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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荒芜城-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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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懦的人。我这个人太糟糕了,他妈的一切都只放在嘴边说说,就是太希望博得你的爱。其实我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在乎,我只是说说的,宝贝。前几天,我还问朋友说,蒂凡妮的戒指是不是在香港买会更便宜些。都是傻话罢了。”

我知道他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试探,归根到底,成年人的世界里,谁都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谁都孤独,谁都迷惘,谁都有自己的防御机制来抵消一切。哪怕是如大奇这样敞亮与热烈的人,也都是如此。

“但是你别躲,我用手指比作枪指着你呢。”他叹口气说,“算了,枪枪虚发。”

“我一直有话想对你说。”

“你说,放心说。”

“我这样的人,铁石心肠的,你情义深重,用在我身上却毫无意义。”

“打住,你先别说了。我此刻正在筑巢引凤呢,你非要此刻说这样的话么。”说着他着急地挂断电话,惟恐被我打破了他的计划。

而我的手里还握着蟋蟀罐呢,我并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我从市场里买过各种植物,看它们开不过一季的花就纷纷死去,也不过是扔进垃圾桶里,枯萎的枝叶从垃圾袋里支出来。这只蟋蟀又有什么两样,那些从噩梦间流着眼泪惊醒的夜间,都是它微弱的叫声把我带回到现实里。而现实与梦境的间隙对我来说依然如此重要么。或许只有陪伴才是最真实的,看着它静悄悄地待在一片菜叶旁边,再稍稍摩擦一会儿触角。这么想着,觉得所有形式化的哀挽都是没有意义的,干脆把蟋蟀罐连同里面那一粒已经干瘪掉的毛豆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里。里面有些中午家里人吃剩下的饭菜,有一些橘子皮和团起来的废纸巾。稍微抖一抖垃圾袋,就不见了蟋蟀罐的踪影。这仿佛也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然后我坐回桌边,开始为了面试认真化妆。这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收拾过自己,睫毛膏没有拧紧,结块了很久都不曾发现。眉毛潦草生长,两颊因为换季而蜕皮。镜子里面的那张脸都快要看不清了,让我自己都很想伸手去拂一拂,像是可以拂去什么灰尘。这当中我几次想要停下来,修眉毛的刀钝了想要停下来,涂唇膏时嘴唇干裂了想要停下来,念及时间或许来不及时想要停下来。都是借口而已,我自己明白。

面试走了一个与以往差不多的流程。我面前的一次性纸杯里倒了些温水,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他大致给我介绍着画廊的情况,又问我些简单的问题,有时候把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有时又突然后仰靠着椅背点起一根烟。他看起来算是年轻,大致与我同龄,穿着妥帖的衬衫,裤子上也熨烫出笔直的裤线,坐着时候露出脚腕一截深色的袜子,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戒指。这种哪里都不会出错的模样却叫我不安起来,与他的稳妥相比,我多少显得笨拙以及不合时宜的木讷。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以后,一切正常世界的操作过程依然让我感到不适。

“之前的工作听起来很不错,为什么不做下去了?”他问我。

“大概是因为始终没有习惯地域差异吧。”

“嗯,这是个大问题。”他隔着镜片打量我,问的问题始终无关痛痒,又保持着很好的节奏,没有冷场,也绝不显出热情,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态。我们就这样交谈着,不时沉默一小会儿,他再次点起一根烟的时候,竟然问我说,要不要。我摇摇头。

“在做这个行当之前,我做过两年警察,在哈尔滨。”他突然这么说。

“听着真是出乎意料。”我敷衍地应和。

“那时候脾气很坏,与现在比起来完全是两种人。我们把犯人铐在暖气片上,只铐大拇指。地方很小,他们没有办法完全坐下来,这样待上一天,真的生不如死。”

“你打过他们么?”

“嗯。在你的生活里,一定没有见过什么真正的坏人。但是我见过的人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你别指望他们的心里还有什么善意,他们就是些人渣。最可怕的事情是,面对他们的时候,你心里所有的恶意也都被激发出来。愤怒变得难以控制,心里所能够感觉到的全部都是黑暗。”他顿顿说,“怎么会说起这些,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事情来了。”

说着他伸个懒腰,望望四周。这间屋子大概是画廊布置出来专门会客用的,门口挡着屏风,香炉里燃着让人昏昏欲睡的香。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摆着张茶盘,他泡了茶,却一口也都没有喝过。看起来我像是他今天面试的最后一个人,他不曾看过一眼手表,好像根本就不担心时间。

“我上个星期刚刚从意大利回来,接待我的当地人有个私人城堡,墙上挂满各种真品。那会儿天黑得总是非常晚,我们在他家的花园里喝酒,从傍晚一直喝到深夜。”然后他认真看着我说,“这才是生活。”

他这么说,好像觉得我真的会认同他,或者我至少该知道什么是生活。可是这种生活和那种生活的区别到底又是什么。他这么说着,放着的茶都已经彻底凉了,外面的天色也在渐渐暗下去。我望望窗外,落地玻璃外面是错综的植物,麻雀撞来撞去。我想起念大学时的同学,毕业以后就全部失去了联系,读的是文科,所以偶尔电影散场时会在密密麻麻的字幕里看到熟悉的名字,或者候飞机消磨时间时,翻翻杂志的版权页,也能撩起些记忆。可是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他们所对应着的模样,好像他们都已经凭空消失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这样想来也就不免疑惑起来,又是怎么样的人每天在我的世界里行走着呢。

然后男人从桌子后站起来,探出身体来与我握手告别,又客气地说:“你来我们这里工作的话,会不会觉得委屈?虽然说是间画廊,听起来洋气,但平日里要应对的都是琐事,又难免要与各种平常人打交道。”他不自觉地把平常人这几个字说得很响。

“大家不都是平常人么?”我说。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他说着,送我到电梯口。离开那间办公室以后,他突然显得不安起来,像是被剥掉了层衣服。因此等待电梯的时间就显得漫长难熬。我们的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只好望望窗外,抱怨了几句天气。直到电梯门关拢起来,把他彬彬有礼的笑容和名牌衣衫都隔绝在原地,我才松了口气。就像是从别人的梦魇里走了一场,劫后余生,免不了还想要往裙子上擦擦手,好把最后那个软绵绵湿漉漉的握手也一起擦去。

出门站在街上点了根烟,看到静了音的手机上留着一串未接来电和短消息。全部都是大奇发来的。我打回去时他问我说能不能一会儿见上一面。我说怎么了,他说没事,只是有些话觉得想要面对面说。我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刚刚的面试不知道为什么让我突然对于世界多出些勇气来,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事情是真的应付不了的。况且他在电话里振振有词地说:“你自己说的,与其对着键盘隔着电话说上天长地久,也不如膝盖碰着膝盖喝十分钟的茶。”我也真的是这样想的。

走到他家楼下时,我远远望见花坛边坐着个人。天已经暗了,靠着路边发廊透出的粉红色灯光,我也不能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大奇。原本以为我们已经非常熟识,却在此刻透出些不确定的陌生。于是我停下来,望着他。他也站起来。我们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在确定是彼此以后才放松警惕。他挥挥手,大步朝我走过来。那模样依然是初初见他时的草莽,又带着些难得的温柔。我竟然看着有些难过。

“我在等着你呢。”他说,坦荡荡地盯着我看,仿佛下午电话中的那场对话不曾发生,荡然无存,“你修了眉毛,其实不修眉毛更好。但是你今天很好看,更瘦了,与往常看起来又不一样了些。”

我们一起往楼道里走去。半途他突然停下来,原来在一盏路灯旁边,挣扎着一只翻不了身的天牛,拼命扑扇着翅膀。他走过去,轻轻踢了一脚,帮它翻了个身,才快走两步跟上我。然后我等他摸钥匙,开门,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在沙发上坐定。他砰地打开一罐递给我,我摇摇头,于是他也摇摇头,自己喝了一口。

“下午你给我发那个消息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他说。

“我不知道那会儿你正在签合同。”

“又有什么两样呢。今天是我最黑暗的一天。其实从上次见你开始,我的悲伤就一发不可收拾。”他这么说,看着我,我只好低下头去,或者看看其他地方。

“这段时间,有时候我做梦会梦见你。”我说。

“说说看。春梦?”他说,我们又笑起来。

“长长的梦,大部分都记不得了,但是在结尾的时候,你突然出现,狠狠地责备我,叫我去死。你说,你希望我万箭穿心而死。”

“傻瓜,怎么可能。你过来,到我身边来。”他如往常一样向我伸出胳膊。于是我坐到他的身边,喝了一口他的啤酒。

“那你知道我现在爱你么。你觉得我面对你,还会在乎别的事情么。你不爱我,我是在乎的,别的,都无所谓。所以我怎么会恨你,要你去死。”他说。

“我明白你的温柔,但是你的温柔就快要杀死我。我整天都觉得愧疚,你的敞亮像是面镜子,照出来的全部是我内心的冷酷。我暂且是个没有心的铁皮人,竟然会梦见万箭穿心而死,也真的是好笑。”

“你不用愧疚,在与你的相处中,我也学会了东西。”

“什么?”

“我打算从此不做一个狠心的人。我得更温柔地对待世界,其实对你,我已经温柔满溢,但还是不够。但是你以为温柔又是什么呢,走在路上都会想到要去帮天牛翻个身,这对我来说只是一种习惯而已。”他说,“刚刚回家的路上,我顺路送一个兄弟,我心情很不好,一路上就都在与他说自己的事情。我不断地跟他说起你,说我觉得自己可能就要失去你了。他突然就软弱起来,泪水莹莹的。他对我说,事事相仿。他说他的女朋友有了其他人,只当他不知道,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但是并没有说穿而已。那会儿我们正在高架上,我突然怒从心头起,差点就要司机停下车来,勒令他分手。”

“嗯。”

“所以你看,每个人都是郁郁的,自己的这点郁郁又算个屁。”

“其实我心里一直当你是个亲密的人,有时候也很想把那些从未对其他人讲过的事情对你讲一讲。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对谁倾诉过了呢。”我这么对他说。

“妈的,你太残忍了,为什么要讲给我听。你大部分的伤心都是无以描摹的,能够说得清楚的无非是些陈年的情事,我现在爱着你,你以为我真的会愿意听到么。”

“也是啊。我总是以为所谓亲密就是如此,要不就是铁石心肠,要不就是挖心挖肺。微微说得没错,我又怎么懂得什么是爱呢。”

“瞧,你还要生起气来。其实你知道么,我觉得最黑暗和最沮丧的事情是,过了今晚,我也就完全没有了可倾诉和可交谈的对象。晚饭时,我手下的同事要陪我吃饭,被我拒绝了。他们从来没有把我当成朋友,只当作是蹭饭吃的对象。很多时候,人要的只是个陪伴,不用想得那么仔细。”他说,“你也不用再担忧,你已经把该对我说的话说清楚了,拒绝得也算是彻底。所以从潜意识来说,过了今晚,你就能松口气,也不会再做万箭穿心的梦。而真正恐惧害怕的人,诸如我,又哪里敢想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以后可说。”

“可是谁不是在恐惧和害怕呢?”

“你可能觉得我现在思维混乱,答非所问。其实这几日里混乱的只是情绪,我的思维从未混乱,可算真切。那我问你,你不愿意与我恋爱,那你又想要谈一场怎样的恋爱。”

“爱得深,爱得唏嘘,爱得扼腕。可是我这样爱过了,不想再要了。”

“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赌气话呢。你就是那种会把不爱当做爱的人。我相信你也短暂地以为你爱过我,或许是在床上的时候,我未可知。但你别说没有。你对爱的理解都像是你自己的错觉,或者幻觉。”

“难道你不是么,你又有什么两样。”我大声说,不知是想捍卫自己的什么。

“我过去是,过去与你一样,但是我现在不想再做与你一样的人了。现在我可以真正地爱,你却还不会。这种东西只要自己相信就好了,没有那么难的。或许有一天你突然就会了,到那个时候再大声来谈论爱也不迟。”他说着,侧身搂过我。然后我们接了个长长的吻,像是在告别。他摸摸我的头发,手指停留在我脖子后面的那一小块皮肤上。我的心在那个时刻注满温柔,却同时也加倍地感觉到自己的冷漠与残酷。

“而你知道什么是残酷么?”他说,“我来跟你说个残酷的事情。有次坐出租车,司机跟我聊起夏天的时候,女人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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