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未展眉-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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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所担心的正在此处,须知斩草必除根,如此冤冤相报,殊不知十年之后又是何光景。留下这女人和孩子,终究是隐患,相国大人可要留心。”刘炯说着话锋愈加阴狠,左手抚上右手扳指,太子早年有意学习他父皇这一动作,时间久了变成无意间的习惯,然而这情态一时令这两朝元老钱声亭也觉得面目可憎。
“殿下亲自嘱咐的事情,微臣必定尽力而为,太子殿下且看他日成果,便知老臣之心。”钱声亭虽心下不忍,但既然辅佐如此君王,便是千难万险也必一力扶持。淳王有意扶持新贵打压世族,而太子一直不与世族大家争利,为了钱氏满门也须将这天下大势看的清楚明白。
不几日,钱府便在日常毓秀所服安胎药材中做下手脚,却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钱成爵醉意朦胧不意透露出关键字眼,冰雪聪明的秦碧云便通透了个中细节。仅仅不出三日,消息便通过五音坊传入陆知恩耳中,如缨小姑娘得知具体事由,本欲赶了那煎药侍女出府,转念一想露出马脚更加不妥,便寻了个由头放那女孩去做了粗使丫头,却有意掩盖真相将消息严密封锁。这样一来便是他目力千里也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毓秀便在这样疏而不漏的保护中安定下来,且平安保住这可怜的孩子。
阿蛮自在修竹园住下便一心研究食补之法。清明断雪,谷雨断霜,天气渐暖加之药膳辅助,陆知恩身体也渐渐有了起色,已经能在园子里缓缓走上几圈。阿蛮见到公子面貌健康圆润自是开心,便央了他讲些书中故事来听。
陆知恩虽说平日沉默寡言,无奈是个天生的说书先生,讲书自成体系方法,声音又细腻温柔,于是阿蛮一边按摩他双腿一边听得痴迷。这日讲到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夫妇卿卿我我恩爱有加,仍有些苍白病态的绿衣青年望着她小女儿神情微笑,不料被茶水呛到,遂俯下身子低低咳起来。
阿蛮紧张得不知其所以然,只急得泪眼婆娑,轻轻拍打着他后背说:“公子这些日子已经大好,怎的又咳起来了?”
“阿蛮不急,我这只是被呛到,并不是什么病症。阿蛮做饭好吃令人食指大动,我都胖了好些。”陆知恩好言安慰姑娘,却正对上姑娘家清灵的眸子,一时二人都收回目光,姑娘更是羞红了双颊。
二人正低头无言,如缨风风火火自那边过来,满脸是汗焦急道:“毓秀早产,稳婆那边已经招架不住,求姐姐往漱芳阁瞧上一眼才好。先生这里也离不得人,我这会子将姐姐支开可是真心对不住了。”
“事出紧急,阿蛮快些过去照顾吧,我这里也有人在,大可无碍。”毓秀自丈夫去后心情低落,随着月份渐大身子也一直由阿蛮精心侍候着,陆知恩见阿蛮着急出去又不放心自己正不知如何是好,遂开口让她安心些。
如缨随阿蛮一起快步朝漱芳阁去,王妃尤采蘩已在产房外间来回踱步,钟灵毓秀一母孪生姐妹心意相通,妹妹在房内疼得天昏地暗姐姐也心慌不已。自陆知恩险些遇刺后,淳王早料到东宫绝不会善罢甘休,更是着重加强了他和毓秀身边守卫,如此天网恢恢依旧出过多次险况,眼看这个孩子就将不保。王府几个月心血希望善始善终,而今一切希望都压在阿蛮身上。
阿蛮净了手踱步至血气冲天的产房内,略看了产妇状况才知胎位不正。女人生产一直是过鬼门关的事情,阿蛮在山上见识过多次生产凶险,已经见惯生死,这时只吩咐下备足热水剪刀,又安慰毓秀放松心神,自己虽隐隐不安也须不慌不忙。不久但听得一声婴儿啼哭,一个白净粉嫩的男婴终于顺利降生,而他的母亲已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下身血流不止,阿蛮用力救治已经回天乏术。
钟灵觉得不妙慌张推门进来,握上妹妹的双手,而她的手掌已经渐渐失了温度。毓秀嘴角扯出一个费力的微笑,玉铃的音容笑貌一时浮现在幻觉中。玉铃哥哥你已经去了那样久了,毓秀又怎能有心独活。
“妹妹有了孩子,又是何苦来哉?”
“我夫妇二人负尽先生重恩,是该当下地狱的。姐姐懂得毓秀烈性,玉铃去了将我的心早生生撕碎,只是可怜了这孩子。”阿蛮用锦缎裹好孩子身体放置在母亲身边,粉雕玉琢的宝贝却不再啼哭只是甜甜地睡着,毓秀抚摸着这新生小儿已经无语凝噎。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毓秀和玉铃如此恩爱的一对神仙眷侣,天意弄人还是各自分散,如今却是要做那地下的连理枝去了。阿蛮内心大恸,医者父母心依旧拗不过一个情字。
“阿蛮姐姐在先生那里说的上话,还望先生为这孩子起个名字,”毓秀已经是回光返照,用力坐起了身子道,“孩子便从此托付给二位了,姐姐们前路漫漫莫不可学了毓秀。”
孩子睡的香甜忽然□□一声,阿蛮忙将那如玉一样的小娃娃抱在怀里舍不得放开。在医馆时只做过他人协助,这是她亲手接生的第一个孩子,自是亲近得不得了。钟灵也哭着用力点头,毓秀望着这番情景阖上双目放心而去。
那年嘉陵江边降下十年不遇的大雪,大雪压塌了育婴堂本就不怎么结实的屋顶,多少伙伴都死在那间屋子里。四岁的钟灵拉着妹妹满脸血痕地逃了出来,幸而路遇好心人赏她姐妹两个一口吃食。辗转数年姐妹俩凭着些姿色入宫浣衣,其时的皇后穆氏见二人机灵能干便调了她们进自己宫中,再后来成为襄阳郡主贴身丫鬟,又随郡主出宫入王府,皇家隆恩下姐妹二人有幸从未分开。钟灵一时觉得肝胆俱裂,呕出一口黑血来,阿蛮带着满面泪痕忙上前扶住她身体。
“毓秀已去,妹妹一定坚强。”
陆知恩听说这边的事情,执意起身行至案前,颤抖着写下二字遣人送去漱芳阁,自己靠在太师椅上突感一阵阵的眩晕。阿蛮展开那方浸满墨色的丝帛给钟灵看,公子病况方好,笔力略显不足但坚定有力。
毓秀你听见了吗,先生给你的孩子起名字了,□□晖。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恨来迟
景运九年冬,赤云城的气候冷得出奇,饶是刘坪这样平日里最不怕冷的军中男儿也被冻得加了衣裳。入秋里来边境市场更加热闹,近年太平年景,中原世家子弟冬季纷纷以穿着皮草衣裳为风尚,因此聪明些的蒙古客商便千里遥途送了些上好的羊毛皮来边境上贩卖,可巧又遇到今岁这冰寒天气,倒也是赚的不老少。俞婉作为将军府主母,在为夫君添置衣服上更加不甘示弱于他人,于是早就想了法子购得一批上等皮毛来,近几日正忙于给夫君赶制件披风。小妇人心思温柔缱绻,百炼钢在她那里也化为绕指柔,刘坪渐渐接受了这女儿的温情,更加从内心生出了敬爱之意。
落下最后一针,俞婉抖抖自己的杰作甚是满意,那披风内满满填塞着一整块的厚实羊皮,里外皆以刘坪喜爱的墨黑色丝绸为面。刘坪正巧在军中议事方回府,见妻子认真模样,以手势示意过路人噤声不语,便调皮地在披风上方露了个脑袋,逗得衣裳这边的小妇人咯咯直笑。
“娘子辛苦,怀胎三月还要给我操心冷热,为夫的可是罪过罪过。”
“王爷今后可是要小心了,再欺负妾身时可要问这孩儿愿不愿意,只希望我的孩儿可不要像他这一根筋的父王,成日里除了正事就没点别的,冷热都不知让人操碎了心。”
俞婉娇嗔着望向自家夫君,脉脉含情,刘坪连忙低声嘘走一旁看热闹的侍女,温柔环住这正在孕期肤如凝脂的小妇人双肩。秋季里蒙古客商较之往年多了不少,此等事务绝不可敷衍算完,凭借着多年驻守边境的经验,刘坪早在其中嗅出异样气息,想必多年韬光养晦的昆越汗王很快要有所行动。
几月以来不敢有丝毫懈怠,俞婉体贴夫君辛苦便想方设法在饮食上滋补,夫妇二人又是没有架子的,久了将军夫人烹饪好手艺在军中传开,府上蹭饭的人也越来越多。于是这将军夫妇感情不和的传言也渐渐没了根据,百般恩爱倒是暴露在阳光下,众将士大多家眷不在身边,可是好生羡慕。
“夫君在外辛苦不愿对府里提起,但是婉儿知道,我都知道。”
九个月大的春晖已经开始呀呀学语,小孩子自出生后便日日待在修竹园,王府为此还专寻了奶母喂养孩子。因这孩子早产,头两月阿蛮几乎衣不解带地守着他,生怕他出什么意外,幸好孩子经过一番精心照顾生龙活虎地长到现在。阿蛮日日看着他长大,陆知恩又常常抱他玩耍,孩子因此与二人更加亲近些。
寒冬腊月里陆知恩身体最是难熬,屋外鹅毛大雪下的欢快,他这里双腿关节酸痛得难受,重创的心脉更是阵阵绞痛。春晖淘气一会儿都不得安生,爬到他身边只忽闪着眼睛看他。陆知恩让这小小的孩子躺进被子里暖和些,小孩子身子小巧钻来钻去,不时露出小脑袋看着他笑的开心,陆知恩心情大好,自然病势也没有往年那样凶猛。
“春晖不乖,不要闹知恩叔叔了哦。”阿蛮掀开厚重棉帘进来,仔细拍拍身上落雪,烤了半晌双手方敢靠近床榻,小孩子钻出锦被来伸开双臂便要她抱,阿蛮认真给他套上绛红色小袄,抱在怀里便不肯撒手。这般可爱的小孩子,她恨不得日日将他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才好。
“是我不好怪孩子做甚,我家春晖最乖,叔叔都被你逗乐了是不是呀?”
春晖小儿把头扎在阿蛮怀中咧开小嘴微笑,又伸出小手啊啊地唤陆知恩。阿蛮便将他脸蛋凑近斜靠在软枕上的公子,小孩子皮肤表面一层细细绒毛,蹭在陆知恩脸上如丝绸一般滑嫩。小男孩虽不懂事还是聪明的,转头努努小嘴便冲阿蛮咕哝一句,那声音,像是在叫阿娘。
阿蛮突然被唤一声心中感动,春晖看着她眼睛,嘴里的阿娘也叫得更加欢快。修竹园里一直沉闷,突然有这么一个精灵一样的宝贝在,这寒冬季节公子身子也比往常好很多,阿蛮真心知足。
大雪持续五日未断绝,任谁都是缩在家中懒得出门,因此大街上可谓人迹罕至,即便国舅府上也是门可罗雀,却有那样一个人身披雪白披风掩了眉目向管家递上名帖。来人踏雪而行,披风颜色与雪色融为一体,立在本就人头不多的府门前更是难以察觉。这人不发一言,管家会意收了拜帖径直折返回去,不一会得主人允许,咯吱咯吱踩雪而来引导客人径直进了正房。俗话讲下雪不冷化雪冷,来人虽冻得跳脚,却还是向管家躬身一福,不卑不亢接受盛情。
“昆越汗王突发旧疾,也不过就这一两天的命数了,三王子不在王庭却来访我府上,按中原人的规矩来讲并非孝道啊。”那吴贵妃母弟缓缓开口,话中有话。
吴念祖与贵妃同胞姐弟,只是出生时姐姐已经许了人家,因此他年纪倒是比之太子大不了太多,但按照辈分太子依旧要称一声舅舅。吴氏一门本有御赐东肃侯的爵位,刘楷即位初年杯酒释兵权,吴氏虽丢了爵位,但依旧世代股肱之臣。这吴尚书生的并不高大,所幸身强力壮,也多是拜早年军中历练所赐,如今儒冠误身,心地却也是日渐阴狠毒辣。
内厅温暖如春,吴念祖仅仅身着一件单衣,客人于是也褪下厚重披风和毛料衣裳,摘下遮盖眉眼的面罩。吴尚书定睛视之,来人并不是蒙古三王子,而是王子身边护卫段樵。这段樵与三王子必勒格身形言语均是相似,其人浑身上下自带某种华贵风度。此人气度之不凡,连蒙古王庭皆不知他竟是中原毒门麾下弟子。
“国舅爷眼神不济,我王贵体欠安,三殿下纯孝必定留在王庭亲自侍疾,怎有这远赴长安的道理?只是此乃非常之时,还望南朝助我三殿下荣升大位。”段樵抱拳单膝跪地,望向吴念祖的面色也诚恳。
吴念祖却并不慌张道:“三王子所求我当尽力为之,只是成大事需互惠互利,蒙古王庭也当拿出诚意才对。”
“小人知道国舅爷所指,必是前几日朝堂所提贪腐窝案。只是柳问渠所留下的名单,据传已流向南安山庄,山庄在江湖何等地位并不是我等可以擅动。”
去岁以东宫事发为导火索,柳问渠不几日便问斩于午门外。世人大多同困苦而不能共富贵,柳氏多年任职户部早将身边共事之人摸得通透,朝野贪赃大多经过他手,因此手中存有一份写有金银田产明细的贪腐名单。斩首那日,柳问渠良心发现将名单留于江湖慷慨赴死,一年余天家对此心中有数却始终拿不到证据,朝堂众人人心惶惶,江湖各门派也为争得此名单付出惨重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