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未展眉-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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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儿嘶鸣着挣脱福禄手中紧紧牵着的缰绳奔驰而去,采蘩跟不上女儿脚步只能眼见她马蹄扬起的漫天尘土。采蘩力竭倚在王府门前,夫君为她披上衣裳也是见之心痛。
陆知恩自从同知堂回来高烧三日不退,阿蛮知道他病着没有胃口只熬了细细的米粥,她的公子勉为其难进了些粥汤,却不料不久便尽数呕了出来。不过三日工夫,陆知恩迅雷不及掩耳地消瘦下去,常人几日便能养好的身子前前后后拖了一月不止。阿蛮暗暗心疼,是药三分毒,公子这样温润如玉的好人,日日服药掏空了身子,却不为治病只为续命,天道可谓不公。
仅着一件白色睡袍的青年人本来正靠在卧榻上小睡,听得外面嘈杂声,随即掀开被子走下床榻去,扶着桌案略定了定神,站直身子道:“阿蛮快些给我更衣,告诉福禄备马。”
“公子正生着病怎能骑马?既然要出去还是备好车驾才是,否则阿蛮不放心。”
“阿蛮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皇陵那边在山上车驾过不去的,何况。。。我身份尴尬,马车太过扎眼,去找她总归不合适。”
陆知恩边说着边穿上阿蛮递过来的外衣,双腿却是灌了铅一般迈不开步子。他拔开瓷瓶塞子捻了一粒药丸出来正欲服下,一侧的姑娘连忙握上他冰冷双手说:“姜大哥嘱咐过我此药珍贵却最是伤身,不到千钧一发之时万万不能再服。公子这样做岂不是平白糟蹋了自己身子?不值得的。”
“阿蛮不知,爱一个人的感觉有多美好。我想把天上繁星摘下来送与她,可是不小心天上星星已经与她一般遥不可及。她是我的小姑娘啊,即便要我现在就赴死,我也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陆知恩说话间轻轻揉着姑娘额上碎发温柔开口,“更不用说现下还死不了,又有我家阿蛮给做这些个好吃的,我怎么舍得死呢?”
“嗯嗯我都懂的,阿蛮不要公子说死不死这种话,公子经历这些劫难必有后福,找到郡主一定平安回来。”
阿蛮仔细搀扶着自家公子上马坐正,陆知恩上马后瞬间找回了未受伤前随师父在山庄习武的日子。彼时还未加冠正是青春年少,原本以为久病卧床的身子经那一番习练后能与常人无异,却一不小心成了奢求。
凭借着药力作用,陆知恩一路赶到刘氏皇陵去,门口守灵侍卫见来人面生纷纷阻拦。无甚好办法,他只得掏出王府腰牌才被准许进入,他的小姑娘正趴在太爷爷墓碑旁浅浅地睡着也不害怕,看样子是哭累了,眼角依旧带着点点泪痕。陆知恩掏出帕子想要拭去她面上泪珠,却不小心惊醒了小姑娘。如缨揉揉眼睛见是她的先生,挤进他怀中便不愿出来。
“天气凉下来了先生身体又不好,皇陵这里阴气太重,先生不该来的。”
“不妨事,郡主且在知恩这里睡会儿吧,哭久了很累的。”陆知恩身体已经万分疲累,心跳也时快时慢难受得不行,但还是要在他的小姑娘年前强打精神。他偏过头去按着胸口轻轻咳嗽,如缨见状紧张却是将他抱得更紧。
“不要,我想这么抱着先生,先生太瘦了一把骨头一样,回去一定要让阿蛮姐姐做好多好多吃的才好。明年开春缨儿便要去蒙古了,我要先生养的白白胖胖的看我出嫁。”
青衫年轻人心中大恸,眼中含泪道:“郡主从此便忘了我吧,知恩本就不是能多逗留人间之人,如有一日去了那不得见天日的阿鼻地狱,郡主执念只会害人害己。”
“先生如此说便是看轻了缨儿,缨儿自喜欢先生便早就决定了一往无前永不动摇,不论缨儿今后身在何方,心都是在先生这里的,还望先生为我珍重自己,再疼再难都要活下去好吗?”
心已经被生生扯走一半,若是后会无期,你的先生一个人茕茕孑立地活在天地间,真的好难啊。
面前女孩面色诚恳,陆知恩心下一个不忍便开始剧烈呛咳起来,丸药激发了多年未用的内力与病痛做着对抗,扯得心口一阵阵刺痛不止。陆知恩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站起身子来牵着她小手向外走去,小姑娘坚持扶他上马他便也不拒绝,只用力坐稳身子缓缓回城。
二人回到府里已是傍晚时分,陆知恩先下马上前递上一只手,如缨便随着他手的力量也迈下马来。订了婚的女孩子毕竟与原来不同了,何时何地都要注意言行举止,陆知恩虽心里难受却也不再唐突,自放了他的小姑娘随钟灵回住处去。
阿蛮心中不安,遂手持毛料外衣慌忙行至府门口,陆知恩身体已至极限,只微笑看着姑娘远远迎过来,双腿一软便倒在她面前,唇瓣已经青紫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年轻姑娘随师父见过这样病例,知道他是用了内力以致如此,万一真气冲破心脉则无法补救,忙不迭点了他穴位防止血气上行。福禄赶忙找了几个壮实小伙,陆知恩虽瘦弱也是七尺男儿,方发病血脉不通又不能擅动,于是几人七手八脚才将先生弄到园子里去。
每次病得不省人事,陆知恩总会梦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在对自己招手,叫自己的名字,如春天一般的和煦慈爱,然而总也看不清正脸。而今,又有另一个女孩的面貌浮现在梦境中,那是他的小姑娘,他愿意倾尽一生护她周全,不管今后会陷入多大的漩涡。陆知恩昏迷中时不时像是被魇住一般不时伸出手去大叫一声,王府大夫看了都说不好状况,御医也是束手无策,淳王无法只得又求了孙有泰来,老山羊快马三天内便赶到王府,看过脉象后却发现他的衰弱程度已经远超想象。
“郡主还是不要杵在这里了,我一会要对他运功,郡主在这里不方便。”孙有泰知道知恩这孩子之所以病成这样子,与面前小姑娘实在是有莫大关系。江湖中人脾气直来直去,孙有泰又是自由散漫从不阿谀奉承权贵,便不免多给了这地位尊崇的小姑娘脸色看,说话也没多大好口气。
“孙先生。。。千错万错都是缨儿的错,求您一定好生诊治先生,缨儿纵有百死也不能报答万一。”
“孩子我一把老骨头没有几天可活,还要你的甚么报答。你且跟知恩说说话好不好,知恩他心里已经够苦了又噩梦缠身,千万不可让他没了求生的意志才是。”老山羊虽然面上不悦,却暗自叹了口气。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和亲永远都是天家女儿心中隐痛,而又有几个能避开这样的命运,因此迁怒于一个身不由己的女孩不免过于苛求了。
如缨小姑娘呆呆望着床上玉石一般苍白冰冷的先生,不过几日他墨色发丝间便已有了几缕花白。小姑娘静静将脸贴在他手心上,只希望能一点点让他的手心温暖起来。
“先生快点醒过来好吗?我要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永永远远记得我。”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南歌子
“阿蛮不必扶了,我自己可以的。”陆知恩正欲缓缓向前走几步,眼前一黑险些跌倒,阿蛮心中着慌赶忙上前扶住他,他却执意摆脱姑娘手臂力量忍着头晕继续前行。
陆知恩自能下床走路后便再不愿躺在床上,如缨不日就要及笄,他希望能亲至现场参加她的笄礼,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样看来还是不行的。
“叔叔球球,春晖要球球。”小小的春晖正被几个王府小厮逗弄着玩耍,钟灵前日出门给这个小外甥买了好些玩意,春晖却尤其钟爱这个小巧可爱的皮球,球虽不大可孩子身体也小又没有力量,小家伙抱着也颇费力气。此时皮球正巧滚落到陆知恩脚下,小家伙见他的知恩叔叔拖着病体摇摇晃晃,要是平时早就一头钻到他怀里去了,此时却很听话地停下脚步,只奶声奶气地冲着他喊。
小男孩一向说话较晚,开口的叔叔和球球一般人竟傻傻分不清楚。陆知恩日日和这孩子耗在一起却是听得真切,他连忙俯下身子去拾起小皮球递给春晖,再起身时顺势坐在一旁石凳上闭目养神。
春晖自懂点事起总见知恩叔叔一直生病,经常连抱着他的力气都没有,这时候见他闭上眼睛便知道他又有哪里不舒服。小家伙也不再玩闹,遂钻到他臂弯里只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陆知恩一阵突然的心悸在孩子小胖手的按摩下,竟慢慢平静下来。
“小晖乖,叔叔只是胸口有点疼,现在小晖揉一揉已经没事了。”
“春晖不要球球了,要叔叔和娘亲。”
小家伙说到这里,陆知恩恍然大悟,他一直病着,竟忘了孙先生早先嘱托阿蛮的事,阿蛮成日被这孩子娘亲娘亲的叫着,却也不再对旁人动什么心思。陆知恩心中暖暖的很舒服,用力抱小家伙坐在腿上说:“要是有一天娘亲给春晖找一个爹爹,春晖又喜欢什么样的爹爹呢?”
“不要不要,春晖要叔叔当我爹爹。”小小的孩子怕累着叔叔,于是抱着球从叔叔膝上跳下来,恳切望着他的眼睛道。陆知恩不由得又俯下身子抱了抱他,心中却有些异样的不是滋味。
深秋时节长安寒风凛冽,陆知恩长期病弱的身子受不得一丝凉气,早已经被阿蛮加了冬天的衣裳。姑娘家见公子脸色难看又自内室拿了件衣服来披在他身上,正巧遇见小家伙说这句话,遂瞪大眼睛羞红了双颊道:“小坏蛋说什么呢?叔叔就是叔叔,怎么会是你的爹爹,春晖不要乱说啦,郡主姨姨跟叔叔才应该在一起呢。”
“郡主姨姨开春就要走了,春晖也舍不得姨姨走,钟灵姨姨也要走,叔叔可就没人陪了。叔叔好可怜来当我爹爹好不好,叔叔哪里疼了都跟春晖说,春晖给揉揉。”
面对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任是再冰冷的心也会被感动到。陆知恩手臂没多大力量,还是将踢打尘土的小孩子搂得更加紧。小家伙穿着米黄色的小夹袄,小脸被风吹的一如熟透的红苹果,钟灵见阿蛮虽未生养过子女却视这孩子如亲生般相待,几年来养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也便放下了十二分的心。
因第二年冰雪消融后如缨便要前往北境,三月三女儿节定是无法赶上,于是景运十一年十月初六,襄阳郡主刘如缨十五岁生辰当日,皇帝贵妃一干人等摆驾宗庙参加孙女儿成人之礼。几年朝夕相处,小姑娘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全套礼节下来共换了三套衣服,即使宽大华贵的滚边鹅黄石榴裙依旧掩饰不住少女的曼妙身姿,陆知恩在一旁呆呆看着心生万分怜爱而不能言。
御前行过大礼,采蘩为女儿盘起黑亮秀发插好鎏金步摇,小姑娘双颊轻扫脂粉却并不俗艳,泛着少女明晃晃摄人心魄的光芒向上座的天子深深一拜开口敬辞,一旁观礼的陆知恩也被这清亮的嗓音唤回神思来,唇边绽出一个浅淡几近不可见的微笑。他美丽动人的小姑娘还是长大了,曾经有那么多次,想要停下时间的脚步,看她在修竹园桂花树下无忧无虑地捕蝴蝶荡秋千,终此一生,那始终是陆知恩心中最美丽的画面,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超越。
大礼既成,皇帝刘深赐襄阳郡主刘如缨公主封号。襄阳公主无上尊荣,多华丽的封号,小姑娘跪地感谢陛下隆恩却默默冷笑,这样就能与北境豫北汗王相配了是么?说到底还是人心不足。
“缨儿琴艺甚好,今日又是你的好日子,不知先皇后的古琴还在否,若还在便弹一首来助兴吧。”出得宗庙,淳王早先便嘱咐下在府内备下家宴以迎接皇帝御驾亲临,酒过三巡,皇帝兴致正高遂向女孩说出这样的来,女孩欣然应允。
先皇后穆氏曾自娘家陪嫁来一中唐古琴名曰“九霄环佩”,古琴为伏羲式,杉木铸成,琴身朱红配以历代修补之黑漆蛇纹,雕工惊为天人,几世几年辗转多人经手而不减其华彩。如缨出宫回府那年,穆氏身为太后忍痛割爱将此琴送与手把手教授琴艺的曾孙女,自此环佩余音已成绝响。在场爱好音律之人甚多,女孩心中不快也是不愿扫了众人好兴致,遂命钟灵带人取了琴来安置在御座对面,自己敛身坐下,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若含朱丹,好一副天家女儿落落大方之态。
“皇爷爷喜欢何曲不妨说来,缨儿身无所长,但还愿为在坐各位助兴。”
“缨儿觉得何曲可助兴便弹来,今日你是主角,万万不可被我们这些人抢了风头。”皇帝望向孙女的眼眸深不见底,小姑娘一瞬竟莫名不舍,心中升腾起万分苦痛。御座上毕竟是她至亲至爱的皇爷爷,想到日后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即使再多的恨意也被亲情抹杀了个干净。
古琴铮铮之声在小姑娘指尖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一曲胡笳十八拍就这样缓缓流淌到每个人心中去,仿佛在说着一个很遥远的故事,如怨如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