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记事:密林诡境-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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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上过战场的老资格,难道没有琢磨琢磨,咱们这趟任务的来头?”刘思革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或者是,这趟任务,跟你以前走过的不一样?”
我发觉话头有些不对,便顿了顿,道:“你有什么话就讲明,不要跟我东扯西扯的。”
刘思革低下头,弄了弄雨衣的帽子。这老小子的表情突然正经起来,一晃眼,跟平日里那个憨笑扯拐的刘思革简直判若两人。
“嗯,那我直说嘛。”刘思革板肃起表情,缓缓道,“依我的看法,咱们这趟子任务,怎么看都像一张单程票。”
“单程票?”我眯起眼睛。
单程票这个概念,我以前倒是听谁说过。这个词在军队里头,不是代表本身意思,大意就是说,上级派下一趟极为危险的任务,任务执行起来,极有可能挂彩。所以刘思革说出“单程票”的时候,我差不多猜到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刘思革对着我那疑惑的眼神,缓缓点头。
“单程票——”旗娃向前一步,“单程票是啥玩意儿?”
刘思革的眼神移向他,解释说:“绿皮火车坐过吧,单程票就是管你出去,不管你回来。讲难听点就是有去无回。”
“有去无回”四个字,让旗娃哑住了口。旗娃嗓子噎着一口气,不知道该讲啥。
“被选上的那天,我就晓得不是什么好事情。住军招待所,坐首长飞机,用最好的行头……”刘思革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冲锋枪,继续说着,“这待遇确实好,有些老军头混个几十年,都不一定赶得上我们这一趟。”
“但是你们就没琢磨琢磨,这么好的待遇,凭哪样要配给咱们这些基层?”刘思革额头上的皱纹挤起,又对我反问一句。
“任务需要啊,你以为随便哪个大头兵都有这些待遇吗,我们是大队里挑出来的,挑得出来,才有待遇。”我反驳了他的话。
旗娃总算找到了话头,他立即附和我说:“对,咱几个是拔尖儿的!”
看着刘思革那张严肃的脸,我忽然觉得,尽管之前对他猜忌数次,这老小子的形象在我心里也翻转了数次,但我还是没能彻底了解他。这张在芭蕉林里的有些反常的正经脸让我意识到,要识穿一个人,不如我想象的那般简单。
事后想来,刘思革应该是我们一生里都会遇到的一种人。这种人,在我那个年代里,尤为居多。他们平日里笑笑呵呵,疯疯癫癫,不会在话头上跟你起冲突,会和你相处愉快。他们摸棱两可,似是而非,不会公开发表观点,也不会随意站队。
但同时,他们又勤于思考,善于分析,不会被其他人的观点或者口号所左右。他们谈不上睿智,但肯定有一点聪明,因为他们表里不一,总爱用憨傻的外表,去掩盖机敏的内心。
这种人或许是政治气氛紧严下的产物,但事实上,除了刘思革,我还认识几位这样的人——也或许他们天生就这样。
芭蕉树下的刘思革点点头,道:“拔尖儿的侦察兵,对,没错,这自然是一方面。”
“昨天黄连讲的那个邪门故事,你们都听到了。”他接着说,“咱们扯着心把子,再琢磨琢磨,这趟路这么长,竟然不配电台,不配发报机,就把咱扔到这敌人大后方来,奇怪不奇怪,有没有毛病?”
“侦察处长也让咱宣誓了,这趟子任务,不能向任何人说出去。老吴,你当这么多年兵,有没有遇到过?”他问。
“这次不一样,上头交待得很清楚了,宣誓是任务需要。”我答。
刘思革尽管问话一句接一句,但他显然不关心我的回答。这老小子接着说:“所以我琢磨出个结果,这次咱们就是接了张单程票。你们想想,就算把大学生送到那洞子里去了,又能找到些什么家什?这个兴许是我文化不高,搞不懂,打不了保票,不过我晓得那个洞子很邪乎,科学家都会在里面摸不着脑门子,说找不见就找不见,那咱们难道就能平平安安的走出来?”
“洞子里的人骨头,该怕是脑袋上的头发丝——”刘思革停顿了一下,“这是最有毛病的一点,黄连讲的那个邪门事儿,我觉得没有讲完全。那个大洞子里头,没那么简单。”
“老实说,我悄悄想过要退出,也跟李科长申请过,结果他没有同意,我就想过——”
话听到这里,我差不多明白了他的内心想法。
“先不说这些,你放人的事,还没讲清楚。”我打断了他的话。
话语打断,刘思革回问:“哪里没清楚?”
“你说他不该死,这就完了?”我觉得他的理由还不够,想再多问几句,“我不信你有那么大的善心,你下不了手,可以让其他人来下手,闭眼睛捂耳朵的事情,你用得着费那么大的心思?”
刘思革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
他垂着眼神说:“还是那句话,他不该死。举手表决的时候,你和王排长表完了态,我就晓得那个人活不成了。你说我装菩萨也好,吃观音土也罢,反正我就觉得,他一个老百姓,上山打柴没有错,不应该把命交代在这里。”
“黄连当然是听你们老资格的意见,我是拗不过的。所以我打算,如果你们让我来动手,我就放了他,如果不同意,让其他人来做,我就当不晓得这件事。结果是你们放手让我来。”
“我刘思革小兵卒子一个,说话没分量,只能听命令,没得自己选。我想啊,既然自己都拿着一张单程票,能多活一个,就少死一个吧。因为在这件事上,我演一场戏,划自己一刀,就能放他一个活路,”刘思革点着头,“我愿意这样做。”
“你想过后果吗?你刚才没回答我。”我忽略了他的回答,又冷冷的问了他一句。
刘思革摇头,说:“没想,我哪里敢去想。当时再要我想上一分钟的话,我肯定就丢下刀子,让你,或者王排长去动手了。”
我盯着他,没有搭话。
“反正这一路都是走敌人后方,这地方的山林又多,老头子就算跑去通风报信了,我还真不觉着,越南兵可以把咱们逮出来。”说完他干笑了一声。刘思革这段话,好像是在为自己找理由“辩护”。
雨水继着啪哒啪哒,三人立在芭蕉林下,一齐沉默。
很容易就能听出,刘思革第一次上战场,就派到了这样一种非常规的任务,思想上不免有些悲观。甚至于,他觉得这趟任务就是上级发来的“单程票”,是一趟有死无生的行程。这样一想来,既然心底认定了是单程票,再加上一点悲悯的“菩萨心肠”,才导致放走一个他所认为的老百姓——逻辑关系是合理的。
谜底揭晓后,我突然就不如之前那样火气上头了。至少,答案我要到了,刘思革也并不是我心目中妖魔化的“敌特汉奸”。
但他所提的“单程票”,不免有些太过了。并且现在事情已经揭穿,刘思革必然会觉得自己不但拿了单程票,还被逮住了罪桩。这样一来,他又会念着自己横竖都是死,说不定又要捅出什么更大的篓子来。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头发
一个兵的意志力,固然是核心、是最重要的。意识反作用于物质,倘若心中都没有必胜的决心,那还谈何打仗。刘思革如果一直攥着自以为的“单程票”不放,必然是走不好这趟任务的。
不行,绝对不可以,现在以一切以任务为重,我必须要说点儿什么话出来,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安稳他的“军心”,撕掉他所认为的“单程票”。
旗娃闷在后边儿不讲话,刘思革的一段“辩护”之后,也锁上了嘴巴,没有下文。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不那么悲观呢?
“事在人为,人定胜天,我不管你是听谁瞎扯的,我当那么多年兵,反正没听说过单程票。”我开了口,“也根本不存在单程票。”
刘思革盯着我,继续在雨水下板着脸,不作反应。
“我同意。”旗娃倒是答得很快。
叹了口气,我继续说:“今天这件事,就我们这三个人知道,绝对不会有第四个。现在是任务期间,我们要以任务为重。刚才这里发生的事情,这里讲过的话,就当没发生过。但是老刘,这件事肯定是你做错了,没有任何讲价的余地。”
“既然你的话也掏清楚了,我不是你上级,不可能要你怎样怎样,只希望你下次别在做这种傻事情。你也放心,我吴建国不是什么小人,不会在背后摆你一道,不会穿你的小鞋。这次任务走完了,我们这几个人也会解散,各回各家,所以你只管等着任务圆满结束。”
“虽然我们会解散,但也是有缘一聚,战友一场。”说着我又看了一眼旗娃。
旗娃点点头,低默不语。而刘思革,还是没有表态。
“但我必须说的是,你要真觉得任务是张单程票,我第一个不同意。要做好一件事情,你必须要有决心,决心都没有,那铁定是没作为的。”我接着说,“我们都是大队里送出来的尖子,就算这一趟真他娘的是单程票,我们也有能力,给他要回一张双程票。至于说最后邓大学生能找到些什么东西,这个就不是我们考虑的事情了,我们的任务,是好好的把他送到那里,再送回来,你我很清楚这一点。”
“这件事就告一段落,埋进土里,再也不提。假如你非要死脑筋打了铁,抱着单程票不放,那我还是那句话,你要当烈士没人拦着,但现在我们是一个集体,是在战场上,我不想看到一人生病,全家吃药。”我冷冷的盯着刘思革,结束了话语。
这次,板着老脸的刘思革,可算是点了头。
“没毛病,我晓得了,老吴。”他说。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说:“嗯,出来也这么久了,该回去了。”
“刚才听明白了啊,这件事,就我们三个人知道。”我叮嘱了旗娃一句。
旗娃看着我,规矩的点了点头。
于是,这场我所策划的“彻查真相”,就结束了。
雨水未停,还在啪哒啪哒的敲击着树林。天色不知不觉放暗了许多,三个人赶紧扯了几片芭蕉叶子,返回山洞。
刘思革老老实实在我面前坦白真相之后,我终于丢掉了心里的石块儿,不再像今下午那样,看着他的脸猜疑来,猜疑去。而我所能做的,也仅仅是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而已。我没能力将他怎样怎样。
一件事的对错,固然要有明确的界限。一个兵的天职,是执行命令。刘思革在这件事情上,必然是出了错误。但当时那种情况,我除了安抚他的情绪,别无他法。任何在精神上或者肉体上的惩罚,必然会对刘思革有影响,随之也会对这个队伍造成“战斗减员”。
我不想这样做,我只想顺利完成这趟任务。
这个队伍,是临时从编制里抽出来的人员混编而成,大家心里都明白,任务一完,六个人就会解散,该回哪里回哪里。所以,再有天大的“审判会”、“批斗会”要开,我也想等到任务结束后再说。
至于回国后要不要揭发刘思革,我没认真考虑过。我只希望暂时安抚住着老小子,让他不要再犯错误。
一路无话,三人沿着原路返回了洞口。
黄班长和王军英好像还没回来,我便让刘思革快些进洞包扎纱布,处理他的伤口。旗娃留下来和我一起,将这些芭蕉叶子卡在洞口前。洞口前吊着不少藤蔓,刚好可以把叶片卡进去。
刚巧,卡了几片叶,黄班长和王军英就端着枪从山坡上的林子里钻了出来。黄班长走过来,检查我们卡好的芭蕉叶,然后满意的点头。
“动作快些,天就要黑了。”他抹了抹鼻梁上了雨水,就低起身子走进了洞。
我向王军英打了个眼神,让他留下来帮忙。十几来片叶子,只用了一半,就把这洞口遮得严严实实的。虽然叶片挂在洞前,白天里看起来很扎眼,但在晚上,绝对可以遮住洞穴里的火光。
“这些叶子留着兴许有用,你抱进去,我和你王排长说几句话就进来。”我对旗娃道。
旗娃愣愣的望望我,又看看王军英,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把我往外拉了几步,然后小声问我:“建国哥,你不是说,这事情不能讲出去吗?”
我笑了一声,然后答道:“王排长才是第一个知道的。”
听完,旗娃顿悟,他转过身,以一种很敬佩的眼神看向王军英,然后抱着剩下的芭蕉叶进了洞。
我带着王军英走离了洞口十来米,这时天色已经很暗,加上头顶有树冠遮挡,树林里的能见度非常低,和天黑差不了多少。
“说什么?”王军英警戒着周围,问我。
“我问了,刘思革讲了。”我小声的说。
王军英立即转过头,神情紧张。他面相我道:“你去问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