阏氏-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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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了一会儿,冒顿先下马,又把赵悬弓从马上扶了下来。脚刚沾到地,膝下却一软──赵悬弓险险要跪倒在地,见状冒顿也没有犹豫,一把将他横抱起来。
“殿……殿下?”赵悬弓惊呼,挣扎著想要下来,冒顿却不为所动。这般尽管面上发烫,赵悬弓还是由得冒顿抱著走了好一段路。
“你是第二个。”
来到湖畔,冒顿将赵悬弓放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麽一句,赵悬弓怔愣,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殿下是说……除了月阏氏,我是您第二个带来月亮湖的人麽?”
冒顿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赵悬弓低头看著碧清的湖面,上面清晰地倒映著冒顿的身影──他站在自己身後,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峻,眼里却透著一丝难查的温柔。
赵悬弓心里莫名地泛出异样,他知道,自己的相貌酷似呼延月……他却不知道,冒顿此时到底是在看他,还是透著他的脸在看呼延月?
就著这如镜的湖水,两人互视著,久久、久久……直到冒顿的坐骑不解风情地打了个响鼻,赵悬弓才猛地回过神来。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来找冒顿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
赵悬弓转过身直视冒顿的眼睛,“殿下今次归来,是想要做什麽吗?”
冒顿没有回答,而是问:“还记得茏城大会那晚,你对我说过什麽?”
赵悬弓沈吟,摇了摇头。
“你说,我总有一天会成为‘撑犁孤涂单於’,”冒顿沈声道,“而这一天,快到了。”
赵悬弓一愣,把这话在胸中念了数遍才惊觉其中的含义!
“您是说……您要──”後面的两个字在赵悬弓的舌头上打了个战,在看到冒顿决绝的表情後,还是被艰涩地吞进了喉咙!
想到适才在帐内瞧见的匈奴贵胄,看情形冒顿为了这事早就谋划良久,而现在他也毫不避讳地将此告予自己知晓,想必已经举事在即了!
“殿下……”赵悬弓脸色苍白,声音抖瑟,“春秋时楚国有个叫商臣的世子,他为夺父权,杀了自己的亲父……结果留下千古骂名……”
“然後呢?”
“哎?”赵悬弓不解。
“商臣弑父之後呢?”冒顿面无表情。
“然後……然後……商臣就成了楚穆王……”赵悬弓说到这里腰腹一紧,他被冒顿从背後抱住,後面的话生生被打断了。
“草原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千古骂名又算得了什麽?我只知道想要的东西现在不动手,将来就算後悔也得不到了。”冒顿道,好像是为了确认什麽,蓦地收紧了怀抱,他的力道很大,大到几乎要将赵悬弓的骨骼揉碎似的……赵悬弓吃痛,小小地呻吟了一记,冒顿却恍若未闻,拥得他更紧。
“还记得你向日月神发过的誓吗?”冒顿问道,低沈的声音里,透著一丝狠戾。赵悬弓浑身一个激灵,过了片刻才应了声:
“记……得……”
听到肯定的回答,冒顿这才接道:“我说过,唯有你,我不会放弃。但同样的,你若敢背离,我也一定不会原谅!”
恫吓的言语像一道利剑在赵悬弓的胸上一刺!比起恐惧,他更觉得心里酸楚:
既然都把铃铛解开了,他还不肯相信他吗?
这般念道,眼睛有些发涩,仿佛只要冒顿再多说一句,他就会止不住垂下泪来。
“……我吓到你了?”良久,见怀中人也不言语,冒顿俯身查看,赵悬弓却别扭地把头一侧,道:“没有。”一边说,一边想把险些溢出眼角的液体偷偷抹去,谁知冒顿却一把抬起他的下巴,转向自己──
“你哭了。”冒顿蹙眉,语气带著点不可思议。
“我没哭!”赵悬弓挥开冒顿,这般说道,眼泪竟不听话地掉了下来!赵悬弓急忙去拭,怎奈越拭越是止不住。
冒顿似乎也意外赵悬弓的反应,他亲了亲赵悬弓的眼睛,咸咸的液体就这样落在唇上……冒顿愣了愣,猛地低下头,捧著赵悬弓的脸就是一通狂吻!
直到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赵悬弓才呜咽著推了推冒顿的胸膛,冒顿松开他,只见那张原本白皙的面孔此时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未曾见过赵悬弓这副姿态,一时间又愣住了。
经过这一折腾,波动的情绪也渐渐平复,发觉冒顿无言地注视自己,赵悬弓回想起方才的失态,直恨不得刨个地洞钻下去!
尴尬地静默了一会儿,还是冒顿率先打破僵局,道:
“笛子,带了吗?”
赵悬弓点了点头,摸向腰间──那里系著昨晚冒顿赠他的竹笛,不知道此时提它作甚?
“好久没听你吹奏了。”冒顿道,神色自若,权当方才的种种没有发生过似的。赵悬弓怔了怔,没有多想还是把笛子凑到了唇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子衿》的乐声悠悠响起,调子还是当初的调子,只少了些许怅然,多了一抹淡淡情愫。
一边吹奏,赵悬弓一边下定决心:
虽然不知前途为何,可不管将来冒顿会选择怎样的道路,自己一定也要毫无怨尤地追随……
阏氏 三十五
次日,赵悬弓同平时一样的时辰醒来,刚清醒时看著周遭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有些发怔,想起昨晚发生的种种还有种恍如梦境的感觉。
冒顿不在帐内,只是一旁的被衾摸著还是温的,想必并没有离开多久。赵悬弓想起身洗漱,怎奈昨晚折腾了一宿有些力不从心,挣扎著刚爬起来穿戴好,帐子的门帘就被撩开,钻进来一个红色的身影。
看得出呼延兰今天精心打扮了一番,从头到脚都是新的,腮上抹著胭脂,比平素里更俏丽了几分。她一看到赵悬弓便扑过来,搂著他的脖子笑道:
“骨都侯,都不用放羊了你还起那麽早做什麽?”
赵悬弓不习惯被这般称呼,将她轻轻推开,说:“官爵不过是虚名,我还是以前的赵羿。”
呼延兰不以为意,她喜孜孜地伸出胳膊炫耀道:
“看──大王子送我的!”
冒顿每次回来总会送她些首饰,赵悬弓早就见怪不怪了,瞟了瞟,那是个金镶玉的镯子,镂花的做工很是细致,倒像是中原的款式。可赵悬弓对此也没什麽兴趣,看了一眼就问:
“殿下现在在哪里?”
本想得到赞美却讨了个没趣,呼延兰有点不乐意地回道:
“方才苏勒领著大王子去校场了。”说罢,嘟了嘟嘴,忽然就像发现了什麽奇怪的事,大叫了一声,把赵悬弓吓了一跳。
“怎麽了?”赵悬弓不解道。
“你的铃铛呢?”呼延兰晃了晃手腕比划道,赵悬弓这才发觉,那原本用来限制他自由、系在双手双脚上的铃铛竟不知什麽时候被除去了。昨晚去祭坛的时候还响个不停的……想来定是睡著的时候,冒顿径自替他解开了。
虽然很早之前冒顿便许诺过到了蹛林大会就解除赵悬弓的禁锢,可忽然“自由”了,赵悬弓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这一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赵悬弓心中揣著狐疑、惶恐,还有些许的不安……
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呼延兰看得很是奇怪,道:
“都戴了半年多,我听得那铃声耳朵都快长茧啦!去掉你不高兴吗?”
赵悬弓没有答话,而是仔细回想著昨晚冒顿与头曼父子之间的暗涛汹涌,不知道为何,今次回归单於庭的冒顿似乎与之前赵悬弓所认识的那个冒顿有些许的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赵悬弓却怎麽也说不上来。
午後,饮了点羊奶赵悬弓就匆匆往校场去了,女人是不能接近那里的,所以呼延兰只是抱怨了两句也就悻悻回了自家帐房。
来到校场,只见任都尉官的苏勒正在那儿像模像样地点兵操练,赵悬弓看得新鲜,驻足观望了一阵,苏勒瞧见他,忙上前呼了声“阏氏”就欲拜下,赵悬弓急忙扶住他,道:
“不过是个新封的骨都侯,品级低於你,不必拜我。”说罢顿了顿,又道:“还有,以後别唤我什麽‘阏氏’……就直呼姓名吧。”
听这般道,苏勒愣了下,摇头不肯,赵悬弓坚持,他才生分地学著呼延兰的口吻叫了声“悬弓”,赵悬弓方才释然。
“殿下呢?”赵悬弓问苏勒,呼延兰说过冒顿同苏勒在一起,可是校场之上并不见冒顿的身影。
“殿下他有要事正同其他将领们商议……”说到这里,苏勒言辞闪烁,并没有直接回答赵悬弓的问题,赵悬弓也不愚钝,察言观色之间便知他有事瞒著自己,心中狐疑,却没有继续追问。
沿著校场漫无目的的走了一圈,想著等冒顿入夜回来其实也可以问的,这般念道准备回去,可就在这时,赵悬弓远远的看到校场边缘的穹庐前,冒顿的黑骏正被一个从人牵著。
马儿在那,冒顿一定也在那。赵悬弓未假思索就跟了过去,走近才发现那帐房前还有两个武士守著。
这架势怎麽看都不简单,赵悬弓正迟疑要不要继续往前,谁知那守门的忽然大喝一声,提著刀就要冲过来拿他,赵悬弓吓了一跳,还来得及退就被人狠狠制住!
可能是守卫的呼声惊动了帐子里的人,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查看,来人显然是认得赵悬弓的,忙喝止了守卫又钻回帐房里,不久,冒顿便站到了赵悬弓面前。
阏氏 三十七
三日後,蹛林大会不期而至。
同样不期而至的,还有从南方来的一个人。
这日中午,整个单於庭都在为傍晚的祭祀忙碌著,鼙鼓忽然响了起来──赵悬弓与众人原本还以为是外敌进犯,但苏勒很快通知大家:是上次驾临茏城的“贵客”又回来了。
再会臧衍,赵悬弓难掩激动,本以为这辈子都难与这发小相遇的,谁知不过三月,竟然又在异地重逢。
“臧大哥……”看到风尘仆仆的臧衍,赵悬弓急忙迎了上去,对方见他也露出笑容,唤了声“悬弓”,便一把将其抱住。
两人寒暄一阵,赵悬弓便领了臧衍回自己帐房内洗濯,不久,单於听闻消息还遣人送上礼物,邀臧衍晚上祭祀之时同他一道观礼。
“茏城一别,不过数月,臧大哥为何此番又重返草原呢?”待无旁人时,赵悬弓这般问,但见臧衍摇著头,沈声道了句“一言难尽”,闷头喝了点酒才缓缓道来──
秦王崩後,中原很快就再度陷入兵燹,臧衍的父亲臧荼本是楚霸王项羽的麾下,後因倒戈了汉中王刘邦,为他打江山,在乱世之中几经沈浮,方才谋得“燕”这一安身立命之所。谁知刘邦称帝之後,竟有剪除项羽旧部的心思……臧荼心觉不妙,立时举旗造反了。
“其实我有劝过父亲,凭著‘燕’这弹丸之地,又怎麽与汉朝的大军相匹敌?可是父亲怎麽都不听……”说到这里,臧衍叹了一口气,道,“天天喊著要造反,却不见他厉兵秣马,我只得给他出了个‘联胡以自强’的办法,跑到这里,希望求得单於的援助……”
赵悬弓默默听著,心中却寻思:中原时局紧迫,北方草原还不是同样的风声鹤唳?臧衍想要联合匈奴对抗汉朝,却不知道,匈奴现在也正值改朝换代的时候……
见赵悬弓不言语,臧衍以为他并不关心这些,也就不再多说。沈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麽,面上带笑,冲著赵悬弓道:
“对了,悬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麽?”
“我找到骥儿和英儿了!他们都还活著,就在蓟城居住!”
赵骥和赵英是赵悬弓的弟妹,年幼时因兵祸失散,赵悬弓虽然随著祖母迁徙到了北方,却一日都没忘记过这对手足,原本以为他们也同父母一样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如今听臧衍说他们尚在人间,胸中一热,喜不自禁:
“当真?臧大哥可不能诳我!”
“臧某绝不虚言。骥儿今年十六,就在我府里当差;英儿十四了,生的花容月貌,和你倒是很像……”
臧衍滔滔不绝地讲著,赵悬弓也不时地开口问询弟妹的详情,谈到酣处,臧衍道:
“他们二人听闻你在匈奴,心里挂念,要我此次前来一定带你回去。”
赵悬弓没料到臧衍会忽然提起这个,一呆,随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