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2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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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办起来没费多少周折,张宁在内阁大堂上议了一下,然后直接下令了。当初组建内阁六部时,周梦雄姚和尚两个武将身份的人就是兼领尚书阁臣的人,地位与在武昌的其他三个阁臣平起平坐;湘王对这种身份的人调令,其他人通常是不方便过多左右的,除非是有确实理由或公然与同僚对立。
张宁亲笔书信,调任周梦雄出任武昌守备,掌管新军大营,并直接叫大学士拟了张诏书,封周梦雄为镇国将军,拿到南宫去给建文盖个玺就可以颁发了。醴州大营的兵权移交武略将军李闻达,这个李闻达是周梦雄的妻子李氏娘家的亲戚,排起来就是周梦雄的亲信,所以调周梦雄回武昌同时也相当于没夺他的醴州兵权。
周梦雄这回是实实在在的升迁,没什么异议。
第四百二十八章 江边的沙
天气晴朗,八月的长江看起来似乎十分安静。周梦雄取下头上的斗笠,挂在背上背着,然后好抬头看天空,天空一片幽蓝没有一朵明显的云。眺望远方视线极好,平坦的大地空气明净,大江在斑斓的辽原如同一条巨大的玉带漂亮极了。武昌城的城楼,以及靠近城池成片的房屋尽收眼底,就连江对岸的城镇村庄也隐约在望。大江上飘着点点风帆、大小不一,水面上又有白鹭飞过,给风光平添了几分人文诗情。
这是周梦雄近些年第一次来武昌,虽然建文皇帝移驾楚王宫,湘王集团中心也迁到此地,他与武昌多有书信往来,但他一直在湖广南部带兵,真没亲自来过一趟。
周梦雄风尘仆仆的样子,身上穿着土灰的麻布衣服、长勉强及膝方便骑马,衣服上多出冒出毛茬,江风一吹像芦苇花一样晃悠。随行的人只有一个,也是四十多岁的样子,叫刘麻子,脸上确实有一些麻点。两人二马,对于一个阁臣来说,行程着实太简陋了点。
他弯下腰,在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捧到脸前嗅了一下,有一股淡淡的腥味。然后放开手,沙子就从指间滑落,在风中飘落了。
刘麻子看着他做完一系列琐碎的事,不敢说一句话打岔他,以为将军有什么深意。但这时周梦雄四下看了看,指着不远处的一些竹木房子:“有个渔村,我说这沙子怎么好像有腥味……走,进城。”
周梦雄等二人进武昌城,先在南门的官署中寻到了武昌守备陈盖。
圆脸大汉陈盖迎出来时脸上还带着不信的神情,直到亲眼认出周梦雄才急忙拜见:“镇国将军周大将军,您这么快就到武昌了……怎生这般打扮?”
周梦雄抱拳随意回了个礼,淡然道:“就是走段路,少些累赘少麻烦,这不省了世间。”他看起来对陈盖称呼镇国将军的恭维话并不太感冒。这个封号是不合大明制律的,不过建文帝政权刚建立不久,很多东西都没形成常例,上头随便封个名称也就当是对他名望的认可。
“您请里面坐。”陈盖忙道,“见过王爷了么?”
周梦雄微笑道:“刚进城,陈将军是我第一个拜访的人。”
陈盖摸了摸脑袋:“那交接印信还得换个场合,您先瞧瞧这边的事也好。”
“不急不急,我倒不是急着来夺陈将军的兵权的。”周梦雄玩笑道。陈盖也“哈哈”大笑了一声。
陈盖便唤一个青袍文官,让他去拿卷宗,一面直言不讳道:“我读书不多,烦事太多又是用字写的,有些东西真还理不顺,幸好朱部堂派了一帮人过来辅佐,我想知道啥问他们就行。”
周梦雄笑道:“我和你一样,咱们马背上摆弄刀枪棍棒,笔管子却是摆弄得不顺,卷宗就不看了……咦,北城外挨着校场东边不是有个营寨,我在那里见着个将帅,听人称呼指挥使,应该是那营寨的指挥,叫啥名来的?”
一旁的刘麻子微微侧目,因为他是一直跟着周梦雄的,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到过将帅,更没听到有人唤指挥使,想来这是周梦雄随口的一句谎言。但刘麻子是周梦雄的亲信,他当然不会当众拆台,而且刘麻子在这时什么话都不方便说的;刚才陈将军见礼也没丝毫搭理他,以为他只是个奴仆跟班一类的角色吧。
“那军营就叫校场东寨。”陈盖回头喊道,“来人,去校场东寨把管事儿的叫过来,让周将军问话!”
“慢着!”周梦雄喝住,“叫他作甚?老夫遇见了便是随口问问,并无他事。陈将军不知他的姓名?”
陈盖道:“一时想不起来了,您是知道的,武昌城现在内外加起来怕有六万兵了,大多是新兵,远近驻扎整顿的营寨有二十几个,指挥使我倒是都见过,不过有的还不熟,哪里记得全呢?”
“那倒也是。”周梦雄点头道。这时他便不想多留了,当下就说要去附近转转。陈盖忙道:“我陪周将军一道去巡视各营。”
周梦雄摆摆手:“免了免了,现在陈将军还是守备,公务在身。我却还未上任,可以趁此四处走走。”
陈盖又留他说准备接风宴,同样被婉言谢绝,只得送出大门。
二人二马又走到了街上,依旧低调没有多少引人注目的地方。周梦雄叹了一口气:“陈盖果然不能胜任。”
刘麻子道:“刚才主公言遇到了校场东寨指挥使,是试探陈盖吧?他连姓名都不知,定是做得不好。末将知道,醴州大营上下两万多人,主公是连大队队正都全部知晓的,不仅叫得出名字,还知道其性情脾气。”
周梦雄道:“陈盖我认识他不是一天两天了(第一批跟随张宁打石门县的武装头目之一),我知道他做不到那么细,但武昌的营寨指挥使不就二十来个,连姓名都记不全,着实有些蒙混日子。”
刘麻子附和道:“是。”
周梦雄回头道:“刘麻子,你带兵要明白,不管你怎么做,要让手下的每个人各自都干好各自的分内事,让他们清楚什么干得,什么干不得,出错了惩罚轻重心里也要有数。很多士卒不识字,但心头明白。”
刘麻子没有多话,又道:“是。”
周梦雄想起刚才陈盖的事儿,微微叹息道:“中下级武将是直接带兵的人,这些人都管不好,怎么能控制士卒?”
刘麻子道:“幸好王爷识人,这不急召主公回来,事儿自然就办好了。”
周梦雄面色沉重,沉吟道:“这些新军营寨中,塞进去了很多姚和尚那村子里的人(朱雀军旧部),我拿着也难办,不中用的我是留还是不留、换还是不换?”
这个问题已不是刘麻子能答的,于是没有了回应。
俩人的对话便冷场了,一路默默走着。其实周梦雄早就私下觉得姚家势力过大,对整个政权不是好事,带来了不稳定的因素,特别是在军队里几乎无孔不入,在醴州大营朱雀军旧部的武将比较少,但绝不缺什么内侍省的人。
第四百二十九章 石钟山记
于谦到了湖口县,隔着狭窄的鄱阳湖入江口,对岸就是九江……他就是从九江城出发的。数月来,于谦从九江来,到达湖口县,几乎绕鄱阳湖转了一个圈。当年得中秀才后,接着就准备乡试会试,没能有机会仗剑游历江湖;今番因公务却是走了许多地方许多路。
他们不在县城,在鄱阳湖边,一个军士正牵着马在湖边饮水,于谦站在湖岸枯草间正翘首远眺水面。随行的王俭背着一个包裹,包裹里装备半包的纸张,都是于谦这些日子来的见闻记录。要是把这些字整理一下,恐怕还能刻印本书出来,叫某某游记也是妥当的。
“大人,那就是石钟山。”湖口知县恭敬地提醒道,见于谦回头看,便遥指左面的风景。
“哦?”于谦果然感兴趣地看了许久。知县又问:“今日尚早,大人既然到了弊县,何不上去游历一番?”
于谦浅浅诵了几句:“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
知县忙道:“大人竟能将东坡居士的原文背下,博闻广记另下官敬佩至至。”
于谦不置可否,确实就算这篇《石钟山记》比较有名,但饱学大儒临时恐怕鲜有能背下来的。士大夫科举要背诵很多书不假,但不必背苏东坡的文章,何况做官之后大多丢下了文章,连当年考的文章也可能忘记了许多。
单单在鄱阳湖走了一圈,于谦就有多次机会怀古,神州各地果然是沉淀诸多,到处都有人文痕迹可循。他沉吟片刻,便道:“此番就不去了,换个时候再游,更有心境。”
王俭道:“人生苦短,诸事缠身,或许以后再也没机会到此地了。”
“嗯。”于谦淡淡回应了一声,却无太多惆怅之意。
一旁的武将韦斌显然也对这么一座山坡一点兴趣都没有,连对苏轼也没兴趣。他听到这里,便扯开话题道:“不是有消息徽州进驻了大量官军?末将不解,巡抚大人为何至今仍将永定营和九江军(汉王降军)大部分都放在九江城按兵不动?”
“这里不是谈军务的地方。”王俭提醒道。
卫斌只好怏怏住了口。
就在这时,听见后面的大路上有一阵马蹄声。于谦等回头看,只见四骑正冲着这边跑来,远远的隐约像是信使。等走得近了,果见其中两个是信使,但于谦不在意信使,一时间注意力被另一个女子吸引了,因为她是罗幺娘。
罗幺娘的嘴唇向两边一抿,看着于谦露出了笑容。于谦道:“罗姑娘。你怎么来了?”
“在武昌整日都很无趣,正好知道你们家的家丁到武昌送家书,要返回江西,我等他出城后就跟来了。听董夫人说你在江西把鄱阳湖都转了个遍,这等好事也不叫上我,咯咯。”
罗幺娘说话的时候,便把头上的方巾取下来,露出一头梳成发髻的青丝。她穿着男人的袍服,但一点都不像男人,且不看那凹凸有致的身材,脸也很漂亮,眉毛画得细长、几入发际,光洁的额头上方发梢之处,有一些细细茸茸的细发,在阳光下泛着微微带橙的光泽。
旁边的知县悄悄问一个不久前才熟络上的武将,那武将小声道:“内阁首辅杨公的养女。”
于谦摇头微笑道:“我在鄱阳湖翻山越岭却不是游山玩水……罗姑娘这么就走了,可告诉杨公了?”
罗幺娘道:“走的时候家父不在家,我留了封信。不打紧的,家父知道我是来找你,自然能放心。”
穿青袍的湖口知县插口道:“旁边就是大名鼎鼎的石钟山,乃湖口县一胜景,下官之前就派人到山上的寺庙安排斋菜了。既然于大人在此逢故交,不如今日就上山一游如何?”
这回于谦没有直接拒绝了,他问罗幺娘:“听说过石钟山么?”罗幺娘摇摇头,抿了抿嘴:“好像……是在哪里听过的。”于谦道:“苏东坡写过一篇《石钟山记》,此地由此更加闻名。”
罗幺娘也不太客气,笑道:“呵,那你要用山上的斋菜为我接风洗尘么?”
虽半开玩笑的话,可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又是认识多年的人,于谦正待要答应。不料就在这时,一起到达的戴大帽的信使开口道:“还请大人先看看都昌来的消息。”
于谦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有点疏忽,只顾和罗幺娘说话,对明显因有公务才找过来的信使连一句都没过问。他和罗幺娘说话的时候表现很淡定,很好地保持着士大夫荣辱不惊的素质,但是一点疏忽却掩盖不了他内心的惊喜和关心。
他循声看去,只见说话的信使穿着半长的圆领袍服,裤脚上的袜子绑得很紧,脚上蹬着皂靴。信使带着大帽,帽檐压得很低,上前见巡抚大人时头微微低着更是只露出半张脸。
信使上前从竹筒里抽出一卷上漆的纸,递上来。于谦抚了一下袍袖,伸手接过来,镇定地拆开来看。很快他的眼皮跳了一下,女人心细,罗幺娘很快发现了他的细微表现。
这份东西不是公文,是驻都昌城的内侍省情报分司送来的军情。自书信送出之前,官军一部不下五千人已经自徽州府出动,向江西边界进发。这说明官军在徽州的集结和战争准备已经完成,前锋才会主动出击。
于谦详细看完,转身便将纸递给大将韦斌。
罗幺娘说道:“咱们还是不去游石钟山了罢,我走了那么远的路,有点累了,先歇两天。”
“也好。”于谦随即下令道,“派人乘舟去对岸的水营,立刻调一艘船到湖口来接我们,今日便回九江城。”
湖口县知县意识到巡抚大人可能有急事,不便打听也不便留,忙提议由县里派船恭送大人。但于谦坚持要坐战舰,知县只得作罢。
……进九江城时,早已入夜了。巡抚辕门内,灯光依然亮着;外面的长街两旁挂着零星的灯笼,光线相对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