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趟民国:1912-1949年间的私人生活-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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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极为清脆的声音随着窗际的微风送入耳鼓,断断续续,悠悠动听,一是庭院中枣树上的知了声,越热越叫得欢;二是大门外胡同口卖冰人的冰盏声,越热敲得越脆。诗人王渔洋所谓‘樱桃已过茶香灭,铜碗声声唤卖冰’。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这样协调的人与物的关系,这样毫未超绝尘寰的艺术境界,不是人间最舒服、最美好的吗?又何必北京饭店十六楼的空调套房呢?真是太麻烦了。”
1931年9月的一个星期天,胡适与徐志摩、罗尔纲同游景山。胡适说:“北平天气,一年最好是秋天。真是浮生难得半日闲,怎样才能把工作放下来欣赏这秋光才好。”
1926年,郁达夫在广州执教中山大学,他在11月22日的日记中写道:“同一位同乡,缓步至北门外去散步,就在北园吃了饭。天上满是微云,时有青天透露,日光也遮留不住,斑斓照晒在树林间。在水亭上坐着吃茶,静得可人。引领西北望,则白云山之岩石,黄紫苍灰,无色不备,真是一个很闲适的早晨。”
1934年,郁达夫时已定居杭州。年初某日,他一早起来感到“郁闷无聊”,便外出散步。他在日记中说:“钱塘江水势已落,隔江栈桥,明晰可辨,钱塘江桥若落成,江干又须变一番景象了。西湖湖面如一大块铅版,不见游人船只,人物萧条属岁阑,的确是残年的急景……心胸不快时,登吴山一望烟水,确能消去一半愁思,所以我平均每月总来此地一二次。”
1928年夏天,郁达夫从杭州北上避暑,在北平逗留月余。8月25日日记记:“昨晚为中元节,北海放荷花灯,盛极,人也挤得很。晚饭后回来,路上月明如昼,不意大雨之后,却有此良宵矣。”
钱穆有野趣之好。在西南联大时,他平时住在昆明郊外僻静的县里,除到昆明授课外,便是独居著书,用一年时间写了洋洋50万言的《国史大纲》。陈寅恪曾来这里一游,笑道:“在此写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经病不可。”钱穆后转投成都的齐鲁大学,同样选择城外三十余里的一座孤宅。他函告学生:“乡居最惬吾意。”
钱穆与钱锺书家有旧。杨绛和钱锺书订婚后,1933年秋天从无锡北上清华读书,钱穆则在燕京大学教书,钱锺书的父亲便把杨绛介绍给钱穆同行,以便有个照应。两人一路无话,杨绛回忆说:“我们买的是三等坐席,对坐车上,彼此还陌生,至多他问我答,而且大家感到疲惫,没有什么谈兴。”车过蚌埠后,窗外一片荒凉,“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树,没有庄稼,没有房屋,只是绵延起伏的大土墩子。”杨绛叹气说:“这段路最乏味了。”钱穆却说:“此古战场也。”钱穆告诉杨绛,哪里可以安营,哪里可以冲杀。杨绛说:“尽管战死的老百姓朽骨已枯、磷火都晒干了,我还不免油然而起了吊古之情,直到‘蔚然而深秀’的琅琊山在望,才离开这片辽阔的古战场。”
汪曾祺在高邮县城读初中时,护城河沿河栽有一排很大的柳树。汪曾祺说:“柳树远看如烟,有风则起伏如浪。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烟柳’、‘柳浪’,感受到中国语言之美。可以这样说:这排柳树教会我怎样使用语言。”
1948年夏天到1949年夏天,汪曾祺在北平午门的历史博物馆工作了一年。他后来回忆:“到了晚上,天安门、端门、左右掖门都关死了,我就到屋里看书。我住的宿舍在右掖门旁边,据说原是锦衣卫——就是执行廷杖的特务值宿的房子。四外无声,异常安静。我有时走出房门,站在午门前的石头坪场上,仰看漫天星斗,觉得全世界都是凉的,就我这里一点是热的。”
钱穆是无锡人,他在20岁上下的时候,大约有一年时间,每周都坐船来往于家乡的梅村和荡口两镇。他晚年回忆说:“余坐船头上,读《史记·李斯列传》,上下千古,恍如目前。余之读书,又获深入新境,当自读此篇始。”
曹聚仁20多岁时,在暨南大学教书。学校设在距上海十多公里远的真如镇,那里还是旷野,一派野趣横生的景致。曹聚仁说:“那时的真如,可以说是十足的农村生活,环绕暨南四周围的村落,都是平房,和我自己家乡的农村差不多,因为海风大,绝少有楼房。散散落落,有几处园子,连带有几座楼房,那都是上海大户人物的郊外别墅,假日消闲之地,并不出租的。后来,我和张天放师,总算找到了一所靠近杨家桥的楼房一同住下,当我们厌倦于上海尘杂生活的时候,这是很好的新环境。”“住在洋楼里,欣赏农村景物,当然是高雅的,隔篱桃花盛开,一阵风过,送来了菜花香,岂不是羲皇上人?这样的诗意生活,我是领会得的。”
1924年6月,周作人去山东讲学,6月1日车抵济南,他在一封信中说:“十点钟车到济南站后,坐洋车进城,路上看见许多店铺都已关门,一一都上着‘排门’,与浙东相似。我不能算是爱故乡的人,但见了这样的街市,却也觉得很是喜欢。有一年夏天,我从家里往杭州,因为河水干涸,船只能到牛屎浜,在早晨三四点钟的时分坐轿出发,通过萧山县城,那时所见街上的情形,很有点与这回相像……我不能说排门是比玻璃门更好,在实际上玻璃门当然比排门要便利得多。但由我旁观地看去,总觉得旧式的铺门较有趣味。”
黄裳的少年时代是在天津度过的。他说:“在我的记忆里,天津这个城市是温暖的,是一个非常值得留恋的地方。”他回忆说:“在梨栈十字路口的转角,有一家天津书局,小小的只有一间门面,但橱窗的布置却很有特色。一个冬天的傍晚,天上飘着雪花了,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在这橱窗里看到了用棉花铺成的雪地、红丝带捆好的贺年片、小纸房子、‘故宫日历’……错落地安排在‘雪地’上,还有几本新书。行人匆匆地从背后走过,没有谁停下来欣赏这美丽的雪景。我想,这大概就是给我带来温暖回忆的一个特定场景。”
抗战期间,黄裳到重庆读大学,曾在长江上游的小镇上住过一段时间。他后来回忆:“乡居寂寞得很。当时是初春,常常和朋友到江边渡口的小竹棚里,喝着用小玻璃瓶装的橘精酒,吃豆腐干,喝苦苦的沱茶。看看鼓吹过江的上坟船,听听充满了寂寞哀愁的船夫的歌声,同时心里也总想着忘不了的一些人和事。”
王维诗云:“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钱穆说:“诵中国诗此十字,亦如读西方一部哲学书。”他解释说:“枯坐荒山草庐中,雨中果落,灯下虫鸣,声声入耳,乃使我心与天地大生命融凝合一……又兼及自然科学,生物学。着语不多,而会心自在深微处。此为音乐人生与数理人生、物质人生之境界不同,亦即双方文化不同之所在也。”他还由此联想到自己的一段切身感受以为呼应:“余在对日抗战中,曾返苏州,侍奉老母,居耦园中。有一小楼,两面环河,名听栌楼。一人独卧其中,枕上梦中,听河中栌声,亦与听雨中山果灯下草虫情致无殊。乃知人生中有一音的世界,超乎物的世界之上,而别有其一境。”
18.识见
诗人朱湘15岁考入清华,后因抵制学生早餐时的点名制度,记满三个大过而被学校开除。他在写给低两级的同学罗念生的信中说:“你问我为何要离开清华,我可以简单回答一句,清华的生活是非人的,人生是奋斗,而清华只是钻分数,人生是变换,而清华只有单调,人生是热辣辣的,而清华是隔靴搔痒。我投身社会之后,怪现象虽然目击耳闻了许多,但这些正是真的人生。至于清华中最高尚的生活,都逃不出一个假,矫柔。”后来他还当面告诉罗念生,他恨死了清华,他若是有仇人,一定劝他送儿子入清华,这样才害得死人。
朱湘从不看电影,认为那不是艺术。
上世纪20年代,丁西林对梁实秋说,他理想的家庭具备五个条件:一是糊涂的老爷,二是能干的太太,三是干净的孩子,四是和气的佣人,五是二十四小时的热水供应。
丰子恺说:“趣味,在我是生活上一种重要的养料,其重要几近于面包。别人都在为了获得面包而牺牲趣味,或者为了堆积法币而抑制趣味。我现在有幸而没有走上这两种行径,还可省下半只面包来换得一点趣味。”
学者钱穆认为,快节奏、功利化的生活,不是一种高级活法。上世纪40年代,他曾说:“从鸦片战争五口通商直到今天,全国农村逐步破产,闲散生活再也维持不下来了,再不能不向功利上认真,中国人正在开始正式学忙迫,学紧张,学崇拜功利,然而忙迫紧张又哪里是生活的正轨呢。功利也并非人生之终极理想,到底值不得崇拜,而且中国人在以往长时期的闲散生活中,实在亦有许多宝贵而可爱的经验,还常使我们回忆与流连。这正是中国人,尤其是懂得生活趣味的中国人今天的大苦处。”
钱穆理想的生活环境是什么呢?他说:“人类断不能没有文化,没有都市,没有大群集合的种种活动。但人类更不能没有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自然、乡村、孤独与安定。人类最理想的生命,是从大自然中创造文化,从乡村里建设都市,从孤独中集成大群,从安定中寻出活动。若在已成熟的文化,已繁华的都市,已热闹的大群,已定形的活动中讨生活,那只是挣扎。觅享用,那只是堕退。问前途,也恐只有毁灭。想补救,只有重返自然,再回到乡村,在孤独的安定中另求生机,重谋出路。”
钱穆还说:“一切物质生活全没多大深度,因此影响于全部人生的,也并不深刻。乘飞机,凌空而去,只是快了些,并不见得坐飞机的人,在其内心深处,便会发出多大变化来……若使其人终身囿于物质生活中,没有启示透发其爱美的求知的内心深处。一种无底止的向前追求,则实是人生一最大缺陷而无可补偿。人生只有在心灵中进展,绝不仅在物质上涂饰。”
闻一多任青岛大学教授时,曾在一封信里说:“我们这青岛,凡属于自然的都好,属于人事的种种趣味,缺憾太多。”
丰子恺喜欢到一些没名的、游人多不会光顾的去处赏景。他说:“我把三潭印月、岳庙等大名鼎鼎的地方让给别人游。人弃我取,人取我与。这是范蠡致富的秘诀,移用在欣赏上,也大得其宜。”
钱锺书说:“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这种主权旁移,包含着一个转了弯的、不甚朴素的人生观。”
林语堂在评价明代李笠翁所提出居室的“自在”和“独立性”这两大要素时,认为“自在”比“独立性”重要。他说:“因为一个人不论他有怎样宽大华丽的房屋,里边总有一间他所最喜爱,实在常处的房间,而且必是一间小而朴素,不甚整齐,和暖的房间。”他尤其欣赏李笠翁的这样一段见解:“凡人止好富丽者,非好富丽;因其不能创异标新,舍富丽无所见长,只得以此塞责。”
1924年5月31日,周作人在津浦铁路的火车上致信孙伏园说:“我并不是不要吃大菜的,但虽然要吃,若在强迫的非吃不可的时候,也会令人不高兴起来。”
1924年,周作人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们于日用必须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后,张幼仪的哥哥张君劢反对妹妹再嫁,说:“女人只能出嫁一次,否则中国的风俗都没有意义了。”
上世纪40年代,学者金性尧的一个朋友想把杭州一所三上三下的旧式住宅卖掉,在西湖边另建别墅。金不赞成长居湖滨,这涉及他的一套对生活的理解:“我们对于一切美的欣赏,应该保持一点心理距离;如果一天到晚的对着湖光山色,则湖山就未必能引起我们深切的依恋,深切的低徊,反而会感到厌倦。最好,与住所相距有十里之遥,偶然的于一个月中,来此盘桓徜徉,方能于精神上、于心理上,有一番愉快轻松的调剂,然后又依依的跟它叩别,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正如天天读李杜的诗篇,也会逐渐生厌,所谓忙里偷闲,方是真正的领略悠闲之趣。否则,便流于无聊和扯淡,变成‘几乎无事的悲剧’了。少时读宋人诗云:‘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至今犹觉绿叶森森中有此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