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板几更深-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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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就是了,想那么多干什么。”他有些扫兴。
事情已然如此,她知道多说无益,但不明确地表示,是怕还会有下次。胤?自以为锦端是个念过书的女子,自然喜欢风花雪月,但事实证明却是,胤?比她更好此道。锦端是空长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锦绣皮囊,骨子里却是极现实的,胤?则恰恰相反,这一点他没看清楚。
“等八哥他们回来叫醒我。”他嘱咐道。
巳时过半,他们都回来了,胤?草草抹了把脸赶去与他们开小会,热河行宫的气氛俨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似乎废黜太子只是旦暮之间的事,皇上要给阿哥们重新洗牌,风云际会,不由得他们不人心惶惶的。
兄弟几个把门关起来,只派扇儿侍茶,却不能久留。一炷香的功夫有人找上门来,斗儿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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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是四阿哥胤禛。扇儿被派了望风的任务,赶忙进去通报,胤禟诧道:“这么快就来了?”
胤?道:“他来干什么,摸底还是邀心串联?这倒不像四哥的做派。”
“怎么不像,存心添堵就是他的做派。”
胤禵讲话的时候总喜欢咬牙,仿佛不停地拿刀剁着,“他来了,我们谁都可以接应,唯有八哥不可。谁知道他打着什么主意,这当口无非是有关太子的,咱们走的这几日,连女人都没闲着,太子妃跟她们几个摊了牌呢,那两口子倒精明,几个妯娌面子上过不去,到时候都要在皇阿玛跟前替东宫说话的,老四说不定真是要保太子呢。咱们几个都可以跟他打哈哈,只是八哥一说,这事就断然不能反悔了。”
大家议定,胤禩出后门避难去,剩下几个从前头迎住胤禛,胤禛见了自己三个兄弟,问了句,“咦,八弟不在?”
胤禟笑道,“哈,不巧,带了个丫头,游湖去了。”
“好兴致,可是要下雨了。”胤禛望望天,回头发觉他们几个正相视而笑。
胤?道:“四哥,里边请。”
胤禛转笑道:“十弟,我可是冲你来的,听说你在围场逮了只白孔雀,我就过来看看。”
胤?眉毛一挑,“那还有什么说的,到我那院去呗。”
胤禛一进院子就后悔来错了地方,因他听见琴声,他知道是谁在弹,心头一颤,任那只孔雀在院子里悠闲地踱着步子,他故意高声赞赏了一句,琴声骤然停了。那门口挂着青生的竹坯帘子,里面黑洞洞的,不见光,亦不响半分动静。他缓缓走近,摸了摸竹帘,忽而掀帘进去,带起一阵雨前风。室内空寂如也,仿佛有异类遁形凌波而去,唯剩一架筝,他也认得,一把老秦筝,筝尾的烙画山水磨得很浅,毛糙了,如同天长地久的印证。他将指尖轻轻划过,水光潋滟的流音在他身上淌而过,摆荡着,继而稍纵即逝,犹如问候,或者送别。雨点开始沙沙地打着芭蕉叶,他念着那个人,留君如梦,送君如客。
锦端站在芭蕉叶后头,隔着绿纱窗能看见屋里头的胤禛。任日月轮转,人世境迁,他们仿佛岿然不动的山崖,任肉身在尘世中消磨,相望须臾之间,观棋烂柯,恍如隔世。锦端感到一束悲悯的神光照亮了自己,使她豁然开朗,纵便与他今生无缘,也了无遗憾。今生不过几十年。聚散如归,都是平常。落雨了,她仍然不进不退,唯有她站的这一个地方能看见他,而他却看不见她。
胤?在游廊下,望见雨中的锦端,感到一阵凄怆的失意。他颓然招呼一声,让斗儿拿把伞去给她撑雨。
胤禩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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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伞,拉着扇儿躲进水心榭避雨,雨点落入下湖,仿佛无数扇断线的水晶帘落到水银镜上,碰撞出悠长的音,再远望如意洲已隐在烟波深处。扇儿从未见过这么敞阔的雨景,蹦跳着,胤禩亦喜道:“你这么高兴。”“我就喜欢看很大片很大片的水,下起雨来最热闹。”“像不像一面碎成千万片的镜子?”她思忖道:“像吗?我觉得像簸萁的麻子脸。”两个都笑起来,扇儿忽然拉下他的袖子道:“爷,那儿有人呢。”扇儿见一个女子端然坐在亭中,旁边侍立一个丫头。她的手臂一摇一摇,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在嗑瓜子。她一下下地,眼里含着笑,像在赏湖中的雨景,咀嚼的嘴嘬起来,像跃动的樱桃,拢着手把瓜子送到嘴里又撇在地上,钏子在喇叭袖里金光明灭,那双手宛如游梭中的小银鱼,又像织机上抛过的梭子,是这本是个轻佻世俗之举,却仿佛世俗妙手偶得的尤物,这一缕妩媚的人间烟火,真实得让世人对超凡脱俗的渴慕都成了虚伪的附庸风雅,扇儿也第一次发觉,美丽女子即便是嗑瓜子竟也这般耐看。她穿了一身绛紫色的素缎氅衣,里面配半长的阔腿裤,坐在石凳上,从开叉里露出一截白皙小腿,扇儿觉得胤禩应该也看到了,于是垂下头。
女子转头察觉了他们,目光只是在胤禩的身上停着,却并不惊慌,轻轻拽下襟把那截腿掩住了。扇儿不敢看胤禩,觉得窘,亭子里没多大地方,要躲雨,他们不得不过去打招呼。那女子站起身施了万福,胤禩点头做应,两厢无话,胤禩转到另一边看雨去。扇儿这才发觉女子的丫头是和她半路做伴的兰蕥,兰蕥倒早看见了她,正挤眉弄眼地招呼呢。
未几听那女子说:“好冷。”“该给您带件披风出来,这会儿回去取又太远了。”兰蕥倒特别殷勤,因为要在阿哥爷面前表现。“净是马后炮,这雨要是能回得去,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四福晋倒是离这儿挺近……”胤禛住在狮子林,离水心榭最近。“可是这大雨……”兰蕥面露难色。
“不是有伞么,死懒的丫头。”她低声斥道。“我不是这意思呢,是寻思咱们跟四福晋那儿也不相熟,贸然前去,只怕她都不认得我呢。”言外之意是她这座庙太小了。
“算了,横竖让我挨冻就是。”
胤禩这厢听得真切,唤扇儿道:“你去帮她取来吧。”扇儿应承,跟兰蕥借伞,兰蕥岂肯让阿哥的丫头替自己这趟差事,只得冒雨亲自去了。
雨越来越大,仿佛是故意为淋兰蕥似的,唯有三个人在亭中,雨点被风扫进来,打着亭中的一片梧桐叶,噼啪作响。她被潲雨浇到,站起来挪到中间去,胤禩背对着她看雨,忽而对扇儿道,“站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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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儿去。”声轻却不容质疑。
扇儿愣了一下,继而明白了,只是万没有料到。水心榭有三间连心亭,她跑到离他们最远的一边去,远远地唯见两个削长人影。
他回过身,她已经拣了个干净的石凳坐下了,留给他一个侧影。他凝视着她,这些年不是没见过,远远地瞥见只形片影,却从未这样触手可及,终于近了,偏偏发觉咫尺天涯才是最难过的。他仿佛一张洇水的画,那本已凝固的色彩越过规矩的边缘涌出来,没够到她,却已涣散了整个精神。半晌方一字字顿道,“你瘦了。”
“你倒是没变,他们都说,八阿哥温润如玉,是谦谦君子。”她笑了下,偏偏这样讲,仿佛是嘲讽,他到底是什么人,她最知道。
他仿佛没有听见,“他待你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你能给我的、不能给我的,他都给了我。”什么是胤禩不能给她的?从他的乏嗣之虞,大概也猜得到。
他进一步道:“那些事我是过后才知道,我当真对不起你。”
“怎么,你还怕我怀恨在心?”
“不怕,你该恨的。”
她一笑,“已经没有爱了,怎么会有恨呢?”
他啜下一盅花雕,想把千丝万缕理清楚,却自觉没趣。当初她本不是太子的人,他一手将她推过去的,当时多么年轻,意气风发,饶是她怎样辩白,他都不肯相信。还不如继续当她是当初那个美人计,他反而心安理得。只怪胤禛让自己梦醒,结果这一切她早已看透,他却才开始庸人自扰。心字成灰,这灰却经年不散,糊在他心上,凝冻成一块千年玄铁,再铸不出尝慧剑,斩不断情丝。他曾以为自己从不会为情字所累,这难得的清醒是自己悟到的,如今方知,不过是曾经沧海,唯念巫山。她是那羽扇纶巾的豪杰,谈笑间,他已方寸大乱、灰飞烟灭。到底,他的骨子里有挥之不去的辛者库的气味,微贱如尘,甘受女人摆布,天生是个难成大器的废物。他想让雨淋个通透,却已经停了,再寻那解忧物去,也已经没有了。
扇儿战战兢兢地站在地上,抱着小坛子。“拿来。”他道。
“您醉了。”
“我喝了多少心里有数。”他拍了下炕桌。她立马给他倒满了。
“欺软怕硬!”他横扇儿。
“我不是怕您,而是信您。”她解释道。
他笑了,说道:“你是你主子派来的小奸细,今儿的事,全瞧在眼里,回去只管禀报去。”
她隔灯深望着他,不语。
“反正我自打生下来,就受惯了身不由己、委曲求全,也不多你一个耳报神。”
“爷,我不会告诉福晋的,奴婢是应承了福晋的指派,但奴婢不是没有良心,今儿个爷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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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姑娘的事,奴婢不懂,但您待她自是和福晋、和春晓姐姐都不一样,她们是您指甲缝里的一根倒刺,这个却是你心上的一个疮疤,这个疮疤没长好,扯一下就会疼,却怎么可以在福晋跟前再撕开一次呢?”
“你懂什么?”他恼道。
“奴婢……”她的情绪呼之欲出,却终究压了下去,“真的不懂。奴婢只知道,自打您跟福晋成婚,还从没这样由着性子来过……您真的不容易。”
他低头笑了,像努力在泄一口气,如此这般,聚集在眼睛上的情绪便缓下来。“扇儿,冲你这几句话,我该敬你一杯。”
“如果您再不相信我,那么我讲的这番话,您也可以去告诉福晋,就可以把我解决掉了。”
他皱眉,“什么话,说得好像我怕她一样,我若是看你不顺眼,还用得着拿她来收拾你?”
“您不是怕她,是敬她。您知道福晋是个拔尖的人,所以迁就她,可是今天我才闹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您一点也没舍得给。您是个宽厚的人,可是对福晋,真是太苛刻了。”
“真是忠心耿耿。”他语调里含着嘲弄,一股不平气升腾而起,他身边的人为了蝇头小利全部机关算尽,惹得他不得不去算计她们,却全无一个体谅自己的人,纵然有,也成了陌路。扇儿没察觉自己的话激怒了他,他一把把她拽过来,“看你如何跟她交差,”他笑中带出一股邪气,在她耳畔说道,“你可以告诉她,有些事我不是喝醉了才敢做。”
扇儿不知道胤禩此番是为何,为了水心榭的女子让他伤心,或者为了宝琪跟他赌气,总之不是为自己。她临了才明白他到底想要怎样,男人要女人无非一个样,缠绵悱恻或斗智斗勇,最后的结局不过如此。他可以借此摆脱那女人的阴霾,也可以回去给宝琪一记耳光——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拿她报复宝琪最能釜底抽薪,来得痛快。她不过是这场下完的雨的延续,让他淋个痛快,落个清醒。
扇儿感到一种定定的痛,她隔着他的肩望着丈高的画梁,松花绿的云纹,净白底,胖娃娃穿着石青衣裳,海棠红的沙燕儿风筝,勾了泥金,特别美,那牙白的四肢像水心榭女子的一截小腿,她想那女人不像真的,那腿白得像死人肉,是个狐媚子也说不定。画梁下有高窗,挂着大红绫子的窗帘,窗帘垂下来,像延长的触角,包围着他们,渐渐收紧,把他们团起来,她抱紧了他,却仍旧有种缝隙,绫子像浇筑的液体将这缝隙填满了,填满了她的怀,她怀中不再是这个男人,而是一条红鲤。
她后来告诉他,自己和他一起的第一天晚上做了这个梦,那是有了弘旺以后,她在他心里也有些颓败了。他说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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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好像并没听见,听见了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她这一生对他有太多欲言又止的话,一时没说,后来也便忘记了。比如她曾经想告诉胤禩,她懂得他的那种感受,其实是一种心痛。她见到他的时候,一直有一种心痛。记得宝琪没出阁的时候,进宫选秀女,回来便跟姑太太提起胤禩,因为知道是要指婚的,宝琪说他“倒是挺喜欢跟下人亲近。”那次宝琪打了他喜欢的一个侍女,所以印象犹深,婚前的越轨自然也是不可容忍的。
“他额娘就是辛者库出身,自然喜欢亲近下人。”姑太太带着几分轻蔑,显然没放在心上。扇儿在一旁听了,却觉得心里隐隐作痛。心痛大概是那个时候作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