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店街-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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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里尔”,就是嘉·奥尔罗夫在萨洛金车站上碰到的、请我们一道上他汽车的那个,原来是俄国人,他的妻子是法国人,非常漂亮。我认为他是从事盒漆和铝制品①非法交易的。他常常从山区木屋里给巴黎挂电话,我一再提醒弗雷迪说,挂那些电话是会引起对我们的注意的,但是弗雷迪和维尔德梅尔一样,早把一切谨慎小心置诸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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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当时,这些均为紧张物资。
一天晚上,正是“基里尔”和他的妻子把博布·贝松和一个叫“奥列格·德·弗雷戴”的人领到山区木屋里来的。贝松是滑雪教练,在他的主顾中不乏有名气的人物。从前他常常进行降下滑雪,因有几次没有跳好,受了伤,弄得脸上布满了累累的疤痕。他走路有点蹒跚,个子矮小,头发棕褐,是麦热夫本地的人。他喜欢喝酒,但这并不影响他每天早上从八点就开始滑雪。除了当滑雪教练以外,他还在加油站有个工作。他也就是以这个身份,拥有一辆汽车。它就是在我们抵达萨洛金时,我所看到的那辆黑色轿车。弗雷戴是一个年轻的俄国人,嘉·奥尔罗夫以前在巴黎就见到过他,他经常到麦热夫来小住。看来,他是由不正当的生财之道谋生的,他买进一些汽车轮胎和零件,然后转手倒卖出去。我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他也从山区木屋里给巴黎打电话,我老听见他呼叫着神秘的“科默特停车场”。
为什么那天晚上我要开始同弗雷戴攀谈呢?也许因为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他目光真诚坦率,神情天真活泼,脸上总是无缘无故地挂着微笑。他对别人很关心,不停地问长问短:“您感觉怎样?”“您要不要暍杯酒?”“您与其坐在这把椅子上,还不如坐到那张长沙发上去呢!”“您昨天夜里睡得好吗?”……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眉头皱着,非常用心听你说话,仿佛你最有权威似的。
他早就知道我们的处境,并且及时地询问我们是不是要在“山区”里久留。我回答他我们没有别的门路,他悄声告诉我,他有办法可以帮助我们秘密地越过瑞士边界。我是不是需要这样做呢?
我扰豫了一会,然后对他作了肯定的回答。
他对我说每人要交五万法郎,还说贝松也参与其事。贝松和他负责领我们到一个距离国境线很近的地点。在那里,他们的朋友——一个专门协助别人偷越国境的老手——来接替他们,把我送过去。他们就是这样帮助过十几个人偷渡到瑞士去的。他还一一报出了他们的名字。我还有充裕的时间进行考虑。他还要到瑞士去一趟,但下周就回来。他给了我一个在巴黎的电话号码:AUTeuil54—73,并说我如果很快打定主意,就可以去找他。
我把这些告诉了嘉·奥尔罗夫、弗雷迪和维尔德梅尔。“弗雷戴”干着帮人偷越国境的事,使嘉·奥尔罗夫感到很惊奇。她以前只是以为这个青年人有些轻佻,靠做投机生意勉强维持生活。弗雷迪认为,既然我们有多米尼加护照作掩护,就用不着离开法国。维尔德梅尔认为弗雷戴是个“小白脸”,还特别不喜欢贝松。他对我们断言说,贝松脸上的疤痕是假的,是他每天早上用化妆品颜料涂饰出来的。这种看法是不是出于运动员之间的互相瞧不起呢?的确,他不能忍受贝松叫他“低能汉”。至于德尼兹呢,她认为弗雷戴“很热情”。
这事很快就决定了。之所以这样快,也是由于下着雪的缘故。已经一个星期了,雪花仍飘不止。我又一次产生我曾在巴黎经历过的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忖量着我们如果在这里停得太久,会不会中别人圈套。我向德尼兹详细地谈了我的想法。
过了一个星期,弗雷戴又来了,我同他和贝松一起商谈了偷越国境的事,取得了一致的意见。我还第—次感到弗雷戴这样热情,这样值得信任。他那拍拍别人肩膀时的友好表示,他那明亮的眼睛,他那白洁的牙齿,他那奔放的热情,所有这一切,都使我很喜欢,——尽管嘉·奥尔罗夫常常笑着对我说,同俄国人和波兰人打交道,要提防着点。
那天一大早,德尼兹和我就打好了行李。其他人还在睡觉,我们也不想去叫醒他们。我绐弗雷迪留下了一张字条。
贝松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他们在车里等着我们。这辆车子我在萨洛金已见到过了。弗雷戴坐在驾驶座上,贝松坐在他的旁边。我自己把汽尾部的行李箱打开,把行李装进去,然后我们——德尼兹和我——就在汽车后排的沙发上入座了。
一路上,我们没有晓什么话。弗雷戴显得很烦躁。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将下来。弗雷戴慢慢地开着车。我们沿着山间小路行进着。路上足足走了两个小时。
直到弗雷戴停下车子向我要钱时,我才有些模模糊糊的预感。我把几捆钞票递给他。他数了数。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我笑笑。他说,为了谨慎起见,从现在起我们必须拆散,分别越境。我和贝松一起走,他和德尼兹带着行李一道走。过一个小时后,我们在国境线另一边他的朋友们家里见面……他一直笑着。那种奇怪的笑容,我现在还在梦里常常看见。
我和贝松一块下下车。德尼兹坐到前排弗雷戴的旁边,我看着她,又一次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心里很难受,我真想把车门打开,要她下来,让我们俩一块走。但我心里对自己说,我生性多疑,总是胡思乱想。而德尼兹却显得信心十足,心情也很好。她用手向我送了一个飞吻。
那天早上,她穿着一件臭鼬毛皮大衣、一件套头的织花毛衣和弗雷迪借给她的那条滑雪裤。她那时二十六岁,栗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身高一米六十五。我们行李不多,只有两只皮箱和一只深栗色的小手提箱。
总是微笑着的弗雷戴,这时开动了汽车的发动机。德尼兹通过玻璃已经放下的车窗,把头探出车外,我朝她挥了挥手。我目送着离去的汽车。慢慢地,它在远远的前方只成了一个很小的黑点了。
我跟在贝松的后面,开始走起来。我观察着他的脊背和他留在雪地上的脚印。突然,他转身对我说,我们已经接近国境线了,他得去探探路,让我等着他。
这样又过了十分钟,我才知道他不会回来了,我为什么要带着德尼兹走进这个陷阱呢?我竭力想排除脑子里的这个想法:也许弗雷戴把她也抛弃了,我们俩谁也活不成了。
大雪落个不停。我一边继续走着,一边徒劳地希望能找到一个什么方位标志。我走着,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走着。终于,我栽倒在雪原上了。我的周围,白雪茫茫。
三十八
我在萨洛金下了火车。天气晴朗,在车站广场上,一辆大客车在等着,发动机没有熄火。只有一辆出租汽车,一辆DS19,停在人行道旁边。我上了车。
“去麦热夫,”我对司机说。
他开动了车子。出租汽车司机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头发都花白了,穿着一件皮领已经磨破了的短大衣。他嘴里含着一块糖或锭剂。
“天气很好,是吧?”他对我说。
“啊,是的……”
我透过车窗向外望着,竭力想辨认出我们正在经过的这条路,可是因为没有雪,这条路的样子跟以前就完全不同了。阳光照射在枞树上,照射在草地上,马路上方的树木形成了穹形的树冠,所有这些彼此不同的绿色使我感到很惊奇。
“我已经认不出来了,”我对出租汽车司说。
“您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正下着大雪……”
“下着雪,景色就是另一副样子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形的小金属盒,一边递绐我,一边说:
“您要不要来一粒‘瓦尔达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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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薄荷糖的牌子。
“谢谢。”
他自己也撮了一粒。
“一星期前我戒了烟……我的医生嘱咐我含点‘瓦尔达’……您,您抽烟吗?”
“我也戒了……请问……您是麦热夫人吗?”
“是的,先生。”
“我在麦热夫认识一些人……我很想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比方说,我认识一个人他叫博布·贝松……”
他减慢车速,掉过头来,对我说:
“就是那个罗贝尔,那个滑雪教练吗?”
“是啊。”
他摇了摇头。
“我跟他同过学。”
“他现在怎样了?”
“他死了。几年以前,他在一次降下滑雪时摔死了。”
“啊……”
“他本来是可以滑得很好的……但是……您认识他吗?”
“不很熟悉。”
“罗贝尔早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得意忘形了,由于他的那些主顾……”
他打开金属盒,吞下一粒“瓦尔达”。
“他在下滑时……,当场摔死了……”
一辆大客车跟在我们的后面,相距只有二十米。这是一辆天蓝色的汽车。
“他同一个俄国人关系很好,不是吗?”我问。
“一个俄国人?贝松,同一个俄国人要好?”
他不懂我想说什么。
“您知道,贝松可是个不足挂齿的家伙……他的品行不好……”
我知道他谈不出更多有关贝松的情况了。
“您知道在麦热夫有幢叫做‘南方十字架’的山区木屋吗?”
“‘南方十字架’?……过去有很多木屋都叫这个名字……”
他又把装着“瓦尔达”的盒子递给我。我拿了一粒。
“就是那幢俯瞰着一条公路的木屋,”我说。
“哪条公路?”
是的,是哪条公路呢?我记忆中的那条公路同山区别的任何公路没有什么异样。这怎么能够再找到它呢?而那幢木屋也许已经不复存在了。即使它还存在,又……。
我俯向司机,我的下巴触到了他短大衣的皮领子。
“送我回萨洛金车站,”我对他说。
他转过脸来,显得很惊讶。
“是,听您的,先生。”
三十九
姓名:阿尔弗雷迪·让·奥瓦尔·德·吕兹。
出生叶间和地点:一九一二年七月三十
日,生于路易港(毛里求斯岛),父姓为奥
瓦尔·德·吕兹,名为约瑟夫·西姆蒂;母
名为路易丝(原姓富凯罗)。
国籍:英国(和美国)。
奥瓦尔·德·吕兹先生先后住在:
奥恩省瓦尔布勒兹村的圣拉扎尔宫
巴黎第十六区雷努阿尔街23号
巴黎第八区马戏团18号的夏托布里昂
饭店
巴黎第八区蒙泰涅林荫大道53号
巴黎第十六区马雷夏尔…利奥泰林荫大
道25号。
阿尔弗雷迪·让·奥瓦尔·德·吕兹先
生在巴黎没有固定的职业。
在一九三四——一九三九年间,他为一
个旅居法国的叫做吉米·斯特恩的希腊人调
查旧家具在市场上的销售情况和从事购买事
宜。可能就在那个期间,他到美国作过一次
长期旅行(他的祖母是在美国出生的)。
看来,尽管奥瓦尔·德·吕兹先生是毛
里求斯岛上一个法国家族的成员,但实际上
他享有英国和美国的双重国籍。
一九五〇年,奥瓦尔·德·吕兹先生离
开法国到靠近博拉·博拉岛(社会群岛)的
帕迪皮岛的波利尼西亚岛①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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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平洋岛屿,位于澳大利亚东部。
在这张卡片后面还附有—封短信:
亲爱的先生:
迟复为歉,谨将我们所掌握的有关奥瓦
尔·德·吕兹先生的情况奉告如上。材料很
难搜集,因为奥瓦尔·德·吕兹先生作为英国
(或美国)的侨民,在我们事务所的档案上几
乎没有留下什么记载。
衷心地问候您和于特。
J。…P.贝纳迪
四十
亲爱的于特:
下星期我就要离开巴黎到太平洋的一个
岛上去了。在那里,我将有机会找到一个能
提供有关我生平情况的人。他是我青年时候
的一个朋友。
我觉得此事进行到现在,一切仍太零
散,无法理出什么头绪来……正寻找的过程
中,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某些事情的一些片
断……总之,一个人的一生,也许就是这个
样子……
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我的一生?还是关
于另一个人的?而我却把它误认为是自己的
一生了。
到那里以后,我将给您写信。
我祝愿您在尼斯一切称心如意,祝愿您
在这个使您回忆起童年的地方,能够谋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