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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今古奇观-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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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乡试之年,忽一日,黄胜、顾祥邀马德称,向书铺中去买书。见书铺隔壁有个算命店,牌上定道:要知命好丑,只问张铁口。

    马德称道:“此人名为铁口,必肯直言。”买完了书,就过间壁,与那张先生拱手道:“学生贱造,求救。”先生问了八字,将五行生克之数,五星虚实之理,推算了一回,说道:“尊官若不见怪,小子方敢直言。”马德称道:“君子问灾不问福,何须隐讳!”黄胜、顾祥两个在傍,只怕那先生不知好歹,说出话来冲撞了公子。黄胜便道:“先生仔细看看,不要轻谈。”顾祥道:“此位是本县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发解,还是发魁?”先生道:“小子只据理直讲,不知准否?贵造偏才归禄,父主峥嵘,论理必生于贵宦之家。”黄、顾二人拍手大笑,道:“这就准了。”先生道:“五星中命缠奎壁,文章冠世。”二人又大笑道:“好先生,算得准,算得准!”先生道:“只嫌二十二岁交这运不好,官煞重重,为祸不小。不但破家,亦防伤命。若过得三十一岁,后来到有五十年荣华。只怕一丈阔的水缺,双脚跳不过去。”黄胜就骂起来道:“放屁,那有这话!”顾祥伸出拳来道:“打这厮,打歪他的铁嘴!”马德称双手拦住,道:“命之理微,只说他算不准就罢了,何须计较。”黄、顾二人口中还不干净,却得马德称抵死劝回。那先生只求无事,也不想算命钱了。正是:

    阿庾人人喜,直言个个嫌。

    那时,连马德称只道自家唾手功名,虽不深怪那先生,却也不信。谁知三场得意,榜上无名。自十五岁进场,到今二十一岁,三科不中。若论年纪还不多,只为进场屡次了,反觉不利。又过一年,刚刚二十二岁。马给事一个门生又参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座主指使而然,再理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寻马万群当初做有司时罪过,坐赃万两,着本处抚按追解。马万群本是个清官,闻知此信,一口气得病,数日身死。马德称哀戚尽礼,此心无穷。却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万两赃银交纳。此时只得变卖家产,但是有税契可查者,有司径自估价官卖。只有续置一个小小田庄,未曾起税,官府不知。马德称恃顾祥平昔至交,只说顾家产业,央他暂时承认。又有古董书籍等项约数百金,寄与黄胜家中去讫。

    却说有司官将马给事家房产田业尽数变卖,未足其数,兀自吹毛求疵不已。马德称扶柩在坟堂屋内暂住。忽一日,顾祥遣人来言,府上馀下田庄,官府已知,瞒不得了。马德称无可奈何,只中得入官。后来闻得反是顾祥举首,一则恐后连累,二者博有司的笑脸。德称知人情奸险,付之一笑。过了岁馀,马德称往黄胜家,索取寄顿物件,连走数次,俱不相接。结末遣人送一封帖来。马德称拆开看时,没有书柬,止封帐目一纸。内开某月某日某事用银若干,某该合认,某该独认。如此非一次,随将古董书籍等项估计扣除,不还一件。德称大怒,当了来人之面,将帐目扯碎,大骂一场:“这般狗彘之辈,再休相见!”从此亲事亦不题起。黄胜巴不得杜绝马家,正中其怀。正合着西汉冯公的四句,道是: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马德称在坟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蓝缕,口食不周。“当初父亲存日,也曾周济过别人。今日自己遭困,却谁人周济我?”守坟的老王撺掇他把坟上树木倒卖与人,德称不肯。老王指着路上几颗大柏树道:“这树不在冢傍,卖之无妨。”德称依允,讲定价钱,先倒一棵下来,中心都是虫蛀空的,不值钱了。再倒一棵,亦复如此。德称叹道:“此乃命也!”就教住手。那两棵树只当烧柴,卖不多钱,不两日用完了。身边只剩得十二岁一个家生小厮,央老王作中,也卖与人,得银五两。这小厮过门之后,夜夜小遗起来,主人不要了,退还老王处,索取原价。德称不得已,情愿减退了二两身价卖了。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遗了。这几夜小遗,分明是打落德称这二两银子,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看看服满。德称贫困之极,无门可告。想起有个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二府,湖州德清县知县也是父亲门生,不如去投奔他,两人之中,也有一遇。当下将几件什物家火,托老王卖充路费。浆洗了旧衣旧裳,收拾做一个包裹,搭船上路。直至杭州,问那表叔,刚刚十日之前,已病故了。随到德清县投那个知县时,又正遇这几日为钱粮事情,与上司争论不合,使性要回去,告病关门,无由通报。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

    德称两处投人不着,想得南京衙门做官的多有年家。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江,怎奈连日大西风,上水船寸步难行。只得往句容一路步行而去,径往留都。且数留都那几个城门:神策金川仪凤门,怀远清凉到石城,三山聚宝连通济,洪武朝阳定太平。

    马德称由通济门入城,到饭店中宿了一夜。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门打听,往年多有年家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转的转了,死的死了,坏的坏了,一无所遇。乘兴而来,却难兴尽而返。流连光景,不觉又是半年有馀,盘缠俱已用尽。虽不学伍大夫吴门乞食,也难免吕蒙正僧院投斋。忽一日,德称投斋到大报恩寺,遇见个相识乡亲。问其乡里之事,方知本省宗师按临岁考,德称在先服满时,因无礼物送与学里师长,不曾动得起复文书及游学呈子,也不想如此久客于外。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径把他做避考申黜。千里之遥,无由辨复。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德称闻此消息,长叹数声,无面回乡。意欲觅个馆地,权且教书糊口,再作道理。

    谁知世人眼浅,不识高低。闻知异乡公子如此形状,必是个浪荡之徒,便有锦心绣肠,谁人信他,谁人请他?又过了几时,和尚们都怪他蒿恼。语言不逊,不可尽说。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有个运粮的赵指挥,要请个门馆先生同往北京,一则陪话,二则代笔,偶与承恩寺主持商议。德称闻知,想道:“乘此机会,往北京一行,岂不两便。”遂央僧举荐。那俗僧也巴不得遣那穷鬼起身,就在指挥面前称扬德称好处,且是束修甚少。赵指挥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便约德称在寺,投刺相见,择日请了下船同行。德称口如悬河,宾主颇也得合。不一日,到黄河岸口,德称偶然上岸登东。忽听发一声响,犹如天崩地裂之形。慌忙起身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河口决了。赵指挥所统粮船三分四散,不知去向。但见水势滔滔,一望无际。

    德称举目无依,仰天号哭,叹道:“此乃天绝我命也,不如死休!”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问其来历,德称诉罢,老者侧然怜悯,道:“看你青春美质,将来岂无发迹之期?此去短盘至北京,费用亦不多,老夫带得有三两荒银,权为程敬。”说罢,去摸袖里,却摸个空,连呼“奇怪。”仔细看时,袖底有一小孔,那老者赶早出门,不知在那里遇着剪绺的剪去了。老者嗟叹道:“古人云:‘得咱心肯日,是你运通时’。今日看起来,就是心肯,也有个天数。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运不通所致耳。欲屈足下过舍下,又恐路远不便。”乃邀德称到市心里,向一个相熟的主人家借银五钱为赠。德称深感其意,只得受了,再三称谢而别。德称想:这五钱银子,如何盘缠得许多路。思量一计,买下纸笔,一路卖字。德称写作俱佳,争奈时运未利,不能讨得文人墨士赏鉴,不过村坊野店胡乱买几张糊壁,此辈晓得什么好歹,那肯出钱。德称有一顿没一顿,半饥半饱,直捱到北京城里,下了饭店。问店主人借缙绅看查,有两个相厚的年伯,一个是后兵尤侍郎,一个是左卿曹光禄。当下写了名刺,先去谒曹公。曹公见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悦,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仪就辞了。再去见尤侍郎,那尤公也是个没意思的,自家一无所赠,写一封柬帖荐在边上陆总兵处。店主人见有这封书,料有际遇,将五两银子借为盘缠,谁知正值北虏也先为寇,大掠人畜。陆总兵失机,扭解来京问罪,连尤侍郎都罢官去了。德称在塞外担阁了三四个月,又无所遇,依旧回到京城旅寓。

    店主人折了五两银子,没处取讨。又欠下房钱饭钱若干,索性做个宛转,倒不好推他出门,想起一个主意来。前面胡同有个刘千户,其子八岁,要访个下路先生教书,乃荐德称。刘千户大喜。讲过束修二十两。店主人先支一季束修自己收受,准了所借之数。刘千户颇尽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称到彼会馆。自此饔餐不缺,且训诵之暇,重温经史,再理文章。刚刚坐彀三个月,学生出起痘来,太医下药不效,十二朝身死。刘千户单只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对他说道:“马德称是个降祸的太岁、耗气的鹤神,所到之处必有灾殃。赵指挥请了他就坏了粮船,尤待郎荐了他就坏了官职。他是个不吉利的秀才,不该与他亲近。”刘德户不想自儿死生有命,到抱怨先生带累了。各处传说,从北京中起他一个异名,叫做”钝秀才”。凡钝秀才街上过去,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但是早行遇着钝秀才的一日没采,做买卖的折本,寻人的不遇,告官的理输,讨债的不是厮打定是厮骂,就是小学生上学,也被先生打几下手心。有此数项,把他做妖物相看。倘然狭路相逢,一个个吐口诞沫,叫句“吉利”方走。可怜马德称衣冠之胄,饱学之才,今日时运不利,弄得日无饱餐,夜无安宿。同时有个浙中吴监生,性甚硬直。闻知钝秀才之名,不信有此事,特地寻他相会。延至寓所,叩其胸中所学,甚有接待之意。坐席犹未暖,忽得家书报家中老父病故,踉跄而别,转荐与同乡吕鸿胪。吕公请至寓所,待以盛馔。方才举箸,忽然厨房中火起,举家惊慌逃奔。德称因腹馁缓行了几步,被地方拿他做火头,解去官司。不由分说,下了监铺。幸吕鸿胪是个有天理的人,替他使钱,免其枷责。从此,“钝秀才”其名益著,无人招接,仍复卖字为生。惯与裱家书寿轴,喜逢新岁写春联。夜间常在祖师庙、关圣庙、五显庙这几处安身。或与道人代写疏头,趁几文钱度日。

    话分两头。却说黄病鬼黄胜自从马德称去后,初时还怕他还乡,到宗师行黜,不见回家。又有人传信,道是随赵指挥粮船上京,被黄河水决,已覆没矣。心下坦然无虑。朝夕逼勒妹子六媖改聘。六媖以死自誓,决不二夫。到天顺晚年乡试,黄胜夤缘贿赂,买中了秋榜。里中奉承者,填门塞户。闻知六媖年长未嫁,求亲者日不离门,六媖坚执不从,黄胜也无可奈何。到冬底,打叠行囊,往北京会试。马德称见了乡试录,已知黄胜得意,必然到京,想起旧恨,羞与相见,预先出京躲避。谁知黄胜不耐功名,若是自家学问上挣来的前程,倒也理之当然,不放在心里。他原里买来的举人,小人乘君子之器,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又将银五十两,买了个勘合,驰驿到京,寻了个大大的下处。且不去温习经史,终日穿花街过柳巷,在院子里表子家行乐。常言道“乐极悲生”。嫖出一身广疮。科场渐近,将白金百两送太医,只求速愈。太医用轻粉劫药,数日之内,身体光鲜,草草完场而归。不够半年,疮毒大发,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死了!既无兄弟,又无子息,族间都来抢夺家私。其妻王氏又没主张,全赖六媖一身,内支丧事,外’应亲族,按谱立嗣,众心俱悦服无言。六媖自家也分得一股家私,不下数千金。想起丈夫覆舟消息,未知真假。费了多少盘缠,各处遣人打听下落。有人自北京来,传说马德称未死,落莫在京,京中都呼为“钝秀才”。六媖是个女中丈夫,甚有劈着,收拾起辎重银两,带了丫环僮仆,雇下船只,一径来到北京寻取丈夫。访知马德称在真定府龙兴寺大悲阁写《法华经》,乃将白金百两,新衣数套,亲笔作书,缄封停当,差老家人王安赍去,迎接丈夫。分付道:“我如今便与马相公授例入监,请马相公到此读书应举,不可迟滞。”

    王安到龙兴寺,见了长老,问:“福建马相公何在?”长安道:“我这里只有个钝秀才,并没有什么马相公。”王安道:“就是了,烦引相见。”和尚引到大悲阁下,指道:“傍边桌上写经的,不是钝秀才?”王安在家时,曾见过马德称几次,今日虽然蓝缕,如何不认得?一见德称便跪下磕头。马德称却在贫贱患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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