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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月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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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如今大家都说,夏克的话看起来像是编造的,可听众却丝毫没有减少。相反,人们开始纷纷要求他再作些新的故事。他们的想法也和作者本人一样:即便那是夏克自己编出来的,但能让生性平庸的夏克讲出那么美妙的话,一定还是有什么灵物附体无疑。对没有灵物凭附的他们来说,把自己从没见过的东西描绘得这么栩栩如生,是无法想象的事。在湖畔的岩石凉荫里,在附近森林的冷杉树下,或者,在墙上挂着山羊皮的夏克家门口,他们围着夏克坐成圆圈,其乐无穷地听着他的故事。住在北方山地的三十名盗匪的故事啦,森林夜晚的怪物的故事啦,草原上年轻的母牛的故事啦,等等。

   看到青年们沉迷于夏克的故事甚至耽误了劳作,部落的长老们皱起了眉头。其中一个人主张道:“出现夏克这样的家伙是不祥的征兆。要说中邪,这种奇怪的中邪闻所未闻;要说不是中邪,这么整天胡言乱语的疯子前所未见。不管怎么说,部落里出现这样的人,肯定是违背自然的恶兆。”刚好这位长老拥有豹爪作为自家的标志,是部落里家世最显赫的人,他的说法得到了全体长老的支持。一场惩治夏克的的密谋开始策划了。

   夏克的故事里,从周围人类社会取材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总是老鹰或母牛,已经不再能满足听众了。夏克开始讲美丽的青年男女的故事,又吝啬又妒忌的老太婆的故事,还有对别人大耍威风却对老婆连头都不敢抬的酋长的故事……在讲脑袋好像脱毛期的秃鹰,却和小伙子争夺年轻姑娘,结果惨遭失败的老头子的故事时,听众们轰的一声全笑了。看到大家笑得那么厉害,一问缘故,原来提议惩罚夏克的那位长老最近刚好有过一模一样的经历。

   长老越发生气了。他绞尽白蛇般的奸智,定下了一条计策。另一个妻子最近与人私通的男子加入了策划,理由是他相信夏克在某个故事中讽刺了自己。

   这两人使出千方百计,想让大家注意到夏克长期以来荒怠了作为一名部落成员的义务。夏克不钓鱼。夏克不照料马匹。夏克不去森林里伐木,也不剥水獭皮。很久以前,自从寒风从北方的山岭运来鹅毛般的雪片以来,难道有人看到夏克参加过部落里的劳动吗?

   人们心想:“的确如此啊。”事实上,夏克确实什么也没有做。到了分配过冬的生活必需品的时候,人们尤其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即便夏克最热心的听众也不例外。虽然这样,由于迷恋那些有趣的故事,人们还是不情不愿地把过冬的食物分给了不劳动的夏克。

   整个冬天,他们裹在厚厚的毛皮下面躲避着北风,在烧着兽粪和枯枝的石炉边喝着马奶酒。到湖岸的芦苇发出绿芽时,他们再次来到户外,开始劳作。

   夏克也来到了田野上,可看起来目光迟钝,呆头呆脑的样子。人们马上发现,他已经不再讲故事了。硬是请他讲,他也只会拿些从前讲过的故事老调重弹。甚至就连这样,他也无法讲得令人满意。从前焕发在话语里的光彩彻底消失了。人们都说:“附在夏克身上的灵物走掉了。”曾经令夏克讲出各种故事的灵物,的的确确,是消失不见了。

   附体的灵物虽然消失了,可从前那种勤劳的习惯并没有回来。既不劳动,也不讲故事,夏克每天只是呆呆的望着湖面出神。每当看到他这副样子,从前那些听众就会怀着满肚子怒气,回想起自己竟然把宝贵的过冬食物,分给了这个一脸蠢相的懒汉。对夏克怀恨在心的长老们窃笑了。因为如果某人被一致认为对部落有害无益,经过协议就可以对他进行处置。

   胸前挂着硬玉的颈饰,脸上留着浓密胡须的当权者们三天两头地聚在一起商议着。没有一个人,肯替无亲无靠的夏克辩护。

   就在这时,雷雨季到来了。他们是最害怕雷鸣的——那是名叫天的独眼巨人发出的令人恐惧的诅咒声。每当这种声音响起,他们会马上停止一切劳动,祓除不祥之气。

   奸诈的长老用两只牛角杯买通了占卜的巫师,从而成功证明了最近频繁的雷鸣,是由于夏克不祥的存在。众人做出如下决议:某月某日,从太阳经过湖心上空,到挂上西岸山毛榉的大树梢头这段时间里,如果雷鸣超过三次,那么夏克将在第二天,按照祖先传来的规矩被处死。

   那一天午后,有人说听到了四次雷鸣。还有人说听到了五次。

   第二天傍晚,湖畔上围着篝火举行了盛大的饗宴。大锅里面,和马肉、羊肉一起,可怜的夏克的肉也被嘟嘟地煮着。对食物不算丰富的这个部落的居民来说,除了病死的人以外,所有新鲜的尸体都理所当然要拿来食用。

   曾经是夏克最热心听众的卷毛青年,脸颊被篝火映得红通通的,大口咬着夏克肩膀上的肉。遂了心愿的长老用右手紧握可恶仇敌的大腿骨,津津有味地啃着上面的肉。啃完后将骨头向远处随手一抛,只听一声水响,骨头沉进了湖底。

   没有人知道,远在名叫荷马的那位失明的吟游诗人吟诵出那许多美丽的诗篇之前,有一位诗人就这样被吃掉了。
   弟子

   一

   鲁国汴邑有位游侠,名仲由,字子路,一日立意要将近时颇有贤者之名的学匠陬人孔丘羞辱一番。

   “且看冒牌贤者有甚高明!”他蓬头突鬓,歪垂着冠,腰系一条短裙,左手提雄鸡,右手牵公猪,气势汹汹地朝孔丘家冲去。手中禽畜被他奋力摇晃发出嗷嗷唇吻之音,意在扰乱儒家弦歌讲诵之声。

   伴着嘈杂的动物叫声跳进室内的怒目圆睁的青年,与环冠勾履、腰佩玉玦、凭几而坐、容颜温和的孔子之间,开始了问答。

   “汝何所好?”孔子问道。

   “我好长剑!”青年昂然放言。

   孔子不禁莞尔一笑。只因从青年的声音和态度里,他看到了一股稚气满满的自负。青年气色健康,眉浓目清,一眼看去十分精悍,可不知什么地方又自然浮现出一种招人喜爱的坦率。

   孔子再问:“学则如何?”

   “学岂有益哉!”原本就是为说这句话才来的,子路使出力气像怒吼一样答道。

   在学的权威遭到说三道四时只靠微笑可不行,孔子谆谆讲起了学之必要。人君没有谏臣就会失正,士没有诤友就会失听。树不也是受绳后才长直的吗?正如马需要策、弓需要檠一样,人也需要靠学习来矫正原本放恣的性情。经过匡正琢磨,物始成为有用之材。

   只从流传后世的语录的字面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孔子拥有怎样极具说服力的辩才。不光话的内容,在那沉稳而又抑扬顿挫的声调和确信不移的态度中,都具有一种令听者不得不信服的力量。青年脸上反抗的神情逐渐消失了,代之以谨听的样子。

   “可是,”虽然如此,子路还没有失去反击的勇气,“南山竹不揉自直,斩断后用它可以穿透厚厚的犀牛皮。由此看来,天性优秀的人岂不是没有学的必要吗?”

   没有比打破如此幼稚的比喻对孔子更容易的事了。“你所说的南山竹如果安上箭镞羽毛,再加以磨砺的话,何止能穿透犀牛皮呢?”被这么一说,单纯得可爱的青年顿时无言以对。他红着脸兀立在孔子面前,似乎思索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扔掉手里的鸡和猪,低头认输道:“谨请受教。”

   事实上,从刚进房间看到孔子第一眼,听到孔子第一句话起,他就已经感到鸡和猪与这个地方不相称,被远远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对方的宏大气势压倒了。

   即日起,子路执弟子礼进入了孔子门下。
   二

   这样的人,子路从来不曾见过。他看到过力举千斤鼎的勇士,也听说过明察千里外的智者;可孔子身上有的决不是那种近乎怪物似的异常之能,而不过是最常识性的达成。那是从知情意各个方面到身体诸项能力都平凡地、却又无比舒展地获得发达后生出的精彩。不是单独哪一项能力特别优秀引人注目,而是无过无不及的整体均衡中包含的丰富。这些对于子路完全是第一次。

   令子路吃惊的是孔子之阔达自在,竟全然没有一丝道学家的腐气。子路立刻直觉到这是一个吃过苦的人。可笑的是,就连子路引以为豪的武艺和膂力,也是孔子更为高强一些,只不过从来不用而已。游侠子路首先被这一点镇住了胆魄。简直令人怀疑孔子是不是连放荡无赖的生活也经历过,这个人竟然对所有人的心理都具有敏锐的洞察。从这样一些侧面,再一直到那极为高远、不容玷污的理想主义,想到其间的宽阔,子路不由从心底发出了感叹。

   总之,这是个不论放在哪里都“没问题”的人。从有洁癖的伦理角度来看没问题,用最世俗的标准衡量也没问题。子路从前碰到的人们,其伟大之处都在于其利用价值。因为对这个或那个地方有用,所以是伟大的。然而孔子的情况截然不同。只要这里有孔子这个人,那么一切就都完美了。至少子路是这么想的。他完全心醉了。入门不到一月,就发现了一个再也离不开这个精神支柱的自己。

   后来,在孔子漫长艰苦的流浪生涯中,没有人像子路那样欣然跟从。既不是想作为孔门弟子求取仕途,甚至也不是为了在老师身旁磨练自己的才德。后面一点不无滑稽。是至死未渝的、纯粹而一无所求的敬爱之情把他留在了老师身边。就像以前手不离长剑一样,如今的子路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这个人。

   那时,孔子尚未到四十不惑之年,比子路只不过年长九岁。然而,子路从这年龄的差距中感受到近乎无限的距离。

   孔子这一边,也在为这个弟子与众不同的难驯感到吃惊。单是喜好武勇、厌弃文弱的话,倒也有不少例子,可像这个弟子一样轻蔑形式的却着实少见。不错,终极归于精神,但所谓“礼”必须从形式进入,然而子路轻易不肯接受这条从形式进入的道路。“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当孔子这么讲时,他欣欣然听得很起劲,可一到讲礼乐细则时,他马上就露出一脸无聊。一边同这种对形式主义的本能反感作斗争,一边传授他礼乐,即使对孔子来说也是不同寻常地困难。

   但与这种困难相比,学习礼乐对子路老来说是更为艰难。子路所依赖的只是孔子这个人的厚度。但他无法相信,那厚度竟然是靠日常生活中的区区细行积累而成。他主张说有本才有末,却不去考虑本是如何形成的,为这个总是受到孔子训斥。他佩服孔子是一回事,但他是否立刻接受了孔子的教化又是另一回事。

   在说唯上智与下愚难移时,孔子并没有把子路考虑在内。虽然子路身上满是缺点,孔子也并不以他为下愚。孔子比谁都更欣赏这个剽悍的弟子身上无双的优点,那就是纯粹的无利害心。此种优点在这个国家的人们当中过于稀缺,以致子路身上的这一倾向除了孔子以外,不被任何人当作美德,或者不如说是被看成一种不可理解的愚蠢才更准确。但是,唯有孔子知道,子路的英勇也好,政治才干也好,若与这种珍贵的愚蠢比起来,都还是微不足道的。

   只有在对待双亲的态度上,子路听从了师言,好歹抑制自己、迁就形式。亲戚们都说,自从进入孔门以后,从前那个忤逆不孝的子路突然变成了孝子。听到这些称赞,子路本人心情复杂。“什么孝子!还不如说尽是在扯谎来得恰当。”怎么想也是以前言行任性常常令父母束手无策的时候更诚实。如今被自己的虚伪哄得高兴不已的双亲想起来甚至有点可怜……

   子路不是精细的心理分析学家,但由于极端正直的性格,所以感觉到了这些。只是在多年之后有一天,他无意间发现父母都已经垂垂老去,想起自己小时候两人年轻健康的样子,顿时涌出了眼泪。从那以后,子路的孝顺变成了一种世所罕见的献身式的行为。但在那之前,总之他的孝行不过是刚才所讲的那样。
   三

   有一天,子路走在街上,遇到两三个从前的朋友。不说是无赖,至少也都是些放纵不羁的游侠之徒。

   子路站住和他们聊了会儿天。谈话当中,其中一人上下打量着子路的衣服,说道:“咳,这就是儒服吗?可真够寒碜的嘛。”接着又问:“不留恋长剑吗?”

   子路先是不理他,这下又说出让子路没法不理的话来了:“怎么样啊?听说那位叫孔丘的先生可是个了不起的骗子哩。装出一脸正经说些心里没影儿的事,就能吃香喝辣的。”

   说话的人并无恶意,只是当着不见外的朋友一贯喜欢毒口恶舌而已。但子路顿时勃然大怒。他一把揪住对方胸口,挥起右拳朝那人脸上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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