脑子能生什么病? 

  西大望和伊秋都没吭声。 

  我吃完了西红柿,就站起身,想去“袖子”那儿洗手。我看到西大望把手掌上的红汁往裤子上抹着。伊秋本打算同我一起去洗手,但看我站了起来,她又说,“你先去吧你去吧!” 

  我一边洗手,一边从布帘缝隙往伊秋他们那儿看。 

  我看到伊秋和西大望这时已经闪电般地抱在了一起,西大望那鲁莽而坚实的身体发疯似的抱住伊秋的肉肩膀,好像是一个监禁多年而没有吃过母鸡的肥翅膀的人忽然得到了一大块。伊秋则拼命地把她鼓鼓的胸脯挺在他的肋骨上,那乳房如同一双饱满肥硕的手,在他的肋骨上弹拨竖琴似的来来回回移动。 

  我尽量磨磨蹭蹭地洗完手出来,坐回到我原来的位置上,装做什么也没看到,打开了我的作业本。 

  这时,他们已经各自坐好。 

  大家一时无话。 

  沉闷了一会儿,西大望说,他当兵的时候,有一天黄昏,他一个人在山坡上闲坐,倚在一块大石上,有意无意地拾采一种叫做金钟花的黄灿灿的野花。这时,他看到一只猫头鹰在他的不远处正在捕食山鼠。他放下手里的花,躲在一边静静地观看,他发现猫头鹰飞起来像一只影子,无声无息,非常恐怖。它的眼睛不像其它鸟类长在两侧,而是长在正中,眼睛四周的羽毛呈放射状,形成貌似胎盘的一个“脸”,其实,它并没有脸。后来,猫头鹰也看到了他,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它就影子似地消失了。 

  西大望说,第二天他就生病了。 

  他固执地把自己的病看成是与猫头鹰的对视引起的。 

  “在山上,”西大望说,“每一天都是和无止境的力气活、和不会说话的沉闷的石头打交道。” 

  西大望说话多起来,我便发现他的确有点不对劲。 

  他的眼神是直的,眼睛并不看着谁,好像是盯着他自己脑子里的一个小人自说自话,一副急促促的样子。我还发现,他的手一直在伊秋的腰背上摸来摸去,而伊秋的腰背似乎也是他自己的那个想象物的替代品。他的嘴角神经质地向着一个固定的方向抽搐牵动,仿佛他的手正在伊秋的腰背上寻求着不完美的快感,他的欲望正在话题之外的什么地方一点一点地燃烧起来,一副性饥渴症患者的样子。 

  而伊秋这时则不断地发出一长串的银铃般的笑声,她的笑声其实也是落在一个远处的秘密的地方,一个模糊不清的欲望的发源地,是“那个地方”像嘴一样咧开、在笑。 

  我一边在作业本上写着,一边有心无心地听他们说。 

  这时,伊秋对我说,她要和西大望到里间屋里说点私事。 

  于是,他们便双双起身,向里间屋里走去。 

  我一个人留在外屋,与他们一墙之隔。我忽然感到一个人孤零零被抛在生活之外。里间屋里有一种模糊不清的吸引力,诱惑着我的注意力,以至于我再也无法专心于功课。但是,我对里边的事并没有多少想象的余地,因为它与我自己往日的切身感受,很难找到契合之处与共通的经验。那件事,于我几乎还是一片空白。但是,此刻里间屋里仿佛有一个强大的磁场.把我也笼罩在一种无法缓解的莫名的紧张之中。 

  我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与“求知欲”,轻手轻脚移到里间屋门底下。 

  我先是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只是有细微的吱吱扭扭声。 

  里间屋的屋门是那种旧式的,门板的上半部分像井田制时代的土地,被横横竖竖的木条分割成一个个方块,上面糊着一层白里透黄的窗户纸。窗户纸上已经印满潮湿的水痕,并且破开了大大小小的窟窿,由于里边的光线相对于外屋显得昏暗一些,所以那些洞洞如同一只只黑眼睛看着我。 

  我有些恐惧地把眼睛贴到一个窟窿上,向里边窥望。 

  我先看到了墙壁上的一幅画,好像是画的一只断裂的浴缸,血一般的红水从断裂处涌出,浴缸里没有人,一只猫站立在倾出的红水之外,表情恐怖。 

  我的目光向下移动,看到房间里零零散散堆放着几件破旧的家具,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一只行军床,以及床上的两个扭在一起的躯体。他们像两个夜游病人似的不停地动作,但并不是忙乱无序,而是在一种心照不宣的秩序下呼应着的动作。他们都脱光了衣服,伊秋摊开四肢,两只乳房圆滚有力地向上坚挺,她的眼帘微闭,头歪向屋门这边,神情疲倦,仿佛换了一个人,并不住地发出低低的喔喔声。西大望这时像骑马似的坐在伊秋的胯部,他的双腿强健,向后弯曲,别在伊秋身体的两侧。他的臀部结实地收拢,他的头却仰起来朝向屋顶,与他全身的用力方向极不协调地向上伸着,紧闭着双眼,神情绝望。他的手在自己的腿间急促抖动,随着他由低弱到高亢的呼吸声,他的手里忽然涌出了一道闪电似的白光,然后他便像一座山峰,訇然倒塌在伊秋的身体上…… 

  我在门外心惊肉跳,有两种感觉同时降临到我的身上:首先,我感到自己身上所有的毛细孔此刻都在张开,放大,用力呼吸,我的嘴肯定张得如同死鱼那么大,我像吸了大麻似的,整个身子都仿佛胀大了一截。我相对于门的高度和距离,也忽然长高了一块,而且与门窗更加贴近;然后,我觉得,我病了,感到剧烈地恶心,并且马上就要呕吐起来…… 

  有人曾说过,我们只在那个真正的、转瞬即逝的事件之前和之后经历它们,它们是梦一般的只限制在我们身上的虚构的东西。 

  十多年之后,当我从那些早巳褪色模糊的往事中,忆起在伊秋家的里屋门外所窥视到(也许是我想看到)的惊心动魄的那一幕,才意识到,其实这不过是我此刻所产生的感受,是我此刻在想象中完成的经历与体验。 

  所有的记忆不过是在创造性的想象中而获得。 

  我对于往昔零零碎碎的记忆断片的执著描摹,并不是由于强烈的自我怀念,我也不是一个狂热的记忆收藏家。我的目光所以流连再三地抚摸往昔岁月的断片残简,是因为那些对于我并不是一页页死去的历史,它们是活的桥梁,一直延伸到我的今天…… 

 

                                          第9章 一只棺材在寻找一个人   
 


  我们从死者睁开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她的躯体的结束,而她的灵性并没有消失。当来自冥府的气息在一瞬间忽然覆盖了她的躯体,这个“破裂”的人才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真实地、强烈地“活过”,如此地明白这个世界。 

  冬季的中国P城,多是大风天气,火苗般蹿跳的大风,撕扯着黑布片似的焦干的土地,但转瞬之间,便又会风和日丽,脚下变成一条无边的金黄的光河。这种变化多端的天气,使得在这个季节里的人们,也变得情绪多变,性情无常。 

  这是一个漫长的季节。 

  有一年冬天,窗外下着大雪,地面上的白絮已经厚得埋过脚踝骨,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院子里忙于堆雪人。我在前院那个得乳腺癌的葛氏女人家的屋檐下,偷了几颗黑煤球,给雪人安上眼睛,又从自己家里厨房中拣了几片白菜叶,给雪人披上了头发,并且用纸壳为她做了一顶军帽。我把她塑造得如同一个无畏的女士兵,在空荡的毫无绿意的庭院里挥舞着手臂,恍惚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在驱赶着看不见的或者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敌人”。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也叫倪拗拗。 

  晚上,吃过饭,我已精疲力尽。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作文本写日记的时候,我的哈欠一个连一个,我本子上的字迹也像哈欠一样一串串起起落落、歪歪斜斜,如同鬼画符。我的头越来越沉,身子好像被抽掉了骨头,坐立不住。 

  这对,我的母亲忽悠一下就走到我面前,奇怪的是,她没有同往常一样,一边推门,一边叫我的名字。而是站立到我眼前之后,才小声而神秘地唤了我一声。更奇怪的是,这里还出现了一个时间差,母亲的敲门声是在她进屋之后才响起。但那绝对是母亲的敲法,是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在木门上像弹琴似的轻轻弹四下,不是三下或者两下。那是一种很独特的敲法,所以决不可能是别人的敲门声。 

  我吓了一跳,往后闪了闪身。 

  我母亲说,“拗拗,我带你到前院葛家去看看,那女人死了。但你不用害怕。” 

  我说,“我怎么会害怕?死人的院子总是比活人的院子更安全。” 

  说完,我自己就跑出家门,奔前院去了。 

  前院这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陵园,狗尾草、喇叭花、“死不了”、向日葵混乱地竟相开放,拼命地放射出自己的红红黄黄的颜色,格外耀眼。以至于院子里的空气都被染成一团团闪烁不定的彩光。一只黑木棺材醒目地停放在葛家门前,那棺材庞大得十分夸张,足有半堵墙垣那么高。我走过去才发现,原来它是敞开着棺盖,所以才那么高。 

  葛家男人伫立棺边,手里捧着一个小本本,一会儿抬头环视一下四周的人群,一会儿又往棺材里看看,然后在小本本上记上几笔。神情一点也不悲伤。 

  我终于靠近了那只黑棺材,看见里边乱糟糟的,一个女人形的躯体掩埋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里,她的头部遮挡着一块白布,枕在一个漂亮的藕荷色花边的枕头上。我很难过地看了看她,心里却没有什么恐怖。 

  这时,我忽然发现,躺在棺材里的葛家女人似乎还有呼吸,因为盖在她脸上的那块白布,在她的鼻孔下边的嘴唇部被吸附成一个凹陷的椭圆形,并且忽悠忽悠起伏颤动。我迅速向后猛地闪了一步,十分惊恐。 

  这时,棺材里的女人伸出了她被病魔侵吞得纤细的胳臂,拉住了我的手。我惊诧那手居然是温热的。然后那女人用另一只手掀开一角脸上的白布,露出来一只眼睛,确切地说,是半只眼睛。 

  她冲我笑笑,极其轻微虚弱地说,“别怕!” 

  我说,“你还没有死吗?” 

  她说,“我还没有死。我在做一次实验。” 

  ”实验?”“我不怎么相信人.包括我的男人。你看,他除了忙着记录安葬礼品,—点也不难过,看上去倒挺快活,肯定是为获得了一次新的‘机会’而高兴呢!” 

  “你死了,他有什么机会?” 

  “他获得了再娶一个年轻新娘的机会。” 

  我说,“他不知道你没有死吗?” 

  她说,“不知道。这是秘密。就我们俩知道,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就是想活着看看到底谁哭谁乐?想活着知道谁会真正悼念我,谁的眼泪是假的,谁的无言是真正的难过。” 

  她喘息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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