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春与景明-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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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太从窗户探出脑袋,喊:“傻大春,你干嘛呢?”
她擅长给孩子起花名,继成功让曲景明接受“拖油瓶”三个字之后,现在和春似乎也认可了“傻大春”这个称呼,他抬眼望去,说:“不干嘛,想看看。”
这么一听就更加毛骨悚然了。陈老太亲自从厨房跑出来,把他拉开,一脸忌讳:“不要跑到那种地方去,小孩子容易沾不干净的东西。”
和春看着他:“大妈,你也觉得我爸不干净吗?”
陈老太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对谁都不惮于表达自己对和永联的厌恶及抱怨,她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摆了一脸蔑视鄙夷:“你爸干不干净,都是个人渣。你就是他人渣的结果!不过……”她又擦了一把手,确认手上没有油了,才拍拍和春的肩膀,“他怎样都是你爸,别人怎么说他都行,你不能那么想。”
和春被暗戳戳的恶意攻击了半个早上,受不了。现在陈老太直戳戳恶狠狠地骂他爸,他反而觉得痛快。一股莫名的情绪冲上心头,一吸鼻子,感觉又要哭出来。
陈老太显然没空搭理他的情绪,相比这个小孩儿,她还是更惦记锅里的菜,撂下一句“别往那个架子走,过两天我让人拆了它”,就往厨房跑。跑了一段,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来,抢过和春手里的零食。
“这什么垃圾食品,以后不许懒费钱买!”她嫌弃地看看那油炸过的莲藕串、油豆腐串、豆皮串、花椰菜串。。。。。。收走了。
半个小时后,这些东西都改装重炒,上了饭桌。
这天的事情,最后以和春被和容一顿揍收场。这都要赖和春那个死揪不放的班主任,跟着家长上门来,非要亲眼看到家长给孩子一顿教训不可。和容无奈,只得操起厨房的竹扫把,从里面抽出一根竹枝,业务生疏地刷了和春屁股两把。
和春一阵嗷嗷鬼叫。
老师看了一顿家庭体罚,又蹭了一顿陈老太的午饭之后,自感面子上过得去了,便心满意足走了。和容捏捏虎口,看着这个老师的背影,问和春:“听说你不想读书了?”
和春看了一眼曲景明,曲景明这个告密的没有一点心虚,淡定地接受他眼神谴责。鉴于屁股上还有竹枝留下的伤痕,他没敢嘴硬,迂回地说:“说说气话而已,不是真心的,都怪那个老师太嘴贱了……”
“对。”和容接口,“嘴贱,智商也低,你不能再给她教了。考完段考我就给你转班,你考好点,我好办点。”
和春目瞪口呆。
第10章 悬案
和春读书那么久,还没有好好考过试。虽然成绩一直不差,每每需要家长看的卷子上都堪堪能够上个优秀线,但那也是因为低年级的课本里没什么难学的,孩子的聪明劲足够应付了。对于真正的“认真备考”,他很陌生。
隐约记得和永联在他偶尔不及格揍他时,说过一些勤奋学习的案例,其中最经典的就是头悬梁锥刺股。但这两样想想就很痛,他衡量了一番,决定不走形式主义,直取这些花哨做派下最踏实那一点:挑灯夜读。
他挑灯夜读了两天,然后发现有些考题没法儿靠熟读课本365页就能做到。比如,写作文。
上了三年级以后,他们的语文考卷上最后两道题一定是写作,一道小的,看图写作,画几张图,让人想象描述图中故事;一道大的,看题写作,一个主题,让人围绕主题写作。这种题目真是防不胜防,相当烦了。
不过好在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小学生作文XX例”的工具书,出版商有分年级的,有分主题的,其中后者简直囊括正常出题老师能想到的全部主题。
于是第三天晚上,他搬出从学校门口文具店买回来的崭新的作文书坐在灯下啃起来,啃了五分钟,翻到一个主题,叫“我的兄弟姐妹”,例文两篇,一篇叫《我的姐姐》,一篇叫《我的弟弟》,姐姐温柔大方,弟弟调皮可爱。
他读着感觉很有意思,书一丢,打量起曲景明来。
曲景明饮食起居都很自觉,这时候已经准备钻被子睡觉,被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也泰然自若,倒是他自己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了:“明明,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什么看你?”
曲景明躺下去,睡姿十分规矩,说:“不感兴趣。”
怎么能不感兴趣?和春惯了以自我为中心,以前还有种自己得保护曲景明的心理,觉得凡事应该让着他,现在这种心理已经留在上辈子,不存在了。因此,劲儿一上来,他整个人就熊破天际,扑到床边,缠着非要把作文书给曲景明看。
“你看,这个我的弟弟多可爱,圆圆的红脸蛋,葡萄似的大眼睛,笑起来像个粉娃娃……”他看看曲景明,“你怎么不能像别人的弟弟一样。还有呢,你看后面,这个弟弟吃饭的时候还会帮哥哥装饭,最后他们一起去游泳呢!”
曲景明冷淡地看着他,诚实地说:“我不是你弟弟。”
和春:“……”
曲景明就翻个身睡觉了。
事实证明,和春自以为已经过去的童年还扎根在他身体里。体胖心宽的他并没有因为一段悲痛的经历就脱胎换骨,短暂的安静和沉浸之后再回到集体中,就很快天赋惊人地与同学们重新融在一起,老大地位仍旧稳固,而他的气焰也随之突突燃烧。
烧到了家里,烧到了此刻。
他掰过曲景明,双手按着对方的肩膀:“你听我现场给你作文——”清了清嗓子,就出口成章,“我的弟弟,名字叫曲景明,我们家都叫他明明,马上就要七岁了,他有一张白白的圆脸,上面长着一对明亮的大眼睛,笑起来像天上的小太阳……”
曲景明听了两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恶心人的不只是这低劣的文笔,还有和春眼瞪瞪边观察他边“写”的行径,他那么躺着看过去,最先看到的是和春的双下巴,那肉团子正随着他嘴巴张张合合而抖动……真是看不下眼。
曲景明推开他,把自己裹进被子里,闷声道:“无聊。”
和春在欺负人这件事上是个十足的贱胚子,别人越讨厌他的行为他越起劲。曲景明推开他,他就特别得意,非要恶心到底。他爬上床,穷尽自己构思一篇作文的能力,把想得起来的词汇都胡乱说了一通,用于形容“我的弟弟”。
当他瞟一眼作文书,作道“每当我弟弟眨着眼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我就忍不住拥抱他”,并且张开双臂抱过来的时候,曲景明忍无可忍了,趁其不备,一个翻身先发制人把他摁住,行动利索效果显著,相当有技术流的风范。
和春吃惊地瞪了他一会儿,好像不能相信自己落了下风。
曲景明问他:“你服不服?”
当然……“不服!”
和春挣扎起来,抬腿试图踢对手,曲景明到底比他小,又比他瘦,轻易招架不住他的蛮力。两人你掐我我踢你地打起来,但凡能被他们够着的东西都乒乒乓乓掉了一地,动静引来和容,她房间就在斜对面,两步就跨过来踹开门。
和容:“……”
后来,这种家常“切磋”时有发生。
挑灯夜读到底让和春踩了狗屎运,段考的大作文竟然真的是“我的兄弟姐妹”,他稍作改装,就把自己那天晚上瞎说的话都填上去了,几百个格子居然还装不下,语文因此考得异常好。数学本是强项,也考出了正常水平。一个礼拜后,学校放出的“段考百名优秀生”名单中,他竟然也吊着尾巴上了榜。
陈老太去接小孩儿下学时,被和春拿着奖状炫耀了大半路,到家之后立即给和容单位去电话,响了七八次也没人接,和容大概是下班走了。
她扭头看看院子里并排坐在树下写作业的两个孩子,一个是真的认真写作业,一个跟多动症似的或东看西看,或拿着自己的奖状对夕阳方向举起,端详片刻,又心满意足地放下……和春慢慢瘦下来以后,真是越来越像和永联了。
她定定远看了一会儿,心里的酸酸涩涩都沉下去,连着对和春似仇似恨的感情一起抵达最深处,融合凝结成甸甸的感伤,这感伤像和永联死那天一样,触动她心中蒙尘已久的柔软,那感受,像爱。她悄悄掂了掂这份隐秘的情感投射,暗叹一口气,拎起钥匙自己出门去给和春买蛋糕做庆祝。
然而,这天晚上和容难得没有回家吃饭,只在快开饭的时候打了个电话回来,说有点应酬。她的性格冷硬,领导一般都不带她去应酬,因此这个说法可真是破天荒了,陈老太吃惊之余,不忘嘲讽几句。
她那边也不恼,听完了,只说:“让孩子们早点睡,您等等我。”
“您”字用得也是十年难得一见,太出奇,陈老太下意识看了一眼两个小孩儿,然后压低声音:“怎么了,是你爸的事吗?”
和容简单地“嗯”了一声,说:“我晚上回家再说。”
电话挂了以后,陈老太心不在焉地陪两个小孩儿吃了晚饭和蛋糕,然后赶他们去洗澡睡觉,自己在楼下徘徊盼着和容。足足等到两个孩子的房间安静了,才见根竹园路口进来两个身影,她一眼认出和容,觑个脑袋去看。
和容对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加快脚步过来了,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和春睡了吗?”
陈老太点点头,顺便打量和容身边的人,目光落在对方那张国字脸上,总觉得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对方主动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叫顾剑锋,之前来过您家,就是一个多月前,那天……”
哦。陈老太恍然大悟,热烈的眼神收敛回去:“是民警同志啊。”
顾剑锋挠挠后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唇:“可能马上就不是了。”
陈老太一惊:“怎么就不是了?不干了?”
面对这个问题,顾剑锋苦笑:“别人不让我干了。”
和容已经推开大门,侧身让顾剑锋进去。三人暂停了门口的寒暄,一同进了院子。
顾剑锋下意识去看葫芦架子底下,这是他当民警以来遇到的第一桩命案,过去一个多月,他费了很大力气去调查真相,本来没有太多个人感情,现在也很难没感情了,因此那一眼望得格外深切,可又羞于被人注意到,于是很快收回。
和容带他们进了厨房,掀开饭桌桌盖,上面还摆着半个蛋糕和剩菜,她笑笑,对顾剑锋道:“还有蛋糕,不算寒碜了。”
顾剑锋看着她:“是意外的惊喜了。”
和容转身去拿了碗筷。陈老太这才看出来,这两个人根本没有吃晚饭,再仔细观察,他们分明风尘仆仆,便张口想问什么,可话囫囵到嘴边又忍住了,终究默然给他们到了两杯茶水,就坐到了一边去。
和容上了饭桌,一边吃一边开门见山地简单对陈老太解释:“顾警官马上就要被停职了,过几天就要离开彷城,今天特地来单位找了我一趟,说明了些我爸的情况。我跟他去了一下案发现场,还看了看那辆车。”
“是。”顾剑锋握着杯子,抿抿唇,知道家里还有小孩儿,他声音不高,“和老板的车祸,我敢肯定是人为的。案发现场那时候本来就很奇怪,平整的马路上,怎么偏偏就那段路有石头呢,而且路边的护栏正好也在那里断开一个口子,太多巧合合在一起,就多半是人策划的。”
陈老太一听,眼角鱼尾纹更深了,她不由得坐直身子:“那……那是什么人要害老和。”
顾剑锋:“我还不能确定,但肯定不是个简单的人,能把我弄停职,这个人本事挺大的。”
和容适时补充:“顾警官是省常委、彷州□□的公子。”
顾剑锋不自在地低了低头,不去看陈老太惊讶的表情,乖乖夹一筷子菜往嘴里塞,嚼了七八下才吞下去,神色恢复了,又继续道:“这个案子基本是我一个人在查,几次捉到线索,追过去又断了,说明对方把我监视得紧,手脚也快,前几天局里收到一堆举报信,举报我以这个以那个谋私,在群众中间搞煽动行为……所以局里决定停我的职,过不了几天就得滚蛋。我想我走没什么,真相应该让你们心中有数,才找了和容小姐。”
说完,他微微转脸去看和容,刚才他整个说话的时间里,和容都没有看过他一眼。但他总觉得和容心里也在冷笑,什么停职滚蛋,说得惨兮兮的好像被迫害了一样,其实谁敢随便迫害他,明儿一扭头,他就会被调入市里其他司法部门。
他又感到羞耻了——对这种虚假的官场风气,对自己越来越欲拒还迎的态度,对和永联案件不甘心、可明明未到走投无路却放弃的行径……太多。他接受了现状,可是接受得心不安理不得,而和容那冷冰冰的眼神,总像是看穿了他,在她面前,他的羞耻和心虚是加倍的。
但事实上,和容表现得近乎温和,甚至略带感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