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板几更深-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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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莲在一边倒水,低眉笑得双颊绯红,胤禩见了,与她对笑,恰恰被玉笺察觉,便一下子翻了脸,甩下半截辫子挑帘出去了。
胤禩撇嘴道:“刚梳了几天头,越发得势了,这是甩给谁看呢……”
玉笺从帘外回嘴道:“我就说这也不是什么好差事,金屑姐姐从前也是梳头的,怎么就给撵出去了呢?就算我不是蠢人,比得金屑姐姐的灵透,也还比不得人家两厢情愿呢。”
胤禩不悦,低眉道:“我上回讲过的话,你是忘了?不管金屑的是非,我做主子的送她出去,休得再提半字,况且她都说不出什么,你这么心急地代她张罗,是想跟她一块去么?”
妙莲赶忙捏住辫子继续结下去,一面从荷包里拿出那尾宝蓝穗子的翠葫芦坠脚给胤禩扎上,小声说,“爷还是戴上吧,别又惹得玉姑娘不高兴,爷对奴婢的好,奴婢都记在心里了。”
胤禩微微一笑,想到不可让她在人前太过拔尖,否则反而是误了她,于是不再勉强,任她用小箅子通着自己辫梢的发,坠脚仍旧扎回他的辫子上,他们却终究与旁人隔了青生的竹帘子,再也不是主仆的体己。
巳时妙莲再见到玉笺,姑娘的怨气还没消。妙莲自是笑笑,哄她一道去放风筝。玉笺道:“放哪门子风筝,这会子正当差,让春晓见了又饶出事来!”
妙莲捏准了玉笺是脸酸心软玩心又重,便提议出去玩耍讨好她的,说:“春晓秋夕昨天晚上值夜,这会子正睡得香呢,主子们又都在念书,眼下这院子正是再清静也没有的时候,我看那沙燕儿也在墙上闲了一年,莫再辜负了这大好时辰,就跟我一起来吧。”
玉笺摆手道:“你别撺掇我,有人宠你护你,自然不怕。也不缺我这一个,我去了,倒是凭添个替罪的。”
妙莲气她讲话风凉,本来意兴阑珊,却不肯嘴软,道:“看你平时咋呼得最凶,原来也这般没趣,即便我一个人也是要去的。”
玉笺转身不再理她,她自摘了沙燕儿拿到前院去耍,那风筝丝绢蒙面上落了薄薄一层灰,骨架却还是翠青的竹篾,削得粗糙,还带着未磨净的刺,仿佛还不能忘却作为林中幽篁的前生。妙莲拿到面前嗅一下,想起小时候家乡人便喜欢扎风筝,但这样新鲜的竹胚是难得的,阿玛给哥哥扎的第一个风筝,只是用了高粱秆,蒙面也是陈年
4、三 。。。
的旧熟宣,哥哥还要郑重地挂在墙上,女孩不让碰的。
那日天上刮着东南风,妙莲走到影壁外东西向的红墙穿廊,举着纸鸢逆风而去,哪知风力高低不就,几个来去总是可上可下,令人心灰意懒却又舍不得放弃,她停下抹着额角的汗,发觉东头角门撞开了小缝隙,一个粗布衫的丫头正往里瞧,见妙莲发现了她,却更大方,索性探身进来道,“今天风力不足,得两个人搭手才飞得起来的。”
妙莲斜目一望,见这个丫头形容爽利,乖觉讨喜,眉目玲珑,心下生出好感,看这丫头也蠢蠢欲动,便将风筝递给她把着,自己向巷子口拉线跑起来,来回跑了两趟,纸鸢迎风造势,倏地跃上红墙,渐渐飞起来,妙莲且放且收,一心看那越来越高的沙燕儿,笑意也恰似出水莲花浮出来了。那女孩也同看风筝,兀自言语,“没成想骨子这般轻,也能飞得好。”
妙莲听了,不悦这话中的失礼,却说,“你倒是蛮内行的。”
女孩说,“是呢,小时候我在老家,开春时候每家每户都扎风筝,让自家的孩子出去放起来,晴蓝的天上坠着各色风筝,风一吹都朝一个方向飞,好像海浪花打在天上似的,比苏杭的织锦缎都好看。”
女孩讲得入神了,妙莲也听得痴迷,“你老家在哪儿?”她问。
“盖州。”女孩答。
妙莲望着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手里的线槌,“盖州,”她入神地说,“真巧,我家也是在盖州呢。”
女孩笑笑,并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感念,只是替妙莲拉了下风筝线。
“你叫什么名字?”妙莲开口问道。
“……金屑。”声音这样轻,仿佛知道妙莲会震惊。
金屑?听到这名字,妙莲与她的亲近骤然悬崖勒马,想到眼前这丫头是因为自己而被调出兆祥所,她便提起了七分戒心,金屑的淡定倒真像是别有用心,原本单纯的相遇也变成有意蓄谋。妙莲不动声色,只把心思绕在线槌上,紧紧在手中提起,方才女孩间的心驰神往对她们而言太过不合时宜。正想着,忽而金屑的手臂将她往里一带,她醒过神来,才知道晚了,风筝线刮了一下西北角的树枝,拉着的力量一刹间消失了,沙燕儿反而飞得更高,仿佛带着几分负气地,决绝地消失在红墙那边。
“这……”妙莲一怔,金屑早已变了脸色。
“这下可糟了!”金屑抓住妙莲的手,“你我快快把它寻回来,如果挂到房顶上,就捅大漏子了。”
妙莲自知不妙,连忙和金屑出了西角门,横穿两个巷子,拐向南,垂首躲过一路值班太监,急得小雀一样蹦跳着,好像在找一个丢了的孩子,也还是不见沙燕儿的踪影。经过一处院殿的门口,见院里的小太监们正拿着断线沙燕
4、三 。。。
儿叫嚷,看到两个丫头拿着线椎经过,一下子抓个正着,齐齐向门口拥过来,妙莲拉着金屑挣扎着向前跑,冲撞了对面迎来的一支香车华盖的队伍。领头的小太监将两个人捉住搡到一边,妙莲打了个趔趄,金屑连忙拉着她跪下了。
这番动静惊扰了打头坐肩舆的方脸男人,他微纵眉头,举手让队伍停下,大院中的太监们也追上来,气喘吁吁,还拿着手里的沙燕儿。
“你们两个胆子不小,竟敢如此莽撞,看看这是惊了谁的架!”肩舆旁边站立的太监发话,前来要掌两个女子的嘴,“慢!”男人的声音从肩舆上传来,低沉稳重得托起大地,“那不是老八屋里的金屑吗?”
金屑抬起头来,仿佛心里沉着一盆水,向上抬几次却不忍心推翻,只怯怯地应了一声,“是,阿哥爷。”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拿风筝的太监首先告状,“大阿哥,今天奴才们正当班,眼睁睁看到一个断了线的沙燕儿飞进院来,正落在惇本殿顶上,奴才几个惶恐不及,想着摘下来,看看到底是哪儿飞来的,冲犯了太子,没承想看到这么两个丫头片子,拿着半截断了的线轴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我们这就追了来。”
沉默片刻,大阿哥道:“这风筝是你们谁放的?”
两人沉默不语,金屑答道,“是奴婢。”妙莲本已吓得哆嗦,金屑这话却惹她嫌弃,索性答道,“风筝是奴婢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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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莲抬头,看到一个眉目浓重的方脸男人,她复又低下,“奴婢叫妙莲。”
“原来你就是老八跟前新来的丫头,我当是个什么人物!”妙莲惊得仿佛三九天覆身的薄棉被被抽去,胤眩挠锲幸咽チ朔讲诺目砗瘛!霸淳褪钦饷锤雠耍姓绦轮髯映叛饷纯炀透以谔拥奈荻ド瞎曳珞萘恕!
“奴婢不敢,奴婢……”
“辛者库里的贱奴翻身,你还有什么不敢!”
“大阿哥,这实在也是奴婢的过错。”金屑在一旁抢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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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唤声传来,紧接着几声咳嗽,妙莲偷偷抬眼,望见几尺开外一顶挂着黄绢轿帘的暖轿静静停着,原来是一直暗暗跟在队伍后面的。那咳嗽声弱弱的,后来止息了,渗出一种厌倦的气息,“莫要再迁怒于她们,我已被有意无意的闲人魇得太深,这旁门左道的小玩闹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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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是举众前行。
“你们都先去吧……我既有心饶你们,就不会再找别的碴儿,所以也不用告诉你们的主子知道就是了。”轿中恹恹的声音,从妙莲头顶划过,那薄黄轿帘轻轻吹起,妙莲耳际的碎发随风轻颤,她深深地俯跪下去。
午后,妙莲失神地坐在门槛上,手里把着断了线的线椎,眼前一遍一遍,是黄绢轿帘吹起的情景。玉笺出来进去,故意把地踏得响亮,最后索性从妙莲手里夺下了线椎。“你倒是恋恋不舍,可是上午玩得开心了?你喜欢就自己扎一个去,别老占着别人的不放。”
“这风筝是你的?”妙莲没好气,她自然知道这不是玉笺的。
“我若说这是金屑姐姐扎的,你还想碰吗?”玉笺回嘴道。
妙莲望着玉笺,兀自言语:“原来是睡荼糜抓住了裙钗线。”
玉笺亦与她同坐门槛,言道:“谁都不过是青花盆里的鲤鱼,即便再如意,又能翻出几个花样来呢,我们这宫里历来是这样,旧的不如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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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五月里朗天凝碧千顷,却并不夺了人间初夏的喧闹,温婉谦恭宛如秀女的面容。凉风拂面,暗暗为紫禁城新漆的朱墙镶了翠玉,不期然间琉璃长檐下一溜粉宣纸灯笼,是红袍的滚边,是帝都眉目间的恕态,神清气爽地迎着娇客。
胤禵的小皂靴蹬着假山石最高的一个平台,努力踮脚向矮山墙里面望着,院子飘出来的笑声如桃花乱落,胤禵的小脑袋探过墙头左右观望,仿佛被院子中的线牵着,也欢喜地笑着。身后四五个太监如同母鸡护雏般张着手臂,紧张地护着他,站在山石底下又够不到,急得直抹汗。
“阿哥爷,您要看就看个痛快,看完了您就下来,奴才们都跟这儿侯着呢,奴才们侯着倒没关系,主子您可千万站稳了,您要是不留神,脚底出溜下来一尺,那奴才们就得往下出溜一丈……再说,选秀女是热闹,黄花闺女比四月十五逛娘娘庙的都多,但俊俏的也确实挑不出来几个,还不比宫女子,那些宫女子还都是秀女里挑出来拔尖儿的呐。”
胤禵扰了兴,回头冲这个仰起脑袋的白脸宦官跺脚道:“和瓜子儿,你闭嘴,我十哥说了,咱爷们儿的事儿,你们这些奴才少碍着,宫里立了那些个规矩,可不是因为皇子们年幼就由着你们指派的,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就算多出来一张嘴,你们下巴也长不出胡子来。”
和瓜子儿马上跪下,掴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故意提高了嗓门,道:“哎呦哎呦,十爷说得在理儿,奴才们可都是使唤丫头拿钥匙,可这钥匙既然拿了,就得看好不是?得在主子要的时候拿出来不是?别说您了,就连万岁爷晚上翻了哪个娘娘的牌子,敬事房都还要记着呐,奴才们伺候主子,主子让奴才摘脑袋奴才也没二话,就怕奴才这就摘了脑袋,换了别人伺候主子,他还是这么说这么做,奴才上头都顶着规矩呢,那就是奴才们的一团烛火,蛾子就算明知道烧死了也得扑腾上去。”他边说边隔着漏窗往院里瞻望,盼望有个主事的出来劝下这位调皮的主子。
胤禵瞧得高兴,也不理他,他见院子里此刻齐集了百十来个年轻女孩儿,人人穿了一齐的桃红圆领长襟旗袍,梳着油光水滑的麻花辫子,有的有刘海儿,有的光着额头,督管太监俨然不在场,女孩儿们胆子也大了,有的从怀里掏出手绢包着的炒货嚼磕,有的合在一起踢毽子,脚上都踏着花盆底,可腿脚都挺灵活,围绕着参天的大槐树,欢声笑语仿佛树上落的槐花瓣儿飘洒下来。
这时便有个姑娘露了头,起先还混在人群里一起踢毽子,可每当伸脚踏地,便哒哒两声敲在地上,俨然跟别人的动静不同,起先是别人发觉,待到她踢的时候便掩袖而笑,她慢慢也略觉出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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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也就不再踢了,只想默默地退出人群去检查一下脚底出了什么差,偏偏女伴拉住她,不知趣地问,“诶,你的鞋怎么了?”别人也都向她投过去目光,她慌忙向墙根儿退过去,一路洒下叮当叮当的脚步声,众人哄堂大笑,仿佛这个女孩的身后长了尾巴。
胤禵朗声大笑起来,似乎触动了窘境女孩儿的机关,她前一刻还蜷在廊檐下无助地抱着肩膀,一瞬间抬头找到了这笑声的主人,她面无表情,可眼中分明泄露着义愤,继而叮铃铃冲出月亮门,指着胤禵道:“你笑什么笑,给姑奶奶下来!”
她的声音中流露出与秀女的驯顺截然不同的魄力,胤禵愣了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