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未展眉-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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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缨闻言抬起头来望着她的小女儿,虽然自小都是父母羽翼之下成长起来的孩子,吉雅从小到大却比她的兄长更加成熟懂事,颇有些少年老成的意味。小小少女冰雪聪明,仿佛草原上的解语花,总是能在不经意间一针见血地道出自己的心事,同时让她心上充盈着暖意融融。
“这次实在是有不得已的事情才来求母妃的,等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母妃若是想念大陈的亲人,便不必顾及我们回去就是。这些话父汗生前对我说过,希望母妃不要违逆了他的心愿才好。”
“哥哥本来是不让我说这么多话,怕母妃听了不高兴,我一时没忍住便脱口而出了,吉雅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母妃能振作一些,毕竟您还有我和哥哥在,外公虽然不在这边,一定也是希望母妃能快乐。”
说完这些,小女孩给她的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少女气息宛如早晨初生的太阳,一个微笑足以融化千年寒冰。
如缨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听女儿一番话,她终于能够缓过心神来从容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襄阳公主不几日便恢复了之前神采奕奕的样子,将丈夫身后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必勒格一战几乎全军覆没,因此现在军中存留下的人已是不多,心腹重臣便更加少。既然已经停战便不再为敌,刘坪心疼妹妹痛失所爱,便派了一支心腹部队前去协助,对小缨儿更加是如虎添翼。
如缨再出现在汉家营帐中时,已是不得不告别的时光。这一别又是不知何时能够相见,刘坪专为妹妹设宴款待,陆知恩却因为突然头晕不能参加。小缨儿简单用过饭便往他那边去,本来急切地想要见到她的先生,然而越是接近脚步却越慢。
陆知恩一向节俭,帐内也不过一床一案一摞书而已。重重的咳嗽声传来,如缨收敛好情绪进陆知恩帐中去,案子上摆着温热茶水,他坐在案边的身体高大且笔直,而斑白的发丝并未挽起,而是简单束着一绺直直垂下来,满目病容一览无遗。陆知恩唤他的小姑娘凑近自己身边,斟上一杯热茶递在她手中。因为生病,他持着茶杯的手有些抖,小姑娘见状赶紧接过,茶水还是洒了些出来。
“我不能饮酒,本想要以茶代酒送我家缨儿的,”陆知恩病中声音更加低沉温润,他略沉了一口气继续方才的话茬,“只是这身子。。。着实是不行了,连杯茶都持不稳,让缨儿看了笑话,且是我的不好。”
方才席间听坪哥哥说起他如今每况愈下的身体,如缨见之更加心痛,于是以自己双手覆上他瘦弱细长的手指道:“先生莫要这样子说自己,缨儿何曾笑话过您?只是缨儿现在心境较之以往已经是大大不同,一时还走不出来,却也不能说什么话来安慰先生。”
帐篷里一直燃着火盆空气温暖,陆知恩双手揣着暖炉也是有些温度的。他莞尔一笑恍若仍是当年修竹园中她的习字先生,翻覆手掌将她小手握在手心里暖着,拼尽全力控制着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不论郡主公主王妃多少封号加诸于上,她永远都会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疼惜的小姑娘啊。
“我知道的,缨儿放心。午间我不太舒服没能在席间陪缨儿,现在我便敬你一杯,权当为你践行。”
“先生总是礼数周全,而你我之间大可不必,”如缨小姑娘眨眨眼睛注视着他,诚恳非常,“若是先生执意要敬茶,我这里倒是有个由头,不知能否上得台面。”
“哦?怎么说?”
小姑娘话锋未落眼神已经开始眺望远方,肃杀的烈风也浇不灭她突然的满腔热情。襄阳公主远嫁草原十几年,早已经将汉家优秀的文化传到草原之上,职责所在,她早就是逃无可逃。必勒格生前一力推行学习汉文化,甚至连官制也是仿效,只是壮志未酬身先死,而丈夫没能完成的愿望,如缨当一肩扛起,哪怕天诛地灭。
“这杯茶,该敬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我等庸庸碌碌几番沉浮,皆是他们以命相搏。”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蒙古一方几乎是全军覆没,而大陈军队虽尽力减少死伤,也是无形中损失上万兵将,何人没有父母亲人,背后该是多少人家心酸的泪水。自古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一场战争打下来,不论胜败如何,皆是身心俱疲两败俱伤。
二人相视而笑泯灭一切恩仇,陆知恩随即以茶酹地,恭敬有加。这天下已然太平,而战争与牺牲皆是不人道的行径,以后很长一段日子,天下便再不会有骨肉离散之苦。
“十几年缨儿都唤我先生,以后若是再也不见,可否也叫我名字一次?”
“好,知恩。。。”
“哎。。。”
陆知恩偏过头去望着她无比满足,他的小姑娘面露潮红如同十几岁的小女娃,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修竹园里的陆知恩已经病入膏肓,他远远望着那些读书的孩子蹦蹦跳跳,却总是产生一种恍若今日的幻觉。不想这画面一定格,就是一生。
“我这就走了,就像当年你在蒙古的时候我不送你一样,你也莫要送我。”
“我看着你走,一定不送。”
三日之后,蒙古王妃刘如缨母女二人身着重孝登车而去,后面跟着豫北汗王的灵柩一路向北。她登上车子面南而立,右手硬是挥舞很久不舍得放下,几次三番分分合合,终于,还是要离别,只是因为多年沧海桑田之后,这颗支离破碎的心,已经不再只有一个你。
必勒格,我们回家了。
知恩,再见,再也不见。
☆、八音谐
“公子不急,慢慢起身就好。”
几年来每逢秋冬,陆知恩身上旧伤总会疼痛难忍,何时了细心地按摩着他腿脚处的每一个关节,让他一早能够好受一些。陆知恩双手按着床沿一点点将身子撑起来坐着,虽然一直生着病心情却是舒畅。
大军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荣归赤云城的那天,驻守城内的皇帝为出征壮士设下庆功宴,宴席连续一周不绝,赤云城大小商家也趁此机会分一杯羹赚些银两。陆知恩长年累月饮食清淡,但在席间看着热血男儿郎的灿烂笑容也是心情大好。边境终于恢复太平,多年以来的流寇不再侵扰,大陈与蒙古之间的通商自然更加蒸蒸日上,庆熙景运年间的民康物阜欣欣向荣,终于重现于世。
离开赤云城已经有一段时日,约摸着时间,今日应当能到。南安山周围空气湿润气候宜人,一行人头天停留歇息的客栈正是山庄产业,距离山庄不足百里。陆知恩有意换上一件藕色的袍子,发丝高高束在头顶玉冠中很是精神,他的皮肤本就如同白瓷,整个人在衣裳映衬之下显得气色尚佳。
碧云持着早点托盘进来时可巧看见师弟换好衣裳扶着墙壁走动,便上前扶住他道:“知恩极少穿这样颜色的衣裳,人靠衣裳马靠鞍,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前几日姜羽穿了件青灰色窄袖便装,被妻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唠叨了许久。女孩子在穿衣打扮上总是有更多心得,陆知恩闻言难得笑得灿烂:“姐姐最会穿衣,不嫌我穿的难看,可是极高的褒奖了啊。”
“好看是好看,只是你身子才有点见好还要再加件衣服,你这样的身体状况,可是经不起一场风寒。”
“知恩记得了,我都多大的人了,云姐姐还拿我当小孩子一样絮叨。”
姜文渊小朋友正是坐不住的年纪,碧云舐犊情深舍不得打骂,为了让儿子读书习字可是费了老大心思,人都瘦了许多。毕竟年长陆知恩十几岁,陆知恩又一直身子弱,碧云待她的小师弟仍是像对孩子一样,遇事总是千叮咛万嘱咐,陆知恩心思缜密,看到她近年眼角渐渐爬上越来越深的皱纹,只觉得自己对不住她,便按着胸口轻咳。
“还说呢,才一会儿关心不到,你又逞什么强?”碧云抬起一副如水的眸子,缓缓拍着他瘦弱的后背,“一会儿去看你父母的时候,可万万不要再激动了。”
“好,便听姐姐的。”
他方才咳得直不起腰来,碧云便轻轻揉着他的腰间帮他站直身体,仅是这一点动作,便见他额头上有了细汗。卸下一身重担之后,他始终悬着的一口气终于能放下,即使天天汤药供应从未断过,病痛仍然将他折磨得面目惨白几无人色。
陆氏夫妻的坟位于南安山山下,几人的车马走了大半日终于到达。墓中埋着的乃是前朝末代公主和她的丈夫,她年轻时最爱藕色这样浅淡柔和的颜色,她的儿子穿着这样的衫子也自然最是好看的。几十年来不断有人修葺坟茔除去杂草,最近也更换墓碑终于镌刻上了她的全名。荣宁长公主萧卿卿六十年前未央宫中倾世一舞动乾坤的传说,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然而世间言传这样传奇的女子竟然没有了后人,言语之间都是慨叹唏嘘。
陆知恩扶着何时了的手缓缓下车来,由他搀着细细摘走坟上杂草。山庄公子自出生便是没了父母的孤儿,舅舅为了保护自己将这秘密瞒了几十年,纵是山庄上下传言纷纷也是不吐口,近一段时间才终于公之于众,顺便正式为父母亲立了墓碑。坟茔之中的这二人从未见过,父母的音容笑貌也是道听途说而已,可近二十年没有回来,游子思念故土之情已是迫切。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当年离去之时还是弱冠少年,归来已经风霜满面。陆公子半生凄苦,经历太多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心性敏感,有些情绪和泪水却隐忍在心里再难能流出来。
山上又见炊烟袅袅升腾,他想给舅舅一个惊喜,直至山下才给山庄递过消息去,看这夕阳渐渐隐到山头那边去,想来山庄一定在设宴为自己接风洗尘吧。那人一言不发,只是费力地跪在地面上,焚上三炷香向先人磕了几个头。膝盖处阵阵疼痛传来,陆知恩舒展的眉头重新拧成了一团,心头一瞬间腾起不祥的预感。
“时了,去看看。”
“公子怎么了?”
“不要管我。。。去。。。去山上。。。看看。。。”
何时了得令拔腿就想离开,又停住了脚步望着他家公子一脸担心。按说山庄上下不应这样安静才对,他摆摆手示意何时了不必管他,心中的不安却是越发强烈,话语之间也带着些许颤音。
山庄上下意外的安静,山上滚滚不绝的烟尘遮天蔽日呛得人呼吸不畅,已经明显并非炊烟。陆知恩按着膝盖撑起身子站直,他身体欠佳耳力却极好,甚至能够听到林间树木烧焦的噼啪之声。种种迹象表明,山上一定是出了事情才会是这样,舅舅才摔伤不久,正卧病在床不能动弹,若是有什么差池,可教他如何是好?
因为生着病很少活动,陆知恩起身时并不算稳当,劳累的身体凭着师兄手臂才能勉强站直。何时了上山路上遇到下山来的一批男女侍从,有几个年长的早就是熟识,听说公子一行回来这边,便随他往山下齐齐走过去告知情况,远见那边长身玉立的公子齐刷刷迎上去跪地不起。
陆知恩见这阵势也被吓了一跳,忙挣脱姜羽的臂膀扶起来人,那人面上眼泪已经风干了许多,只是眼角犹带泪痕。
“公子,庄主已然殡天了。。。”
果然,陆知恩瞬间心肝皆碎,身子也不由得晃了一下连忙被那人扶住,他撑着一口气力不让心疾复发,嘴角渐渐溢出鲜血。
“公子,如何?”
“往下说就是。。。”
不久之前萧锦权自伤了腰背之后,便将山庄分散在各地的产业无偿转让,并遣散了山上所有徒弟,而自己什么也未留下。山庄上下想着庄主没有子女,可能自知大限将至,便伺候得更加尽心竭力。却不想今天一早他们慈祥和蔼的庄主竟然执意要他们几个下山,而他们前脚刚刚离开山庄,大火后脚便已经燃起如同燎原之势。山庄建筑大多木制,很快火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这个近百岁的老人家,最终选择的死亡方式,令谁也不曾想到。
今天的大陈皇帝刘焕虽然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仍旧保持着年轻时的状态,几年之内除世族平北境,将咸宁年间大厦将倾的局势生生掉了个个。南安山庄几十年如一日,扶持大陈皇室开疆拓土治国安民,如今国泰民安,江湖势力已经是他的最后一道心腹大患。以这位皇帝的性子,山庄影响早晚都是要除去的,因此趁着朝廷未来得及采取行动,不如自己一把火烧得干净。
突然之间,陆知恩明了了舅舅一生不曾婚配,后代也不曾留下的原因。大陈帝位虽已经传了三代四帝,前朝拥护者依旧很多,而斩草须除根,舅舅作为前朝灵帝嫡长子身份敏感,他不愿刀兵相见,只好自己做了了断。既然天下已然太平,南安山庄存在的价值也已耗尽,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也已到来。曾经他只觉得舅舅生不逢时,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