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金三角-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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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个作家居然就这样诞生了,是在草棚里写作的作家。
我说:你得了多少稿费?
曾焰偏着头算了算,回答说扣除税后大约有六万泰铢(币)吧,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我们教师的月工资才四百铢,所以在当地引起轰动,引起后来一些人妒恨,恐怕经济收入是个重要原因吧。
我说:你们怎么用这笔钱?
曾焰对往事很伤感。她摇摇头说:你知道,杨林虽然腿有残疾,但他是个生命力极其旺盛和有冒险精神的人,我们用这笔稿费买了一辆越野吉普车,正宗美国货,虽然当时美斯乐土路难行,杨林还是把车开来开去,其乐无穷。后来他把别人一辆新车撞坏了,就卖了自己车赔别人。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曾焰成为众矢之的。女人,作家,巨款,汽车,这一切炫目的名利在一个贫困和荒凉的山区,在一个以军人为中心的男权社会,以及没有文化但是并不缺少欲望的汉人难民部落都是不可原谅,或者说不可饶恕的罪过。换种说法,女人出名必将成为是非和流言的靶子,这就是本世纪阮玲玉们的悲剧在中国层出不穷的原因所在。
我对曾焰的评价是,聪慧,文静,执着和有悟性。她在那样艰苦原始的地方伏“床”写作,一盏小油灯,孤军奋战,谁关心她的艰辛求索?谁看到她夜以继日年复一年为写作付出的心血劳动?谁曾想到她在写作之余仍要做教师和母亲?如果她不成功,我想人们一定会宽容她,赞美她,他们会说,看她多可怜啊,付出那么大努力,还是摔得头破血流!所以她是一个好女人。宽容和同情弱者是我们的共同美德,是我们最优秀的民族性中的一部分。问题是曾焰不幸成功了,在外面出了名,有了巨款和汽车,所以她受到种种愤怒中伤都是必然的,或者说必要的,不然你怎么让别人心理平衡呢?别人心理失衡都是你造成的,所以当然是你的罪过。这时候有没有桃色绯闻男女私情都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决不肯饶恕她,就像我们不饶恕叛逆和家族败类一样,谁叫曾焰不肯与大家一样享受平庸呢?
曾焰在另一座金三角小镇回海住了半年,她在这里独居和写作,因为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华人报刊向她约稿。二十多年后的1998年我在回海呆过几小时,拍下一些风景照片,回海地处帕龙山脉谷地,热不可挡,距离缅甸大其力只有一小时车路。我被朋友告之,从前这里是坤沙的势力范围,张家军在这里与泰国军警打过仗。
曾焰在回海完成自传体长篇小说《风雨尘沙》,然后来到满星叠与丈夫杨林会合。我认为曾焰是个典型的东方女性,温柔体贴,热爱丈夫和孩子,她将自己有限的生命分成两份,一份给了丈夫和家庭,另一份则贡献给了文学。这样的女性,我们即使不用“完美”这个赞美词,至少也应该称之为“优秀”。如果说丈夫孩子是曾焰灵魂的栖息地,是那个给她亲情温暖的遮风蔽雨的家,那么写作或者说文学事业就是她生命中的太阳,将她流离失所和漂泊无所依的孤苦生活照亮。对一个人,尤其一个心中燃烧着浪漫精神的女知青来说,这种照耀使她对今后哪怕荆棘之路苦难生活也充满真情,充满诚挚的希望和热爱。
满星叠大同中学是一所华文学校,当时有数十位汉人先生执教,其中多为来自大陆的男女知青。知青在金三角不称“知青”,称“下放学生”或者“小汉人”,他们与国民党残军不同,虽然流落到异国他乡,有人贩毒,有人沉沦,有人随波逐流,但是他们毕竟是有文化的城市青年,受过现代教育,是文明社会的火种,所以一旦撒落到蛮荒不毛之地,来到愚昧野蛮之乡,他们大都顺其自然地肩负起播种文明和教育兴邦的责任。也许这是一种规律,是生活的必然,没有选择,但是没有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选择。我在采访中得知,分布在金三角广大地区数以百计的华文学校,无一例外都有大陆知青任教,并且有的学校至今仍以知青先生为主。
比如曼塘村小,五名先生中有三名来自中国大陆,我认识其中一位章姓老知青,五十一岁,大有白发苍苍的衰老模样。通过交谈得知,他已经在金三角各地任教近三十年。仅以每年一班,每班二十人计,他教过的学生至少在六百人以上。我望着他两鬓白发,心中涌出无限敬意。我想,从文化传承的角度,他是不是也该算得上个播撒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自从1950年国民党残军入侵金三角,大批随着政治动荡以及各种社会原因涌入金三角的中国难民达数十万(一说百万!)人之多。这个人数众多的汉人部落成为影响金三角历史的重要社会力量。据说一时间说汉语和学习中文成为一种时尚,有如改革开放后国人学习外语。各种华文学校应运而生,这些华文学校不仅只对华人学生,也对所有的当地孩子开放。
通过对许多人采访,我知道满星叠华文学校很正规,与山外的清莱、清迈学校相比也毫不逊色,由于办学条件好,报酬较高,吸引许多金三角知青到此执教,焦昆、杨飞、杨林、曾焰以及那位章姓知青都曾是这所学校的先生。据说坤沙时常要来学校视察,当然也不算什么正规视察,无非走走看看,见谁同谁说话。他喜欢串门,同大陆知青聊天,有时碰上学校或者别人家里开饭,也不拘小节同师生一起吃饭。坤沙体格高大壮硕,头尤其长得大,这种奇特相貌很使身体瘦小的当地山民敬畏,他们尊称他为“昭坤沙”。前面说过,“昭”就是神明或者帝王的意思。坤沙完全保持汉人习惯,衬衣长裤,手上喜欢拎一根藤手杖。这个世界闻名的大毒枭并不仅仅只对贩毒感兴趣,据说他的知识面相当宽,常常爱同知青讨论有关中国历史、哲学和政治问题,有次谈到秦始皇,大家观点不同,竟争得面红耳赤。
张苏泉则永远保持职业军人的枯燥本色。他生性严肃,做事认真,据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穿除军装以外别的衣服,你可以想象这是一个多么刻板和机械的军人!但是别人同时告诉我,张苏泉决不仅仅是一介武夫,他喜欢读书,喜欢音乐,戏剧,他家里有台老式针头唱机被视若珍宝,到处收集木纹唱片,有时人们听见这位河南籍的总参谋长嘴里哼哼叽叽的,原来他喜欢哼着家乡河南豫剧梆子,时不时来上一段,居然有腔有调像个发烧友。他除了钻研军事,也常来与知青讨论各种理论和社会问题。曾焰说,张苏泉比坤沙更爱到学校串门,有时独自摸到学校来,也不带卫兵,钻进知青寝室聊大天,一聊就是大半夜。
初到满星叠,曾焰觉得一切都很新鲜,因为是坤沙总部,这里不许吸毒,不准种植鸦片,更不许贩毒制毒,俨然一个清明世界。我向曾焰提出一个曾经问过许多人的问题:既然是贩毒集团,就应该不择手段追逐高额利润,那么他们的生活是否荒淫奢侈,挥金如土,贪污腐化和穷奢极欲呢?
曾焰证实说:那是外人的一种主观臆测吧。坤沙张苏泉都没有盖什么宫殿豪宅,也没有三妻四妾仆役成群,他们都住在跟大家一样的铁皮棚屋里。我认为曾焰所说都是事实,因为我在满星叠采访时,那些旧址已经毁于战火,但是许多当地人都向我不厌其烦地描述他们所看到的大毒枭接近俭朴的生活习惯。
我同另一位金三角诗人焦昆讨论这个问题。我说如果贩毒者不为钱,不图享受,那么他们是为什么呢?
焦昆谨慎回答:也许按照他们所说,是为政治理想而战吧。他们的政治理想就是建立一个独立的掸邦共和国。
我说,可是这个在他们看来也许是至高无上的理想主义,恰恰是以牺牲大多数人,包括牺牲世界和掸邦人民在内的长远和根本利益为代价的。崇高的理想张开恶魔的翅膀,这不是一件咄咄怪事吗?
焦昆想了想说:据我所知,当今世界反毒禁毒投资最大,花费最多的西方发达国家,不正是一百年前那些靠贩毒起家的最大的毒贩毒枭国家吗?是不是可以说,恶魔长出天使的翅膀来?我语拙,然后佩服,认为经典之至,简直称得上至理名言。
1980年满星叠发生一件值得一提的小事。
坤沙出于对知识人才的敬重,宣布为杨林曾焰夫妇在满星叠水塘边修一幢屋子。当然也不是什么小洋楼别墅,而是普通平房,铁皮顶,竹篱墙,只有两间正房,也没有什么奢侈和特别的地方。只不过经坤沙宣布修建,就属于公费,显得比较特殊,相当于一种破格礼遇。尊重人才尊重知识在当今世界已经成为共识,金三角从来没有出过作家,尤其是女作家,所以以我们现在的观点看,坤沙的破格待遇是一种顺应潮流和有战略眼光的表现。
问题出在曾焰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女知青(不是军人)这一点上。建房事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坤沙的决定立刻招致许多人不满,那些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军功战功的军官质问道:曾焰仅仅是个下放学生,还是个女人,什么功劳也没有,总司令凭什么给她修房子?
可以这样认为,没有军官就没有满星叠,而没有曾焰满星叠照样存在,所以坤沙为曾焰夫妇修房子的决定是没有理由和站不住脚的。人们怀疑到:曾焰是个年轻女人,坤沙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格外的企图?
当然后来这幢房子到底没有修成。坤沙太太勇敢地出面反对,坤沙太太是个佤族女人,不习惯讲道理,她一生只管坤沙两件事,替他生孩子和不许找另外的女人。从这个意义上讲,大毒枭坤沙也具有男人惧内的光荣传统。据说坤沙太太与坤沙大闹,并且当场抓破丈夫脸皮,坤沙只好表示收回决定,从此不再提修房子的事情。
我头次听说这件事,简直惊讶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我想坤沙是世界赫赫有名的大毒枭,他决定为谁建一幢普通房子还不是小事一桩吗?但是我很快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坤沙之为坤沙,他是环境造就的,坤沙离开那个使他成为坤沙的社会环境,他还会成为赫赫有名的坤沙么?
这就等于人不能拔着头发离开地球。
大同中学的学生,部分为满星叠汉人子女,多数则是坤沙“岩运部队”的孩子。岩运部队就是杨飞说的童子军或者少年预备役部队。据说坤沙完全是受中国红卫兵运动启发,然后下令在金三角招募各族(不限于汉人)男孩,让他们从小接受军事训练,过有组织的集体生活,同时学习文化知识,学习汉语,向他们灌输忠于掸邦共和国的思想。他常常说有文化的军队才能打胜仗。岩运部队的孩子长到十六岁就正式加入坤沙部队,成为一名真正的士兵或者军官。据国外资料披露,岩运部队最多时达数万人。
曾焰、焦昆和杨飞都做过这些童子军的先生。我问杨飞:他们父母是否真心愿意送孩子当兵?
杨飞回答:是的,因为在金三角,当兵基本上是穷人的唯一出路,所以孩子生得多的家庭都踊跃把孩子送到岩运部队。这样除了减少吃饭的嘴巴,还能得到一份军饷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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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焰说,大同学校课程与国内差不多,天天早读书晚自习,文体音美劳德育,一样都不缺,中考大考,照样把学生撵得跟风车一样团团转。但是有一点区别,这里使用的教材全部来自台湾。比如语文的启蒙课是“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使用繁体字,而不是大陆学生习惯的第一课“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我问曾焰:你是唱着《东方红》长大的,你对台湾教材适应吗?
曾焰想想说:也没有多大障碍。都是中国人,“三字经”源远流长,在古代文化中能找到源头,所以心情很平静。
台湾教材都是翻越千山万水,经空运,邮递,然后再由马帮运进山里来,所以教科书是公共财物,每当学生读完一门课程,书本就被留给下一届新同学。杨林是个好先生,他年年都要受到校方嘉奖,虽然他腿不方便,他还是喜欢同学生一起打篮球,做游戏,周末带他们上山野营,讲解有关动植物的科普知识。他的同事,昆明知青杨飞回忆说,杨林充满朝气,讲课生动,深受全校师生的爱戴和尊敬。
这时的曾焰边教书边开始酝酿她的第三部乡情小说《在那怒水澎湃的地方》。满星叠表面十分平静,风光如画,鸟语花香,尽管国际环境变幻莫测,金三角到处都在打仗,但是台风中心总是平静而且安全的。事实上这是一种假像,生活中常常会有许多假像蒙蔽我们的眼睛和大脑,等到我们看到假像戳破,残酷的灾祸就像陨石一样已经降临头上。
1981年岁末,一百多里外的大谷地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