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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曹文轩精选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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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斤子和三柳对这样的田野很投入,有事无事总爱在田野上转悠、疯跑,或坐在田埂儿上犯傻、琢磨、乱想、编织荒唐的故事。若太阳暖和,便直条条地躺在松软的田埂儿上,那时耳畔的水声便会变得洪大起来,让人动心,让人迷惑不解。阳光、泥土、水、老草和新芽的气味融合在一起,好闻得很。
  当然,最使他们投入的,还是因为这一片片水田里有让人心儿一蹦一蹦的泥鳅。
  但,这两个家伙似乎很隔膜。
  十斤子的身体像榆树一样结实,细短的眼缝里,总含有几分“阴谋诡计”,平素风里土里地滚,又不喜清洗,黑皮肤便更黑,太阳一晒,如同紧绷绷的牛皮。他常用那对不怀好意的眼睛去瞟、去瞥、去盯那个三柳。
  性情怯懦的三柳抵不住这种目光,便低下头去,或远远地避开他。
  今天他们来得太早了点儿,太阳还老高。两人都知道,早插卡不好,会被一种只要有阳光就要四处活动的小鱼慢慢将芒上的蚯蚓嘬了去,便把卡放在田埂上,等太阳落。
  田野尽头,有几只鹤悠闲地飞,悠闲地立在浅水中觅食。
  十斤子觉得,瘦长的三柳长得很像那些古怪的鹤。当他在等待日落的无聊中,发现三柳与鹤有着相似之处时,不禁无聊地笑了。
  三柳觉得十斤子肯定是在笑他,便有点儿不自在,长腿长胳膊放哪儿都不合适。
  太阳落得熬人,十斤子和三柳便一人占一条田埂儿躺下来。
  天很空大,田野很疏旷,无限的静寂中似乎只有他们两个。
  可是十斤子却还容不下三柳。他对三柳插卡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没有三柳,这眼前的水田全是他十斤子的,他爱往哪儿插卡就往哪儿插,今日在这块田插,明日就到那块田插,那是无边无际的自由。
  十斤子又很有点儿瞧不上三柳:知道往哪块田插卡吗?知道在大风天怎么插卡吗?……你也会插卡?!
  三柳从十斤子的目光中看出什么来了,很是小心翼翼,生怕触犯了十斤子。十斤子先到,可以不顾三柳,只管随便挑块田插,而三柳先到,却总要等十斤子先下田,而后自己才下田。
  三柳是个微不足道的孤儿,连间房子也没有,住在久废不用的砖窑洞里,人们似乎有理由不在意他。
  三柳也很知趣。
  太阳终于沉没了,暮鸦从田野上飞起,鼓噪着,往村后的林子里去了。
  十斤子用绳兜子提着卡,来来回回地选择了半天,也未选定一块田。三柳今天有点儿心急,想:你就慢慢选吧,反正这块田你不会要的,今天就不等你了。想着,便第一回抢在十斤子的头里下了田。
  十斤子心里很不得劲,跳进一块田就插,本来每隔五步就可插一根,他不,两条腿不停往前,将水弄得“哗啦啦”响,身后翻起一条白练来,十多步下去了,才又插一根。傍晚的田野很静,天空下只有十斤子喧闹的涉水声。
  三柳刚插了一行,十斤子已插了一块田。
  三柳的卡还有一半未插,所有的水田就已被十斤子插完了。十斤子爬上田埂儿,将空绳兜往腰里一系,在昏沉的天色里,朝三柳诡谲地一笑,一蹦三尺,仰天胡叫地回家了。
  三柳站在水田里愣了老一阵,只好将剩下的卡补插在自己已插了卡的田里,那田里就密匝匝的到处是卡了。
  第二天早晨天才蒙蒙亮,十斤子和三柳就下田收卡了。一人提一只水桶,若卡上有泥鳅,便抡圆了,将线绕回芦苇秆上,然后往桶边上那么很有节奏地一磕,泥鳅就被震落在水桶里。十斤子故意将芦苇秆在桶边磕得特别响,并且不时地将并没挂上泥鳅的芦苇秆也往桶边使劲磕。
  而远远的三柳那边,半天才会响起一下微弱的敲击声。
  十斤子心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快乐,便在寂寥的晨野上,用一种故意扭曲、颤抖的声音叫唱起来:
  新娘子,白鼻子,
  尿尿尿到屋脊子……
  天便在他的叫唱中完全地明亮了。
  初春的早晨,水田里还很冷,三柳收罢卡,拎着水桶,缩着脖子,哆哆嗦嗦地往前走。
  “三柳!”十斤子叫道。
  三柳站住了。
  十斤子走上前来,打量着耸着肩胛、两腿摇晃的三柳,越发觉得他像只鹤。
  “我要走了。”三柳说。
  十斤子把自己的水桶故意挨放在三柳的水桶旁。他的桶里,那些金黄色的泥锹足有四五斤重。而三柳的桶里稀稀拉拉十几条泥鳅,连桶底都未盖住。
  “哟,真不少!”十斤子讥讽地一笑。
  三柳并没有注意到十斤子的嘲讽,只是抬头朝远处的那棵大柳树下望去——
  树下站着蔓。
  “你在看谁?”
  “……”
  “她好像在等人。”
  “在等我。”
  “等你?”
  “……”三柳提起水桶往前走,将背冲着刚露出地面的太阳,个儿越发地瘦长,像一晃一晃的麻秆。
  随着太阳的上升,大柳树下的蔓变得鲜明起来,人在百步以外似乎都能感到她那对明亮动人的黑眸。
  十斤子呆呆的,像只痴鸡。
  二
  蔓是从二百里外的芦苇荡嫁到这儿来的,才结婚半年,丈夫在雨中放鸭,被雷劈死在稻地里。
  从此,人们用怯生生、阴沉沉的目光看蔓。
  蔓长得很有几分样子,全然不像乡野间生长起来的。她走起路来,脚步很轻盈,腰肢扭动着,但一点儿不过分,恰到好处;眼睛总爱眯着,像一只猫受到了阳光的刺激,可一旦睁大了,就显得又黑又亮;说话带着西边的口音,很清纯,软款款的很入耳,这大概是因为在水边长大的缘故。
  蔓站在大柳树下。其实,这些天,这个时候,她总站在这儿,只不过十斤子没有注意到罢了。
  蔓穿一件蓝布褂儿,头上戴着一朵白花。她的脸色在朝晖中显得很红润。她把嫩葱一样的手指交叉着,很自然地放在腹前。她宁静地微笑着,脸上全无一丝愁容。丈夫的死似乎在她身上、心上皆没有留下痕迹。
  在她身后有十几只鸭,一律是白色的。丈夫死后,她把那些杂色的鸭全卖了,却留下这十几只白鸭。她喜欢这样颜色的鸭。鸭们很干净,洁白如雪,如云,如羊脂。一只只都是金红色的蹼、淡黄色的嘴,眼睛黑得像一团墨点。鸭们很乖,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嘎嘎嘎”地叫。有几只鸭为抢一根蚯蚓在追逐,她便回过头去责备它们:“闹煞啦!”
  每天,她都从三柳手中接过水桶,然后把鸭交给三柳,她去小镇上代三柳把泥鳅卖了。她总能卖好价钱。这些钱依三柳的意思,要拿出一半儿来给她做油盐酱醋的费用,她也不硬推辞,笑笑,但只用去很少一些,其余皆放入一个瓦罐里替三柳存着。
  三柳哭丧着脸走到她跟前。
  她眉叶儿一弯,笑笑。
  三柳将特别小的几条泥鳅挑出,扔给鸭们,鸭们都已吃惯了,一见三柳放下水桶就会围过来,见着泥鳅就抢,就夺,就叼着到处乱钻,欢腾得很。
  “总能卖几个钱的。”蔓说,“你赶鸭走吧,院门没关,早饭在锅里,洗了腿上的泥,鞋在篱笆上挂着,蚯蚓我已挖了,在那只小黑陶罐里。”说罢,将水桶挎在胳膊上,往小镇上去了。
  她的背影真好看,路也走得好看。
  三柳望了望,便赶着鸭们上了小路。此时的三柳一扫丧气,心情很快活,十四五岁少年的那份天真、淘气和快乐,又都从这瘦弱的身体里钻了出来。他随手捡了根树枝,将它想像成枪,想像成马,想像成指挥棒,一路赶着鸭,一路自玩自耍,自得其乐。走田埂,爬河堤,穿林子,很是惬意,那样子像只善弹跳且又无忧无虑的兔子。
  常常压抑,常常郁闷,常常自卑,此刻,三柳将它们都挣脱了。
  此刻,三柳是一个纯粹的少年。
  三柳甚至双眼一闭,忘我地打起旋转来。转呀,转呀,转得天旋地旋,欲站稳不能,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两眼乱溅金花,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鸭们惊得“嘎嘎”叫。
  大堤上,十斤子像只青蛙往空中蹦,伸开双臂欢呼:“嗷——!嗷——!跌死一个,萝卜烧肉;跌死一双,萝卜烧汤!”
  三柳爬起来,提了提裤子,低着头将鸭们赶到了一条偏道上……
  十斤子回到家,一上午心里不痛快。到人家菜园里挖蚯蚓,挖完了连土都不平,坑坑洼洼地扔在那儿,人家主人要他平上,他却头也不回地就走。“看我下次还让你挖!”那主人指着他的后背发狠。“请我也不来!”他掉头回了一句。穿蚯蚓时,又常常不小心将那尖尖的芒戳了出来。他从心里希望此刻三柳就在他面前,他好用尖刻的话一句一句地刺激三柳。吃了午饭,他晃悠晃悠地来到了砖窑。
  三柳不在。
  十斤子就摸到了蔓的家。
  即使初春,这里中午的太阳也有几分分量了。蔓拿了一个小木盆,把三柳叫到河边上:
  “过来呀!”
  三柳脚不离地,慢慢往前蹭。
  “磨蹭什么哪?”
  三柳走到河边:“水凉。”
  “凉什么呀,河水温乎着呢。把褂子脱了。”
  “我不洗。”
  “看你脏的,还不肯洗。快脱了褂子呀!”蔓抓住了三柳的胳膊,直把他拽到水边上,“脱了!”
  三柳半天解一个钮扣地拖延着。
  十斤子过来,就站在篱笆墙下往这边看。
  “哎呀呀!”蔓放下木盆,三下两下地脱了三柳的褂子。
  三柳一低头,觉得自己瘦得像鸡肋一样的胸脯很丑,加之天凉,便缩着颈项,双臂抱住自己。
  蔓打了一盆水,把三柳的手扒开,用毛巾在他身上搓擦起来。
  三柳害羞了一阵,便也就不害羞了,仰起脖子,抬起胳膊,闭起眼睛,听任蔓给他洗擦,将他摆布。
  蔓往三柳身上打了一遍肥皂,用毛巾擦去后,便丢了毛巾,用手在三柳的身上“咯吱咯吱”地搓擦着。
  此时的三柳像一个温馨幸福的婴儿,乖乖的。
  那双温热柔软的手在他的肋骨上滑动着,在他的颈项上摩挲着。
  三柳觉得世界一片沉寂,只有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响。那声音很脆,又很柔嫩,很耐听。春日的阳光透过薄薄的半透明的眼帘,天空是金红色的。有一阵,他竟忘记了蔓在给他洗擦,觉得自己飘散到甜丝丝的空气里去了。
  三柳朦朦胧胧地记得,还是四岁时,母亲把他抱到水塘里,给他这样擦洗过。母亲掉到潭里淹死后,他便再没有体味到这种温暖的擦洗了。
  三柳的黑黄的肌肤上出现了一道道红色,接着就是一片一片,最后,整个上身都红了。那颜色是婴儿刚脱离母体的颜色。太阳光透过洗净的汗毛孔,把热直接晒进他身体,使他感到身体在舒展在注进力量。
  蔓停止了洗擦,撩了一撩落在额上的头发,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三柳紧合的睫毛间,沁出两粒泪珠来。
  蔓给他换上干净的褂子,转身去唤在河边游动的鸭们:“嘎嘎嘎……”
  那群白鸭便拍着翅膀上岸来,摇摇摆摆地跟着蔓和三柳往院子里走。
  十斤子赶紧蹲了下去……
  三
  傍晚,三柳提着卡来到田野,十斤子早坐在田埂儿上了。
  十斤子眯起一只眼,只用一只眼斜看着三柳,嘴角的笑意味深长。
  三柳的目光里仍含着胆怯和讨好。
  使三柳感到奇怪的是,十斤子手里只有一只空绳兜,卡一根也不见。
  太阳落下了。
  三柳看了一眼十斤子。
  十斤子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三柳等不得了,便卷起裤管下了田。
  “喂,喂,那田里已插了我的卡了。”十斤子叫道。
  三柳疑惑地望着并无芦苇秆露出来的水面。
  十斤子懒洋洋地走过来,走进田里,卷起胳膊,往水田一伸,拔出一根卡来,在三柳眼前摇着:“看清楚了吗?我插了闷水卡。”
  三柳只好走上田埂,走进另一块田里。
  “那块田里,我也插了闷水卡!”
  三柳仍疑惑地望着并无芦苇秆露出的水面。
  “不信?”十斤子跳进田里,顺手从水中又拔出一根卡来,“瞧瞧,这是什么?卡!”他上了田埂儿,撩水将腿上的泥洗濯干净,对三柳道:“新添了一百根卡,这些田里,我都插了卡了。”
  三柳望着十斤子,那眼睛在问:我怎么办?
  十斤子随手一指:“那儿有那么多水渠、小沟和池塘呢。”当他从三柳身边走过时,故意停住,用鼻子在三柳身上好好嗅了一通,“胰子味好香!”随即朝三柳眨眨眼,转身回家去了。
  三柳愣了一阵,见天色已晚,只好一边生闷气,一边将卡东一根西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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