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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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你我今生既继承神农姓氏,便不得做出有辱此姓之事。”
云舒虽心智胜过懵懂幼童,面对这一连串变故也有些发懵,可见父亲神色郑重不似往日,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江沐,或者应当称为姜沐见女儿乖顺应了,才缓和了表情,微笑着用指尖揩去她脸上残留的泪水,牵起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自始至终竟没再为林家众人分半分心神。
林老汉呆立原地,直到门外声音已经远得听不见了,才无知觉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木然地扭头瞅瞅同样呆愣的儿子儿媳,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连劫后余生的狂喜都被后怕掩盖了。
那是仙人啊!被他当作牛马一般呼来喝去折辱了十来年的女婿居然是高不可攀的仙人……若是方才他……
林老汉越想越觉得心悸,一时庆幸万分,一时又恐惧日后会遭报应,竟是惶惶不可终日。
而已远在百里之外的姜沐却对此丝毫不知。他携着女儿的手,正在讲述姜家的规矩、家中人口等诸般事宜。
姜云舒惊魂甫定,好容易从满脑袋浆糊里清出来一点神智,又立刻被这缩地成寸的神妙手段给吸引过去了,待定下心来,才渐渐觉出姜沐的语气太过淡漠,就好象谈论的并不是多年不得见的故地与家人,而是什么于己无关的草木山石似的。
她这样想着,便扯了扯父亲的衣袖,没头没尾地问道:“爹爹不想回去么?”
姜沐脚步一滞,很快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指头抵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不要告诉别人。”
姜云舒更加一头雾水。
姜沐便微笑道:“以后你自会明白。现在且记得回到本家,莫要与人太过亲近即可。”
他刚刚讲过,姜氏本家此时所居不过他的父辈兄弟三人,堂兄一人,或许还有几个小辈罢了,若论起血缘来说,皆是再近不过的了,此时却又告诫女儿不得随意亲近,其中关窍便由不得姜云舒不多思量。
行路间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人脚下仍是广袤旷野,但迎着夕阳的方向却已能隐约分辨出城池的轮廓。
姜云舒有种感觉,那座夕阳下古朴的城池便是此行的终点了。
而事实也果然如此,姜沐在城下缓住脚步,阖上双眼,低低地叹息一声,若非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几乎要让姜云舒以为他是近乡情怯了。
姜云舒想了想,轻声问:“爹爹,本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姜沐睁开眼,偏头看着女儿,忽然展颜一笑,笑容里却不似以往温和,反而好似藏着说不出的讽刺:“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凝望着远离多年却仍无比熟悉的故乡,拍拍姜云舒的头,怅然道:“你以后遇到的,只怕都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第3章 3
与姜云舒设想的不同,姜家之人并非都顶着一张不近人情的脸孔,除了将要继任家主的伯父姜淮看起来严肃刻板以外,祖父与伯祖都很是和蔼。
随着父亲进入名为正心堂的正堂之后,便听伯祖姜安先叹了声:“虽然猜想你这些年过得辛苦,却没料到竟艰难至此。”又转向她的祖父姜守道:“老四从小身子就弱,我看他气色,大约这些年受了不少罪,你给他好好调理下。另外,他的修行已扔下了十几年,既回来了,也得捡起来。”
姜守应了。姜安这又拈着长须指着姜云舒对姜沐笑道:“这孩子生得不错,像咱们姜家人。”
此话一出,姜沐才松了口气。以后虽然还难说,但姜安如此表态,就算承认姜云舒的身份了。他虽然对家族的感觉微妙,却并不想女儿被当作分支旁系赶出本家去——族中除本家以外不得修习祖传功法,甚至要改姓为江以示区分,要真落得那个地步,不仅修仙一途无望,也过不上平凡人的安稳日子,不仙不俗的,可不就是夹生了么。
又话了几句家常,姜安道:“白露苑仍给你留着呢,这丫头就住在……住在冬至阁罢。你们刚刚回来,先好好歇息几日,待你三叔回来,再给她测骨、教她和兄弟姐妹一块修行去。”
姜沐闻言起身,肃容称是。
姜云舒听姜沐提起过,除正堂外,姜家本家房舍院落皆以四时节气命名,族人按辈份资质依次居于夏秋冬各节气命名的诸处,春季各处则分别是家学武库等。这样算来,她分到冬季居中的冬至阁并不算委屈了,只是……
待众人都散了,姜云舒才找了个空隙偷偷问父亲:“我还不曾测骨,万一没有资质……”
姜沐倒对此不甚在意,自古以来,但凡修者的子女必定身具灵根,虽不知原因,但世上皆如此,渐渐也就无人深究了。
姜云舒瘪着嘴瞅了他一眼便不说话了,整个人仍显得有些蔫蔫的。
姜沐似有所察,抱起女儿坐在自己腿上,笑问:“怎么了?”
姜云舒顺势依到他怀里,半天方轻声说:“爹爹好像不一样了。”
她记忆中的姜沐一直是个脾气温和到绵软的老好人,心思又重,让人总是忍不住为他担心,若非如此,她在见到牙婆的时候,也不会想要认命来换得他的安稳。
可谁能料到,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就惊觉她所熟悉的竟然只不过是被刻意装出的假象而已。
她想起从舅舅家离开时姜沐的那个淡漠的眼神,忍不住想,或许这就是修士与凡人的区别吧……在修仙之人的眼中,或许凡间众生都是那般微不足道,连愤怒和报复都配不上。
姜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先是怔了怔,随后止不住地笑起来,揉了揉女儿的脸蛋,笑道:“我也不是不生气,可他们毕竟是你娘的亲人,我还能怎么办,难道杀了他们?”
姜云舒一愣,却未展颜,垂眸道:“我以往从没听爹爹这般轻松说起杀人……”
姜沐哭笑不得,顺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下,可随后却好似想到了什么,面容渐渐沉寂。许久才重新开口道:“其实你想的不错,我等修士最初也不过都是凡人,然而一旦踏上仙途,就又偏偏掌握了超越世上所有凡人的力量,与这世间凡俗生灵不再相同。”
他淡淡笑了笑:“这滋味可不就如同身凌绝顶,你眼前只有通天大道,而手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芸芸众生的悲喜苦乐再也无法触动你分毫。无论是谁,到了这个时候,都有可能会疑惑,会迷茫,会看淡生死,会一念成魔……爹爹惟愿你到了那时,能想想今天我和你说的话,莫要忘了你今天的心情。”
见女儿似懂非懂的样子,姜沐表情一顿,缓和了神色,笑道:“现在和你说这些还是太早了。也怪我心急,只念着你娘当初总说你有宿慧,却忘了你原来也不过是个小丫头。”说完,却又锁眉微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有几分怅然。
姜云舒按住他的眉心,像是要把皱痕抚平似的,心里把那番话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几遍,依旧无法全然明白,却一字字记下,又在舌尖滚了几回,好似终于悟出了一点似是而非的意义。便仰头轻声问道:“爹爹是说,你可以杀人,但是不想杀人,对么?”
这话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总归只是句懵懵懂懂的孩子话罢了,却偏令姜沐沉默下来。
直到姜云舒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姜沐忽然抬手遮住了双眼,短促地笑了半声:“是啊!我可以杀人,但我不想杀人!”
他的笑声里仿佛夹杂着说不出的讥讽和落寞,还没待别人品出其中含义,便又归于平静,淡淡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想杀人。”
可能是这话中不祥的意味太过浓重,姜云舒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
但她还没来得及把疑惑问出口,姜沐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顺过气,唤人带她去冬至阁歇息。
引姜云舒去居所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青衣白裳,装束很是普通,可腰间却佩着一柄朴实无华的窄剑,行动间也别有一番行云流水般的从容之感。
姜云舒跟在后头,在她粗浅的见识里,只觉得这女孩子说不出的好看,简直让她自惭形秽起来。她便忍不住扒拉了几下头发,拽拽自己发皱打卷的衣角,又小心翼翼地在铺路的卵石上蹭了蹭沾在鞋上的泥土。
她自以为动作隐蔽,却还是被那女孩子察觉了,便回过头温温静静地冲她一笑,轻声道:“六娘无需紧张,往后渐渐就习惯了。”
姜云舒脸上微红,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她这一天里大起大落,匪夷所思的事情接二连三,到了现在全都沉淀到心里,让她在恍惚之余,也更生出无数疑问与不安,此时好容易听对方开言,便像是寻到了个难得的机会似的,她琢磨了一下,先挑了个无伤大雅的话题试探道:“姐姐也是修仙之人?还会用剑?”
那女孩子听得询问,又是微微一笑:“六娘唤我辛夷即可,待会回了冬至阁还会见着白蔻,我们两人都是这府里的侍者,从今日便开始照看小娘子起居,无事时也练些粗浅功法。”
姜云舒“啊”了一声,才想起来白日里姜沐好似提起过姜家的侍者皆是各处寻来的有灵根的少年男女。与俗世中的仆婢并不相同,这些人去留甚是自由,但并不常有人离开,毕竟如今世道散修生计艰难,丹药典籍难求。
冬至阁距离白露苑并不远,不多时便可以看到冬至阁的院墙了。与白露苑的一片素白不同,冬至阁的色调以天青为主,间有浓墨泼洒般的黑,除了以回廊连接两厢的二层小楼居中以外,院中最为夺目的便是几处堆叠的奇石妆点,大小参差,苔痕浓淡,虽不甚精致,却颇有几分野趣。
连通院落内外的是个月亮门,黑色门扉大开,一个浅绿衣裙的女孩子娉婷侍立门外,衬着月亮门内的景致,像是幅淡墨写意画。
见人过来,那少女便迎过来自报名姓,接着笑道:“这位就是六娘了吧,果然生得极好,一定是随了四郎君的相貌,难怪石斛总说眼下姜家这些人就没有比四郎君更好看的啦!”
她语气熟稔,笑时圆脸上显出两个酒窝,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姜云舒初来乍到,难免局促,直到白蔻笑嘻嘻地东拉西扯了半天之后,心情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辛夷便适时地递过去个眼风,待白蔻走开了,才接过话茬,细细讲解姜家的诸般规矩禁忌。
姜云舒刚缓下来几分的弦立刻就又绷了起来,待听到不许随意出府的时候,已是一脑门官司。
她一个乡下野丫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长这么大连县城的门往哪边开的都不知道,哪里见过这么大的规矩,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像是话本子里误入仙境龙宫的穷小子似的,连多走一步都怕把人家的地弄脏了。
辛夷话到一半,瞧着她呆愣愣地一言不发,颇有几分可怜兮兮,心里一软,便鬼使神差地把剩下的半篇条条框框给咽了回去。恰好白蔻也回来了,抱着一叠莲青色的衣裳,笑道:“不知道六娘回来,没提前准备衣裳,这是给五娘新裁的,还没上身呢。”
边说边牵着姜云舒绕到屋子后面去了。
这冬至阁看着不大,却没想到内中居然别有乾坤。屋子后面除了寻常花木以外,还有个差不多一丈见方的小池,四边和池底皆是青石凿成,最深处也不过半人左右,靠近边缘处还有几方平滑青石供人坐下。
池中蓄的似乎是温水,水汽氤氲,缓缓蒸腾而上,又被外边架着的一座不伦不类的亭子挡住。这亭子无栏无壁,恰好建在小池上方,四边卷帘皆可放下,垂至地面。
姜云舒没觉出身边两人有阻拦的意思,便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在池边站住。
刚站定,她就吃了一惊。
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看起来全无差别,但甫一踏入亭子之内,便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些缭绕的水汽虽然温热,但却毫不潮湿粘腻,更不会令人窒闷,反而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似的。
辛夷接过衣裳,笑道:“咱们西北的灵脉有一支正在旬阳城地下,主家布阵引灵脉入水,在其中沐浴可温养灵元,消除疲乏,对刚刚开始修行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很有益处。”
姜云舒似懂非懂,为免露怯,只好装作镇定地点点头。至少她听出来了,这是让她在这里洗澡的意思。
因她不习惯人服侍,辛夷与白蔻把衣裳搁在池边青石上,便放下四道竹帘出去了。
姜云舒又等了一会,透过竹帘缝隙,见那两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并没有离开的趋势,这才慢慢地解衣步入池中。
水雾因她的动作略略散开些许,却又很快合拢,将她围在中间,清碧温暖的池水并非静止,而是不停缓慢流淌,水流每次拂过她的身体,仿佛都会带走一丝疲倦,令人舒适惬意地想要叹息。
姜云舒呆坐着发了会怔,忽然弯下腰,把脸埋进水里。
气泡在面颊两侧炼成一串,还没浮到水面便被交错的水流压碎,发出无人能够听到的细微声响。
好一会,姜云舒才重新直起身体,仰靠在池边抬起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