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剑立云沙-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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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眼中有绝望,也有释然。她怜爱地看着木盆中小小的她,俯身在她脸上印上了柔软冰凉的一吻。
“你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孩子,今天的一切你都不会记得。有些事遗忘未必不好,有些事记起注定伤心。孩子,你若能活下去,还是忘记最好。”
女人推着她向江心走去……
那时候,她不过是个数月大的小娃娃。但她懂,她什么都懂,唯独不敢说。她看着这个真心爱着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她活命的女人,很想哭。但她忍着,不许眼泪冲进眼里,不然,她将看不清女人美丽的容颜。
最初她能看到她虽然脏污却不失华丽的湖绿色羽缎竹叶绣斜襟襦裙。后来,只有那张无比苍白却仍然秀美的脸贴近她的面庞。再后来,只看到一双手紧紧攥住木盆的边缘。她轻轻地抬起小手,去碰触那双纤细玉润的柔荑,触指冰凉。接着,那双手松开了,刹那间消失不见……
重生之后,还来不及喜悦,她就经历了一场死别。
那个女人是谁?她又是谁?
她但愿她不再忆起,可是她偏偏,什么都不曾忘记。
女人那双载满哀婉、无助、绝望与爱怜的美丽的眼,停驻在她心里,再也挥之不去。
木盆随波逐流,在江心荡漾。她很幸运,被一家渔人救起。渔人姓冉人称冉大,老婆李氏,都是好心人。他们自己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也在襁褓中。李氏的奶水不足,自己的孩子尚不够吃,却仍挤出几口给她这个外人吃。
她随水飘来时,身上穿着不俗,颈子上还坠了一块玉。那可是通体温润莹透纯净如凝脂的一块白玉。
因此养父给她取名冉玉。她和哥哥冉勇、冉武、姐姐霞儿一起长大,活着艰辛却快乐。他们待她如亲人。
如此她活到了七岁,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丹江断流,如养父这样靠江水养家糊口的渔人都要活不下去了。
唉,养父母实在养不活那么多的孩子。他们卖了她。不,她不怨。他们连自己的孩子也卖掉了。这世道如此,她哪能怨?她只有感激,没有他们,她活不下来。
可是她丑,真的丑,她周身的肤色都是病态的黄。根本没有人看得上她。她的霞儿姐姐最先被官宦人家买了去,剩下了她。
李氏有些绝望,领她回家,也只有饿死。她牵着小女娃的手,走回江边。那只破渔船上立刻跳下一高一矮两个男孩,迎着她们过来,嘴里喊着:“爹,娘和妹妹回来了。”
冉大出来一望就明白了。
晚上,夜静更深,孩子们都睡了,他和李氏坐在江边面对裸*露的河床商量着:“婆娘,明天还得去趟大市,……你拿主意,是留下勇儿还是武儿?”
李氏盯着搁浅在江里的渔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留下谁?又卖了谁?她谁也割舍不下。
“爹、娘,留下武儿吧。我大了能照顾好自己,明天你带上我和小玉,若是老天保佑让我和妹妹在一起,我也好照顾她。”
夜已深,人未眠。一家人躺在江边茅屋中的蒲席上,瞪着大眼,盯着茅屋破败的顶子,直到天明。
次日,羽城北门外,奴隶市场西侧的老银杏树下,她静静地拉着阿勇的手等着买主。从日出等到日暮,少有人来问价。
东边驶来一辆华美的安车,车后跟着市场上买回的十几个大大小小漂亮的女孩。安车旁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管事打扮,颇有些威仪。
夕阳斜,一地金辉,将兄妹俩小小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她仰着头,迎着余晖,倔强地瞪着。冉勇回头看她,被她烟波水眸中闪过的一抹异样的翠震慑住。
“停车。”安车从他们身边经过,里面传出一道威严的声音。那个管事打扮的人立刻下马走到车窗前低声回话。随后他向他们走来,询问身价。
原来他是睿安王府的大管事蓝禾。
他相中了阿勇。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只穿着一条破烂的黑色棉布裤子,古铜色的躯干赤*裸着,常年在丹江中游弋,孩子的骨架开阔体型流畅。更兼冉大会些功夫,阿勇从小跟着父亲习武有些本事,因饥饿身体瘦长,胸肌却颇为健美。一看便知是快好材料,而王府中正好在招募护卫。
蓝禾一边问话,一边验看户籍文凭。他出了一贯大桓朝通行的大铜钱要买下阿勇。这已经是非(…提供下载…)常好的身价了。一贯大钱合一两银子,在年景好时足够一个三口之家一年的用度了。
玉心松了小手,有些悲伤地跟哥哥道别。谁知阿勇握住她瘦削的肩,看着蓝禾,目光坚定:“我和妹妹一起卖,我和妹妹要在一起。”
玉心不想哭的。但此时,还是有一滴泪悄悄从眼角滑落。
她来时,阿勇五岁,霞儿两岁,而武儿和她一样,还是吃奶的年纪。她衣着不俗。手上的玉镯、脚上的金链,都被李氏拿去卖了,得来的钱让他们一家子好好地过上了两年。可养父母心中有愧,他们都觉得是冉家欠了她。当然,他们都以为她什么都不记得,殊不知,她是从异世穿越而来的幽魂,她什么都明白。
其实,玉心根本不认为谁欠了她。若不是养父把她从江心奔涌的激流中捞起来,她恐怕早陈尸江底了。若不是养母宁可饿着小武哥哥,也要挤出些奶水给她吃,她也早就饿死了。而最重要的是,那时阿武还没有到县衙登记户籍,于是冉大夫妇抱着一双孩子,只说是双生的儿女,给了她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
阿勇那时已经明白事理,他什么都懂了。他抱着她,摇着她的小手发誓:“小玉,哥哥永远护着你,永远对你好,永远不亏待你。”
她不是他的亲妹妹,可他待她比待霞儿还好。
他们真的没有亏待过她。
没有。
而阿勇面对蓝禾,铁了心,他必须和她在一起。
星汉西流夜未央 二
蓝禾极其不耐,挥了挥手,就想转身走人。
而玉心小心地伸手轻轻拉着他水青色锦袍的下摆,十分恭谨地恳求,稚嫩的声音惹人怜惜:“这位爷,小玉貌虽丑可什么都会做。洗衣挑水烧火做饭,小玉都能做。小玉做得最好的是女红刺绣,您看我的裙子。”
说着玉心拉起自己打着补丁的湖绿色棉布裙,上面绣着一对青莲,湖水涟漪碧蕸相衬,绣工精巧颇有韵味。
蓝禾眼前一亮,随即又有些怀疑:“你绣的?”
“是,小玉不说谎。我三岁就学会了刺绣,这真是小玉自己绣的。”
一旁李氏和阿勇也连连点头。
“带上她。”安车上又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玉心抬眼望去,看见精雕细琢着忍冬花纹的车窗后,一个玉色少年的侧影。夕阳的余晖穿透安车两侧敞开的窗子斜洒下来,光影斑驳,但她仍看清了少年精美绝伦的侧面轮廓。
而蓝禾连忙回身点头称是。
五百个小铜钱,玉心就值这个价。
他们随着蓝禾出了大市,登上了王府运货的马车,往帝都城门的方向驶去。
玉心偷偷回首,看见养母一直站在老树下望着他们。她的身形有些佝偻,那么悲凉、无奈地倚着老树的枝干。
秋风起,霜染鬓,泪沾襟。
“好好活着。”
这是养母临别时对她说的话。她重重地点头,她会的,她一定会的。
那辆华美的安车将他们远远甩下,瞬间不见踪影。戌时已过,他们终于到了睿安王府门前。从偏门进府,十几个孩子挤在杂役院的一间矮屋中宿了一夜。
睿安王贺兰杰乃是当朝天子册封的异姓王。
贺兰家族本是瑶川大地名动四方的将门世家,族中出的名将数不胜数,是玉曦一朝的开国功臣,更曾是捍卫大曦皇权的肱骨重臣。谁知大曦朝末年,贺兰杰的父亲时任大司马的贺兰承遭平帝猜忌,去了兵权,不久便忧愤而死。
迨拓跋崷篡夺玉氏江山,贺兰家族未如其他士族名门一般愚忠,得以保全。贺兰杰更在西南蛮夷趁瑶川内陆大乱寇边侵扰时,率兵平定边陲,得英武帝嘉奖册封一品睿安王。
只是贺兰杰班师回京册封为睿安王后不久就兵权旁落,赋闲了。据说这位贺兰王爷倒是不以为意,每日里垂钓狩猎养花种草好不悠游自得。
次日上午,阿勇最先被府中的武师领走,他成了王府的武童,若是他习武有成,将来就能成为王府护卫。若真如此,他也算是熬出头了。可在这之前,只有一个字,苦!
玉心呢?她和那十几个女孩子一起站在杂役院子里,任府中的各房管事婆子挑挑拣拣。她丑,没人看得上她,自然被挑剩下了。蓝禾本想把她塞到厨房驱使,这时却有个身着蓝衫、束着总角、相貌周正的小厮走进了院子。
蓝禾一见就迎了过去。从衣着上看,明明蓝禾的身份要高出许多,但从神情态度看,那个小厮倒似乎更高人一等。
“蓝峰兄弟,有什么吩咐?”
“哎呀,大管事折杀小弟了。”蓝峰笑呵呵地,向着蓝禾恭敬施礼,“昀少爷说了,这儿有个会刺绣的丫头,让小弟领去。”
在场的大小管事、仆役婆子都面露惊异,有人小声嘀咕:“什么样的丫头能被昀少爷看上?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蓝禾先是一愣随即一把扯过玉心,推到了蓝峰身前:“就是她。”
“唷!”蓝峰上下打量着小女孩,一脸的不可思议,“这脸怎么这么黄啊,不是个病秧子吧?”
他怀疑地看看玉心,又看看蓝大管事。
蓝禾笑:“就是她。昀少爷昨日忽然兴起去了奴隶大市,可谁也没看上。临走时遇见这个丫头,说是刺绣女红好,就叫我带回来了。不信蓝峰兄弟领回去问问看?”
“嗨,小弟哪能不信大哥的话。”蓝峰也笑,回头看着玉心,“走吧。”
众人打量玉心的眼神有几分惊异、几分猜度、似乎还有几分同情,另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玉心都看在眼里,都只当没看见。
蓝峰的脾气甚好,一路上细细叮嘱,告诉她府里的诸多规矩,玉心仔细记下。绕过雕花影壁,沿着抄手游廊,穿过一道花墙,踩着细碎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终于走到了一座院落门前。
大门上一块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安澜院。
玉心顿时想起“天下安澜,比屋可封”这句话来,只是如今真的天下安澜吗?
进了大门,她们沿着青砖甬道走,到了正堂门前。门额上也有一匾,苍劲多姿的行书描金大字“澜清轩”赫然入目。玉心看看赶紧低头,她是识字的,但她不能说。
这时从轩中走出来一个眉目清秀鹅黄衣裙的女孩子来。
“蓝峰,这就是少爷要的人?”
“是,墨梅姑娘。”说着蓝峰推了玉心一把,玉心连忙上前福一福身,算是见礼。
墨梅猜忌地上下打量着玉心:“唷,这脸黄的,该不是得了重病吧?”
“回姐姐,小玉天生就丑,但身子健康没有病。”
“哦,是吗?”
玉心后来才知道,贺兰昀,是身份无比尊贵的睿安王嫡子。只是,他的母亲姜夫人生下他不久就病逝了,没有赶上贺兰杰出仕拜将。待到贺兰杰因战功卓著册封为睿安王时,追加了她一个王妃的封号。而真正享受了封妻荫子荣耀的,是继室一脉。
继室何氏原本是姜夫人陪嫁的远房表妹,媵妾的身份,命却极好。因当年姜氏久未有孕,她因而得宠,在姜氏之前就接连生下两个儿子。姜氏大去后,她就被扶正,后来又封了王妃,膝下又添了一个女儿。
但即使如此,贺兰昀在府中的地位仍是无人能比的。按理说他早该被册封为世子了。只是不知为何,朝廷的册书印玺迟迟没有下来。因此府中人都唤他做昀少爷。
昀少爷性情孤僻乖张,不好相处,尤其是他对待下人奴仆冷酷刻薄是出了名的,背地里就有胆大的仆役偷偷称他为“玉面阎罗”。就在玉心进府的前两天,他院子里两个平日得宠的大丫鬟争风吃醋,他一个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