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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落日风雷-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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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此余暇,天赐拔剑出鞘。一剑在手,心下大定。
  那贼首带马而回,二马盘旋,斗在一处。天赐不惧对手力猛,却怕对手刀沉。他手中的长剑只是一件饰物,重量不过两斤,岂敢硬接硬架,左闪右避,颇为狼狈。又有四名悍贼相继驰到。那贼首大叫道:“弟兄们,并肩子上啊!”众贼人一齐动手,刀影漫天,攻势如潮。天赐以一敌五,左支右绌,破绽百出。哧的一声,一刀划肩而过,在左臂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入肉不深却鲜血淋漓,半身浴血,十分可怖。
  忽然,马车的方向传来两声凄厉的惨呼,随即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听一声娇叱:“贼子,看剑!”一道红影凌空飞至,象一只展翅大鹏。剑光如匹练,划空而过,不闻金铁相交之声,五名贼人同声惨叫,落马而死。那道红影并不落地,继续向前飞,稳稳地落在疾驰的坐马上。好玄妙的身法!好神奇的剑术!天赐庆幸之余,悚然动容。
  一声长嘶,那骑士勒马而回。只见那骑士竟是一位年轻女郎,纯白的绢帕包头,红扑扑的脸蛋吹弹得破,眉若春山,目似秋水。虽然未施脂粉,却是天然的颜色。天赐不觉看呆了,暗道:“若不见她方才出手,真难想象这样一位弱质女子竟会是剑术高手,取敌性命如探囊取物一般。”
  女儿家面嫩,这女子被一位陌生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难免有几分羞意。嫣然一笑,声似银铃,说道:“车中女眷是公子的同伴吗?你伤的不轻,还不快去包扎一下。”说罢掉转马头,轻敲马蹬,绝尘而去。天赐正想解释他也不识得车中女眷,过去搭话不甚方便,想请这位红衣女子善后。不料未及开口,伊人已经远去,只余下一串轻笑声在耳边回荡,良久不绝。
  天赐怅然若失,暗想:“我今天是怎么了?盯着人家大姑娘,失魂落魄,连个谢字都忘了说。失礼之极。”又想:“这女子是何方人氏?不知将来是否有缘再见。”随即又暗暗自责:“她是何方人氏与我何干?见到了又能如何?李天赐啊李天赐,你可万万不要再胡思乱想,亵渎了这位好姑娘。”猛地摇摇头,压下心中的绮念。口中却情不自禁喃喃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从痴迷中清醒过来,天赐又去看地上那五名贼人的尸体。只见每具尸体的咽喉上都有一个窄窄的伤口,出剑之快之准,令人心惊。天赐倒吸一口冷气,心想:“此女武功胜我百倍。爹爹之言诚不我欺。江湖之上能人辈出,我只是个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可怜亦复可笑。”天赐终于认识到自己的武功尚不入流,却并不因此而灰心,反而坚定了信念。只要继续下苦功,那位红衣侠女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
  天赐伸剑挑开那贼首的蒙面巾,只见他面貌熟稔,正是昨日在茶楼上口出不逊的四人之一。天赐暗想:“我就猜那四个贼子不是好路数,原来是一伙强盗。”心中未免有几分同情。他们有这等好身手,若不是投身为盗,又岂会落得如此下场。转而又想起车上的三名女子,救人救到底,不能一走了之。当下牵马走过去,朗声道:“诸位夫人小姐。贼人已除,你们不必害怕。”
  车中的三名女子不知危险已过,相拥而泣,瑟瑟发抖。那中年妇人紧闭双目,阿弥陀佛念个不停。听到车外有人发话,中年妇人小心翼翼地撩开帷幔,从缝隙向外窥视。看到半身浴血的天赐,吓得她又把帷幔放下,结结巴巴地问道:“是壮士救了我们吗?”
  天赐赧然道:“我是救人不成反被人救,不提也罢。请问夫人欲往何处,有什么困难需用小可帮忙吗?”
  那中年妇人终于壮着胆子撩起帷幔,探出头来,说道:“我家小姐姓吴,家在海州。此行是入京探望老爷。原打算到济宁州换船,不想中途遇上了这件祸事,几名家人惨遭毒手。若非壮士及时搭救,小姐几乎名节不保。”听她的语气是一名仆妇。再看车中,一个脸蛋圆圆的小侍女,惊容方定,泪迹未干。那位小姐身形苗条,白纱的长裙,淡绿色的短袄。螓首低垂,看不清相貌。
  天赐道:“未能及时援救,小可也十分遗憾。贵同伴的尸体小可会设法托人安葬,日后再迁回故乡。倒是这位车夫……,也罢,小可便勉为其难,充一回车夫好了。”
  主仆三人十分感激。那位吴小姐依旧螓首低垂,轻声道:“多谢壮士盛情,贱妾不敢劳动大驾。”
  天赐笑道:“不劳动小可,难道小姐亲自驾车去济宁州吗?小可虽是头一回驾车,至少要比小姐强些。”吴小姐道;“委屈了壮士,贱妾十分不安。”天赐笑道:“委屈谈不上。秦时的五大夫之官事实上就是车夫,可见执鞭之士并非低人一等,也是能做官的。我今日便过一次官瘾,若是不中规矩,诸位请勿见笑。”
  三女不禁莞尔。吴小姐笑道:“孔老夫子尚且甘为执鞭之士。我们都是孔门嫡系传人,步他老人家后尘,有何不可。”孔子曾有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吴小姐引用的正是这一典故,可见她并非凡俗女子,至少熟读过《四书》。
  天赐笑道:“没想到小可居然能媲美于先贤,妙之极矣!”将乌骓马栓在车后,跳到车夫的位子上,扬鞭启程。天赐虽然从未驾过马车,但平日里看的多了,马匹又十分驯服,操纵起来倒也得心应手,有板有眼。
  吴小姐道:“贱妾真是失礼之极,还未请教壮士尊姓大名。”天赐随口答道:“我叫李天赐。就在这兖州城中居住。今日出城打猎,不想巧遇小姐。”吴小姐道:“原来壮士姓李。贵地知府大人李公,李壮士是否相识?”
  天赐笑道:“那是家父,焉能不识。小姐远在海州,难道也曾听到过家父的名号吗?”
  吴小姐惊喜地“啊”了一声,说道:“原来李大人就是令尊,失敬失敬!令尊的大名传遍天下,别说是近在咫尺的海州,南七北六十三省又有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天赐大为惊奇。父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府,名声怎么可能如此响亮。问道:“小姐不是在恭维小可吧?”
  吴小姐道:“贱妾说的是实情。令尊大人刚正不阿,屡次上表弹劾朝中权奸,不避斧钺鼎镬,不计生死荣辱。此事天下共知,海内同钦。公子太谦了。”
  天赐淡然道:“身为臣子,理当以身许国,不存私念。这本是分内之事,算不得什么。”心中却十分喜慰,暗想:“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爹爹弹劾诸奸,虽未成功,天下人却看得明明白白。”
  吴小姐为天赐所救,本已心存感激。这时听说他是赫赫有名的李大人之子,顿生亲近之意。强忍羞意,撩起帷幔偷偷窥视,一窥之下禁不住惊呼出声。她所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英俊公子,而是半身浴血的狼狈景象。她关切地问道:“公子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快让我看看。”钻出车厢,也不顾天赐是否同意,抓起他受伤的手臂,撕开衣袖。只见那刀口长近半尺,虽不再有鲜血渗出,却仍十分可怖。吴小姐看在眼中,痛在心里,取出绢帕,细细包扎。也许是出于感恩图报的心理,也许是出于惺惺相惜的共鸣,她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十分关心,关心得出了格,浑然忘记了她千金小姐的身份。
  天赐好不恐慌。一阵淡淡的女儿体香冲鼻而如,细柔的手指在他左臂上游走,左臂的痛楚似乎变成了无比的舒适。天赐心猿意马,忍不住侧头去看吴小姐。只见她眉淡睫长,樱唇雪肤,清丽绝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虽圣人而不能禁也。这一看天赐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在天赐异样的目光注视下,吴小姐脸颊绯红,纤手轻颤。好不容易包扎好伤口,她狠狠白了天赐一眼,反身钻入车厢,垂首不语。芳心如小鹿般乱撞,不知是甜蜜还是惊慌。
  天赐心痒难搔,魂飞天外。暗道:“这为吴小姐好生秀丽。她瞪我一眼,似乎有几分娇嗔之意,莫不是生气了?她生气的样子更为动人。”随即又暗暗自责:“李天赐啊李天赐!你真是不可救药,全然忘记了先贤非礼勿视的道理。方才死盯着救你性命的红衣侠女,现在又转这些龌龊念头,彻头彻尾的好色之徒。”
  自责是一回事,心中的欲望又是另一回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血气方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一位才貌俱佳的妙龄女子生出遐思,完全是正常的。那为红衣侠女的倩影悄然扣开了天赐的心扉,虽只是惊鸿一瞥,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伊人临去时的嫣然一笑深深地印在天赐的脑海中,吴小姐清丽的面容似乎也被冲淡了。
  马车隆隆前行。天赐满怀心事,默然无语。吴小姐凝视着他硕壮的背影,羞意渐去,终于打破沉默,问道:“李公子,你在想什么?”
  心中的绮念怎能向她诉说,天赐强笑道:“我在想此去京师,千里迢迢,不能无人照应。到济宁州我请知州岑大人派人护送小姐一行进京。官家眷属在济宁州地界遇劫,他作为地方官不能不管。”
  吴小姐道:“已经到了济宁州地界了吗?我以为还在兖州呢!”天赐道:“错不了的。请看,那是彭子山。能望见彭子山也就到了济宁州。”
  极目远眺。只见原野广袤无际,马车已经驶出了崎岖的山路。远处是一带依稀的山影,近处是翠绿的田野,三五家烟村点缀其间,一个低矮的小山丘林木葱茏。吴小姐问道:“这座小山又是什么名字?”
  天赐道:“这不是山,是鲁国故邑乘邱的遗迹。鲁庄公曾在此大败宋师。它本是为抵御战祸而建,最终却毁于战祸。千年风雨侵蚀,断壁残垣也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堆黄土,供后人凭吊。”
  女儿家多愁善感。吴小姐禁不住黛眉微蹙,叹道:“为什么每处遗迹,每座城池总少不了兵祸征伐?书中每提到乘邱,不是鲁庄公败宋师于乘邱,就是赵魏韩伐楚于乘邱。《通鉴》说它是鲁地,《水经注》说他是宋地。《括地志》为论证是鲁是宋,也忘不了引用一句:乘邱之役,公子偃自鲁城雩门出,至乘邱。战祸兵劫充斥书中,仿佛老祖宗们就是在杀人与被杀中消磨时光。我喜欢读书,可是每看到这些,我就再也看不下去。难道除了征伐就没有其它事可以记述吗?”
  天赐道:“古人言王侯之政,不外乎礼乐征伐。礼乐是表面文章,征伐才是巩固权位的利器。战祸兵劫之后才能天下太平。那些毁于战火中的城市又会如雨后春笋,重建起来,繁华更胜往日。只可惜在战火中丧生的无辜者,永远也不能复生。战祸可怕,更可怕的是贪欲。欲壑难填,子女玉帛,权势名位,永远也不能令人满足。战祸也将永远延续下去,书中也就永远少不了征伐。”
  两人谈得投机,浑不知路途之遥。吴小姐博览群书,胸罗万有。天赐自叹不如,深为钦佩。谈笑之中,数十里路似乎转瞬即至,济宁城悠然在望。


第二回 今宵胜把银灯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天赐驾马车从西门入城。济宁州是漕运重地,城中商旅云集。一条大街自西向东贯穿全城,街上车马行人往来不绝,街两侧酒家客栈鳞次栉比。他曾来过济宁州多次,识得路径。沿大街一直行到州衙门前,停下马车。
  却见州衙门前站着两名衙役,凸胸叠肚,趾高气扬。其中一人走过来叫骂道:“混蛋!不知道这里是州衙吗?闲杂人等禁止逗留,还不快滚!”
  天赐最看不惯这等狗仗人势的小人嘴脸,眉头紧锁,冷冷道:“去禀报你们知州大人,就说李天赐求见。”
  那两个衙役自然不知李天赐是何许人,见他坐在车夫的位子上,更加看不起。骂道:“大胆,知州大人是说见就见的吗?你是什么人?有拜帖吗?”
  天赐大为光火,发怒道:“你休管我是什么人。李天赐三字就是拜帖,见不见自有你们知州大人拿主意。尔等只管通报就是,休得罗嗦!”
  两衙役摸不清天赐底细,听他的语气似乎来头不小,倒也不敢得罪。慌忙换上笑脸,改变称谓,说道:“公子请稍候。”转身飞也似地去了。过不多久,那衙役一路小跑奔出州衙,气喘吁吁,一躬到地,赔笑道:“公子爷,大人有请。”这回称谓上又加了一个爷字,大约是知道了天赐的身份。
  天赐请吴小姐下车,仆妇侍女搀扶着进入州衙。知州岑大人正在堂上相候。天赐上堂,他倒履相迎,笑道:“贤侄光临,蓬荜生辉。半年多不见,贤侄英姿勃发,更胜往日。可喜可贺!”
  天赐一揖到地,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苦笑道:“小侄狼狈万状,哪里谈得上英姿勃发,让岑世叔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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