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第3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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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次的沈落雁,离他足有三四十丈距离,正像打量某件稀罕物事般,盯着他看个不停。
她见他转头望过来,便问:“你这是何苦来哉?”
元十三限道:“我苦,苦的是你们言而无信,苦的是她利用了山字经的破绽。今天你能交出三鞭道人的下落,我便饶过你们。”
沈落雁讶然道:“听你的说法,你以为你内伤痊愈后,可以打赢龙王了?”
元十三限不去作口舌之争,冷冷一笑,森然问道:“你怎么站的那么远?”
沈落雁明知形势凶险,居然笑靥如花,款款道:“我怕你拿我当人质。”
元十三限愣了愣,旋即冷笑道:“你离我,只有三十七丈五尺五寸,能免去做人质的下场吗?”
沈落雁不以为然,展颜笑道:“你为何不试试呢?这样一来,我们便可确定,这里到底是你说了算,还是落雁说了算。”
元十三限紧盯她不放,神情亦如鹫鸟盯上猎物,口中缓缓道:“我终于明白,五湖龙王确实不在她的巢穴里。她在,你们哪有上前围攻我,和我说话的资格?”
沈落雁扑哧一声娇笑,学着他的口吻道:“她若在,你哪有对付我们,和我们说话的资格?算你聪明吧,竟然看出了这桩事实。如今你要见她,她却不在,你该怎么办呢?”
她武功尚不如程英她们,却屡次挑衅实力远胜自己的敌人,看上去实为不智。但元十三限太清楚了,她和“不智”永远都扯不上关系。她不怕他,一是因为胆识过人,二是因为她目睹苏夜将他生拉硬拽回十二连环坞的情状,不知不觉间,已不可能再把他看作神魔、天人般的存在。
因此,她神色镇定,笑语连珠,就像怕他跑了似的,不停和他攀谈。
苏夜甚至不用在场,就能使他体会到沮丧、失望、挫败等种种辛酸滋味。每一种滋味都是一把钝钝的刀子,令他难以平静。忽然之间,他仰天长笑,狂笑道:“她不在,我便杀人,杀到她在了为止。你若还想要你的小命,就让她滚出来!快点滚出来!”
秋雨过后,秋气飒然,天空却明媚晴朗。元十三限连声大喝,如分舵上空滚过的雷声,当空震响不已。自分舵建成以来,他是第一个敢在这里耀武扬威,逼迫五湖龙王现身的人。
他开口之际,心中并无期望。可他看见沈落雁胸有成竹的模样,又觉得难以解释。最后一个字出口时,从极遥远的地方,蓦地传来一个他做梦都忘不掉的声音。
那声音很悦耳,很好听,也很柔和,还带着挥之不去的笑意。距离虽然遥远,吐字却异常清晰,如同面对面说话。他都不用看,便知说话之人一定在浅浅微笑。
她说:“来了,来了。你急什么?难道你急着去投胎,一刻都等不得吗?”
第五百三十四章
这是苏夜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交手前唯一一句话。
这句话的语气十分轻松; 轻松当中; 却隐隐透出严肃之意。每个字都清晰圆润; 掷地有声,让元十三限体会到她的郑重以对。
她说到最后一个字时; 他忽然看到一片黑光。黑光似是凭空出现,从通往分舵大门外的方向,沿着各处屋顶; 乌云般卷了过来。与这道黑光相比; 黑光上人的“天下一般黑”气功; 活像砚台打翻后泼出的墨汁,根本拿不上台面。
接下来; 要等黑光退去; 第二句话才会姗姗来迟。
苏夜并未忘记三鞭道人。她既不忘; 她的总管自然也不会忘。但此人已经消失多年; 仅在暗处为蔡党作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真要找他; 还得从幕后操纵者身上着手。
蔡府里人多口杂; 有真心崇拜依附蔡京的; 也有心怀鬼胎伺机不轨的。由于苏夜已知道蔡璇的来历、品行、志向; 对她十分信任; 遂命人和她暗通款曲,将打探三鞭行踪的重任,悄悄托付给了她。
蔡璇向来以给蔡京添堵为己任; 犹豫了三五天,便爽快答应下来。可惜现实生活中办事,不像玩游戏那么容易。她若贸贸然打听,必定引起怀疑,只能见机行事,在伺候蔡京之时,想办法转移话题到江湖旧事上,一边打消蔡京的疑心,一边佯装无意问起三鞭道人。
她本人都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其他人更不可能妄下断言。元十三限整天寻思过往经历,一会儿热血沸腾,一会儿半信半疑,终是毫无用处。
不过,事实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苏夜从一开始起,就没有故意吊他胃口的意思。他卧床休养三个月,又开始把五湖龙王往龌龊里想,纯属习惯使然,是他一生都难以改变的习惯。
除此之外,他初时的震惊失落已消减大半,总觉得自己是吃了错练神功、走火入魔的亏,才会输给一个受伤在先的龙王。如今他体内真气畅通如昔,仿佛已经解决了那些隐患,他难免重新燃起斗志,有意给苏夜一个下马威。
苏夜和他打过的交道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很清楚他的脾性,是以一见他的面,一听他说话,就看破了他的想法。
如果她想拒绝这场莫名其妙的决战,大可停住身形,像安抚关七一样,耐心向他解释。可她早就悟通一个道理——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手段。有些人记吃不记打,元十三限则属于记打不记吃的那一种。
诸葛神侯屡次容让他,希望他回心转意,谁知全都起到了相反效果。而苏夜狠下心肠时,连苏梦枕都追砍不误,岂会容忍区区一个元十三限?她在来的路上,就打定了主意,绝对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元十三限自以为能胜过神侯,其实并不能;自以为能胜过龙王,其实也并不能。他的确是天下有数高手,怎奈他的“对头”和他总是站在同一梯队里。此时,他的箭壶和伤心小箭早被收走,使他本来就不高的胜算,一照面就又减少一半。
他一眼瞥见夜刀来势汹汹,顿时五指收拢,隔空一拳击向刀光,同时作好万全准备。
上一次真气受苏夜影响,逆攻他气海真元,导致他当场瘫痪,动弹不得。像他这等人物,怎会重蹈覆辙?他于飘然起身的一瞬间,便自行逆转大小周天,连续行气三周,始终不见半点异状,可算放下了心,拒绝离开这座牢笼,反倒向龙王部属耀武扬威,意在削弱她的威信与影响力。
不幸的是,他的做法适得其反,再度把自己坑了进去。正因他是当世罕见的人物,才在交手不到十秒钟的时候,意识到苏夜的真正实力。
刀到,人亦到,卷起凌厉绝伦的罡风。元十三限不至于被幻象迷惑,得以辨清刀光中的人影。其余人等都只能看到铺天盖地的漆黑光芒。
明明是雨过天晴,秋高气爽的好时候,天空却倏然黯淡了。刀光越盛,他们感受到的天地就越昏暗。离他们较近的人,甚至发现周围伸手不见五指,纵使瞪大眼睛,看的双眼都疼了,也难摆脱刀芒对视觉的刺激。
诡异之处在于,尽管视野受限,他们仍看见元十三限笔直挺立,处于动与静的交界。他身边,屋顶青瓦一片一片冲天而起,如同被飓风连根拔起。这些瓦片升空过后,竟无一幸免,纷纷凌空爆成粉末。霎时间狂风大作,漫天都是狂涌乱舞的气流。哪怕只是风中一点石粉瓦末,亦可瞬间击穿人体,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
遭殃的绝不只是屋顶,两人足底,整个房屋都在震动摇晃。地基深藏地底,得以幸免于难,别的部分却没这么好运。转瞬之间,屋顶居然完全粉碎。黑光裹挟着拳风,在三丈左右的范围内盘旋啸叫,犹如真正的风,滞空了好一阵,才无可奈何地下沉,涌入这间注定要被抹平的坚实仓房。
沈落雁面对元十三限,表现的有恃无恐,因为她料定苏夜不会耽搁,会以最快速度赶回来。这时候,她真的回来了,真的找上元十三限,半点都不跟他客气,反而令她花容失色,有种气都喘不过来,不想再看的紧迫感觉。
她生出这念头时,恰好目睹元十三限像座重逾千斤的神像,直直下落,立时消失在失去房梁的四壁之间。他方位生出变化,黑光亦随他沉落,大大减轻了那股阴云密雨似的庞大压力。她心头大石尚未飞走,耳边忽听一声震天巨响。
仓房东边墙壁不堪重负,轰然倒塌。砌墙的砖亦像瓦片,一块块地碎裂成粉。粉末形成烟尘,把房屋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雾中。但是,这阵雾持续了最多一秒钟,立即被罡风驱散。众人眼花缭乱之际,巨响接二连三,惊雷般连续炸开。
响声降临时,剩下三道砖墙随即倒塌。沈落雁一呼一吸间,这间厢房已在她眼前彻底毁去。其干净利落之处,专门翻修房屋的工匠亦望尘莫及。
元十三限仿若神魔的高大身形,在尘雾和刀光中若隐若现。别说他出拳、发掌,哪怕点出一指,都有千钧之力,乃是凡人望尘莫及的。那举重若轻的指法,似乎点在了每个人心里,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后退。
然而,无论他怎么奇招迭出,施展出夺天地之造化的神功,黑光就像他第二层皮肤,全程紧紧粘着他,把他裹在既柔和又澎湃的浪潮之中。
没有言语能够形容这个场面,也极少有人能够领略两人交手期间的精妙之处。这场决战似可持续很久,实际时间却相当之短。
随着墙壁逐一塌落、崩毁,元十三限的动作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缓慢。最后一道墙粉碎时,他气息陡转浊重,眉宇间浮现出不可思议的惊讶神色,好像无法相信他的处境,又无力逃脱一样。
身法从快到慢,动作由急转缓,都发生在十分短暂的时间里。前一刻,旁观者还在徒劳观望,寻找出手帮忙的时机。后一刻,元十三限就像突然老了几十岁,一招一式异常清晰。他的拳仍有把人化为齑粉的威力,却打不到他想要的距离。
就在这时,黑光倏然收回,幻作一条漆黑的游龙,游回苏夜右边袖口。她飞身后退,避开如同刮骨钢刀的拳风,与此同时,慢吞吞地问道:“你以为这一次,会有什么不同吗?”
第五百三十五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 就有谣言。
元十三限万万没想到; 自己又在众目睽睽下; 木偶一样僵立原地,费尽力气才能抬起一只手。他绝对不愿意重蹈覆辙; 现实却无情地捉弄了他。他的噩梦不但回来了,还比上一次更真实。最可恨的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并非秘密。当江湖中人得知他败给龙王两次时; 会怎样非议他呢?
他们不知道他练功出了岔子; 只会说他老了、不行了; 年轻时比不上诸葛神侯,年老时更是追也追不上。他若想看江湖人物捧高踩低; 雷损和苏梦枕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习武之人本应风骨硬挺; 深具侠义精神; 不因权势、地位、身份而改变对待别人的态度。但是; 这只是美好的愿望。许多人都长着一对势利眼,看谁得势; 便去追捧谁; 看谁虎落平阳; 便落井下石。元十三限身为前辈高人; 怎会不清楚这道理。
换句话说; 他“老四大名捕”的名头,“疯豪”的气魄,已在这两战中化为烟云; 无声无息地随风而去。
以后,某个人害怕他时,将会两倍、三倍地害怕五湖龙王。他用肩膀扛起了龙王的声名,把她扛向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除非有朝一日,他能够洗雪落败的耻辱,否则终其一生,他头上都骑着一个年轻、美丽、非常喜欢笑而且笑的非常好看的女子,无时无刻地提醒他,说他这个人没什么了不起。
通常而言,他忍受不了这种境况,可惜不忍也得忍。此战过后,他再度被人用竹竿扎成的软架抬走,一气抬到面色不豫的毒手药王那里。至于五湖龙王,她忽然就消失了,因为她需要先料理一下事务,才能抽空搭理他。
譬如说,她要写信给四大名捕之首无情,控诉他师叔损毁十二连环坞财产的恶行,并寄去索赔账单。这看起来很气人,其实是一项示好的举动。她迂回地告知神侯府,元十三限并未遭受虐待,养伤养的红光满面,还敢跳起来打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再譬如说,她得把江文清接回分舵,安排她去江南面见任盈盈。人才还算易得,精通长江航路、自幼随父亲训练指挥水军的人才却很难得。江南总舵那边,这种人才当然是越多越好。
再再譬如说,她离开前,曾安排计划,驱除京城中亲近蔡党的江湖帮派,此时神完气足地返回,肯定得问问计划执行的情况。计划挺好,情况也挺好。这些帮派如一盘散沙,聚集在蔡京麾下乘凉,作帮凶时派的上用场,一旦变成十二连环坞的目标,就顾此失彼,应对失措,难逃灰溜溜离开的下场。
再再再譬如说,多指头陀亦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席。她看待他,如同看待昔日的白愁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