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店街-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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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的头发理成平头,看去身板硬朗,动作利索,有着军人的风度。他会不会就是斯蒂奥巴呢?
他们走到林荫道的深处,从一个侧门进了教堂。我真想跟着他们走,但我要是出现在他们中间,想必会引起他们注意的。我想到要是不能把斯蒂奥巴认出来,心里越来越焦虑不安。
在右边的远处,有一辆汽车刚刚停下。车上先后走出两男一女。其中有个男的个子很高,穿着一件海军蓝的呢大农。我穿过马路,等着他们。
他们走近了,越来越近了。我感到那个高个子男人在同另外两个人走上林荫道之前,曾盯着我瞧着。在朝着林萌道的彩画玻璃窗的后面,点着一些大蜡烛。那高个子弯着腰跨进门去,这扇门对他来说是太矮了。我确信他就是斯蒂奥巴。
出租汽车的发动机没有熄火,但司机并不在驾驶盘前,一扇车门虚掩者,好象司机随时就要回来似的。他到哪里去了呢?我向四周扫视了一眼,决定绕着这些建筑群走一圈去找他。
就在那附近的夏尔邦…拉加什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里,我找到了他。他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
“您还要等很久吗?”他问我。
“啊……还得二十分钟吧。”
他头发金黄、皮肤白晰.面颊丰满、两眼蓝而突出。我觉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的耳垂,象他的那样多肉。
“如果我把计费器开着,您不会在意吧?”
“没有关系,”我说。
他乐意地笑了。
“您不怕有人愉走您的车子?”
他耸了耸肩。
“您知道……”
他叫了一客熟肉酱三明治,一边认真地吃着,一边用阴郁的目光盯着我。
“您到底在等谁呢?”
“等一个人,他大概就要从不远的俄国教堂里走出来了。”
“您是俄国人吗?”
“不是。”
“真傻……您早先该问问他几点钟出来嘛……这样您就可以少花点车费了……”
“算了。”
他又叫了一杯啤酒。
“您能帮我买份报纸吗?”他对我说。
他做出往口袋里模着硬币的样子,我止住了他。
“甭找了……”
“那就谢谢了。您帮我买份《刺猬》。哎呀,再一次谢谢您了……”
我兜了很久,才在凡尔赛林荫大道上发现一个报贩。《刺猬》是一份用略微带些绿色的纸张印刷的出版物。
他用食指蘸着口水一页一页地园着,皱起眉头读着。我呢,我就瞅着这位胖胖的、头发金黄、蓝眼睛、白皮肤的人读着他那份纸张略微带些绿色的报纸。
我不敢打断他的阅读。最后,他看了看他那小小的手表。
“该走了。”
到了夏尔…马丽…维多尔衔,他坐在他车子的方向盘前,我让他等着我。我再次亡立在俄国教堂前,不过这次是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
一个人影也没有。也许他们都已经离去了吧?要是那样,我就不会有机会再找到斯蒂奥巴·德·嘉戈里耶夫的踪迹了,因为这个名字没有收进巴黎的《博坦》。在对着林荫道的彩画玻璃窗的后面,大蜡烛一直在燃烧着。我以前认识这个现在大家为她做弥撒的老妇人吗?如果我那时经常和斯蒂奥巴来往,他很可能会把他的朋友们分绍给我,其中也许就有这位玛丽·德·罗泽纳呢。在那个时候,她当比我们年长得多。
他们走进去的那扇门一定是通向举行宗教仪式的小教党的,我目不转睛地注视者那扇门。它突然打开了,戴着火枪手高帽子的金发女人在门口出现了。搭着黑披肩的棕发女人跟在她的后面。接着是穿着灰色条纹西服的那父子俩,他们搀扶着那位“石膏”老人,后者此刻正同长着蒙古人脑袋的秃顶胖汉在说着什么。胖汉俯下身子,把他的耳朵几乎紧贴在老人的嘴上,因为那个“石膏”老人的声音确实轻得只有一口气了。其他的人也跟着出来了。我注视着斯蒂奥巴,心里怦怦直跳。
他终于随着最后一批人走了出来。他身材非常高大,又穿着海军蓝呢大衣,使得我能够牢牢地盯住他。他们人很多,至少有四十个。大多数的人都上了年纪,不过我也注意到有几个年轻的女人,甚或还有两名儿宣。大家都停留在林荫道上,彼此说着话。
那条林荫道,此刻真象一个外省学校课外活动的院子一般。他们把那位脸色白得象石膏的老人安顿在一张长椅上,轮流到他跟前问长问短。他是谁呢?是不是就是报上讣告中提到的那个“乔治·萨谢尔”呢?还是“年轻侍从学校”的一个老校友呢?他也许在旧制度崩溃以前,在彼得堡①或者黑海之滨,同这位玛丽·德·罗泽纳太太还有过一段短暂的罗曼史呢?那个长着蒙古人眼睛的、肥胖的、秃顶的人,也被很多人围着。那穿着灰色条纹西服的父子俩,在一群一群人的中间来回走动,他们就象社交场中的两个伴舞,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他们看去自命不凡,那个为父的还不时仰头大笑,——我认为那样是很失礼的。
斯蒂奥巴呢,他同戴着灰色火枪手帽子的女人在严肃地交谈。他搂抱着她的胳膊和肩膀,这是一种既亲切又尊敬的表示。他从前准是个美男子。我看他已有七十岁了。他的脸显得有点臃肿,头顶已经秃了,但鼻子相当大,昂着头露出一副高雅的神气。至少,这是我从远处看去所得到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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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圣彼得堡,从前是俄国京城,现名列宁格勒。
时间在流逝。将近半个小时快过去了,但他们却还在没完没了地谈着。我真担心他们之中有人最终会发现我正站在人行道上。那个出租汽车的司机呢?我三步并作两步地折回夏尔…马丽…维多尔街。出租汽车的发动机一直开着,司机正坐在驾驶盘前埋头读着他那份纸张略微带些绿色的报纸呢。
“好了吗?”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对他说,“也许还得再等一小时。”
“您的朋友还没从教堂里出来吗?”
“出来倒是出来了,但他正在和其他的人聊天呢。”
“您不能叫他过来吗?”
“不能。”
他的一双蓝色大眼睛带着一种不安的表情凝视着我。
“请您不必担心,”我对他说。
“我是为您考虑……因为我不得不把计费器开着……”
我重新回到了俄国教堂对面的我的岗位上。
期蒂奥巴已经向前走了几米。确实,他已经离开了林荫道的深处,走到人行道上了,处在由戴着火枪手帽子的金发女人、搭着黑披巾的棕发女人、长着蒙古褶眼睛的秃顶男子以及另外两个男人所组成的包围圈之中。
这一回,我穿过街道,走到他们旁边,但是背对着他们。我满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从那些俄国人嗓子里发出来的温柔的话语声,其中有个人的声音比其他人的更为凝重、更为洪亮,莫非就是斯蒂奥巴?我转过身去,只见他长时间地在紧紧拥抱着那个戴火枪手高帽子的金发女人,差不多是在摇着她,他脸上的线条因肌肉的抽搐而变成了痛苦的强笑。之后,他又以同样的方式轮流拥抱了那个长着蒙古褶眼睛的、肥胖的、秃顶的男人和其他的人。这时我想:他准是要走了。我于是奔向出租汽车,跳上车座。
“快……一直开……到俄国教堂前……”
斯蒂奥巴还在同他们说话。
“我该干什么呢?”司机问我。
“您看到那个高个子了吗,那个穿海军蓝呢大衣的?”
“看到了。”
“如果他上车,我们就跟着他。”
司机扭过头来盯着况他的一双蓝眼睛都鼓出来了。
“先生,但愿这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请放心,”我对他说。
斯蒂奥巴离开人群,向前走了几步,头也没有回,只是挥了挥手。其他的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不动,目送着他离去。戴灰色火枪手帽子的女人站得比其他人稍前一点,她挺着胸,如同古时帆船的船首头像,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她那帽子上的大羽毛。
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汽车门打开。我想他一定是把钥匙弄错了。当他一坐上驾驶盘前,我就俯身向出租汽车司机说:
“跟着那辆汽车,就是穿着海军蓝呢大衣的人钻进去的那一辆。”
但愿我没有跟错人,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能够真正表明这个人就是斯蒂奥巴·德·嘉戈里耶夫。
四
他的车子开得很慢,所以要跟上他并不难。到了马约门时,他闯过红灯,而我的出租汽车司机,却没有敢跟着他那样做。但到莫里斯…巴雷斯林荫大道时,我们终于追上了他。在一条人行横道线的前面,我们两部车子并排地停了下来。他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就象驾车人在交通阻塞时挤在一起所常做的那样。
他把他的车子停在里夏尔…瓦拉斯林荫大道尽头几幢楼房的前面,这里已靠近皮托桥的塞纳河了。他走上朱里安…波坦路。这时,我便付了出租汽车费。
“祝您一切顺利,先生,”司机对我说。“要小心点儿……”
我自己走上朱里安…波坦路,我觉得出租汽车司机一直在目送着我。也许他是在为我担心吧。
天黑下来了。朱里安…波坦路很窄,路两旁是在两次大战之间盖起来的外表相似的楼房,它们构成长长的、连成一体的门面,从路的这一头延伸到另一头。斯蒂奥巴在我前面走着,我们相距有十米左右。他向右拐上欧内斯特…德卢瓦松街走进了一家食品杂货店。
是接近他的时候了。但由于我很胆怯,所以这样做对我来说是极为困难的。我讲起话来嘟嘟哝哝,颠三倒四,真怕他把我当成疯子。要是他立即把我认出来,那么我就可以让他先开口了。
他从食品杂货店里走出来时,手里拎着一个纸袋。
“您是斯蒂奥巴·德·嘉戈里耶夫先生吗?”
他现出非常惊奇的神色。我们两人一般高,四目对视着,这使我更加惶恐不安。
“是我。不过您是谁呢?”
不,他没有认出我来。他讲一口地道的法国话。应该鼓起勇气来。
“我……我很久以来……就想见您了……”
“这是为什么呢?先生。”
“我在写……在写一本关于流亡者①的书……我……”
“您是俄国人吗?”
这是第二次有人向我提出这个问题了。刚才,出租汽车司机也同样问过我。实际上,我过去也许是俄国人的。
“不是。”
“那您对流亡者感兴趣?”
“我……我……我在写一本关于流亡者的书。是……是……”是有人建议我来看看您的……是保罗·佐纳基奇……”
“佐纳基奇?……”
他用俄国腔念着这个名字,如同风吹树叶发出的飒飒声音,听起来很为悦耳。
“这是一个格鲁吉亚人的名字……我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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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可能指1917年十月革命后流亡出去的俄国人。
他皱起双眉。
“佐纳基奇……不熟悉……”
“我并不想打扰您,先生。只是想向您提几个问题。”
“请吧……”
他淡淡一笑,神情忧郁。
“流亡者,这可是个悲剧性的主题……但您是怎么知道我叫斯蒂奥巴的呢?……”
“我……不……我……”
“叫我斯蒂奥巴的人,大多数已经谢世,今天还健在的屈指可数了。”
“就是……那个佐纳基奇……”
“我不认识。”
“我可以……向您……提几个……问题吗?”
“好的。请您跟我到我的家里去,我们到那里好好谈吧。”
我们来到朱里安…波坦大街,先是通过一个能通车辆的大门,然后穿过一个周围都是建筑群的街心广场。我们乘上一部木制的电梯,它的门是双扉的,外面装着铁栅栏。电梯里面很狭小.而我们的身材又高大,两人为着防止额头相撞,只好把低着的头扭向板壁。
他住在六层楼上一个有两间房的套间里。他在他的卧室里接待了我。他躺在床上。
“请原惊,”他对我说。 “天花板太低了。人要是站着,就会透不过气来。”
确实,我的头顶离开天花板只有几公分,因此我不得不弯着腰。此外,我们两人都得矮一个头,才能走过那两个房间之间的门洞。我想他住在这里,额头常常要碰破的。
“您如果愿意的话,也这么着……请躺下来……”说着,他指给我一张小的、浅绿色、天鹅绒长沙发,它靠近窗户放着。
“请不要拘束……您躺下来会好受得多……即使是坐着,也会感到象是关在一个过于狭小的笼子里似的……如果,如果……还是躺下来吧……”
我躺了下来。
他扭亮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只罩着橙红色灯罩的台灯。灯光投在天花板上,显出了一个柔和的光点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