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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白月照流光-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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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鹤敲了敲机铠,发出了当当的金属回响:“这条机铠,我是找一个姓照的朋友做的。他在机关术上造诣很高,你这半年都安养在家里,当然没什么问题。”
  “姓照?”宋诗按着肩膀抡了抡义肢,又操纵五个铁指轮流张开,调试着机铠的灵敏度,“没听说过。”
  “人外有人。”李鹤言简意赅。
  宋诗沉默了一阵:“你来玉龙台到底做什么?总不会专门为我修机铠来的。”言下之意是你混吃混喝可有十天半个月了。
  李鹤从两人中间的果盘中拿了个青团,细嚼慢咽,不紧不慢:“你不知道么?我被我师父派到云中阁学武。我现在是云中阁的挂名弟子。”
  宋诗:“哈?”
  “我师父说纪二公子会我御剑门的’天下制剑’,就派我去拜师学艺。”李鹤解释。
  “云中君还真能答应?”
  “乔桓要拜入我师父门下。”李鹤朝他眨了个眼睛,“云中君不答应让我进云中阁,乔桓也进不得御剑门。”
  宋诗倒是知道这件事:“他到底为什么转学?”
  “这我就不知道了。”
  两个年轻人沉默着并肩坐了一会儿。而后,宋诗披上了衣服,抓起了每啄,走向一匹不安分的马。那是匹骏马,就是性子野,一直在院子里跳腾决荡。
  “你还没说你上我家干什么呢。”宋诗安抚着马儿,突然回头问。
  “没什么,就是云中君让我跑个腿。”李鹤温吞地吃着青团,“他让我把《灵梦武笃》的抄本送给纪玉先生。”
  宋诗一愣,然后嘴边浮起一丝淡笑:“这个人!”
  “还有个人让我带句话,给你的。”
  “给我?谁?”
  李鹤并不明言:“她说:我师兄天赋异禀。师父不执不动尊剑,与师兄对阵,胜负在五五开。所以,还请宋公子不要灰心丧气了。人外有人,剑道不是只比高下的。”
  宋诗这次愣得更久,回神之后的笑容却是真得明亮了。他的眉目原本有些忧郁,此时越笑越高兴,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似乎变回了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傻气少年。最后,他红着脸嗔怪地横了眼李鹤:“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会给自己吹牛逼?”
  神采飞扬。
  李鹤终于吃完了那枚青团,抬头问他:“去哪儿?”
  “长阳山有剑作祟。”宋诗言简意赅。
  李鹤将鹤声负在背上,闲庭信步踱到他身边:“一起。”
  宋诗倨傲一抬头:“随你。”
  有门客见少主牵马出门,神色惶急。
  宋诗道:“有话就说。”
  门客躬身:“高阳君差我过来问一声,很快就过年了,过了年节他们便要去极北龙渊……”说到此处,语调转低,似是极为不忍。顿了顿,又劝道,“少主您这时候出门斩剑……”
  “斩剑还挑日子么?”宋诗走了几步,停住了,略微侧头,“你回去告诉玉先生,我回家过年。”
  门客被他拆穿了问话之人,却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终于松了口气。
  而宋诗则回头看了一眼细雪飘飞的玉龙台。
  玉龙台深处,传来剑声铮然。
  我闻一孤鸿。
  少年笑。
  随后乘上马,与同伴对视一眼,于铺天盖地的细雪中,纵马离去。
  御剑门南苑。
  乔桓配着“斩立决”坐在栏杆上晃着腿,想家想师父。
  往常过年都是在云中阁吃了腊八粥,然后与父亲一起御剑飞回风神引。但是从玉龙阁回来不久,父亲就上云中阁,说要让他拜入御剑门下学艺。
  父亲按着他的头与师父道歉:“二师弟啊……我对你和子衿真的一点意见都没有,真的,可是我们风神引已经八代单传了!八代!你看我家小乔现在都开始看这个东西了!”
  师父看着父亲掏出来的那本南风艳情小说,义愤填膺:“乔桓,你哪里来的这种东西!”
  父亲痛心疾首地翻开首页:“二师弟,你也不用装了,这扉页上明明白白签着你的章子!你怎么能把这种东西放在孩子摸得着的地方!”
  师父面对这铁证如山,终于不再抗辩,梗着脖子站在那里,心如死灰。
  乔桓知道父亲一定要让自己转学了,忍不住跑到师兄那里,抱着他大哭起来。师兄亦是舍不得他,两个男孩子紧紧相拥在一起,拍了拍彼此的肩膀。
  乔灵均脸都绿了,上前将他俩扯开:“小凡,你、你们什么关系?!”
  翁故凡尴尬:“我不是,我没有……”
  一番鸡飞狗跳后,师父为他践行,临走叫他挑一把云中阁藏剑带走。乔桓兴奋极了,纪氏可有不少霸道的名剑。
  然而父亲说:“就挑斩立决吧。只斩恶人,不伤好人。”
  乔桓颇有些不高兴了,然而师父却说好,将斩立决交到他手里的时候,还摸了摸他的头:“记得自己为什么修剑。”
  乔桓摸到古老的传剑,那点小别扭全然变作了兴奋,仰起头来朗声道:“平天下不平事!”
  ……
  此时他来御剑门已有两月,成日里就是扎马步,连嬴却天的鬼影都没见到一个,就索性天天偷懒。说起他这个天下第一的便宜师父,乔桓可是满腹牢骚。听说他在二师叔手里吃了憋,就跑到风神引,天天吵着要二师叔出关打架,然后被父亲支走,闷闷地去终南山看雪去了。
  他正发着闲愁,不远处有人齐声诵道:“枯雪真人!”随后便有一名少女牵马从小径尽头走来。她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身量不高,长发挽作武士髻,作御剑门中打扮,胸口坠着两枚铁牌。
  “小醉姐姐!”乔桓见到熟人,兴奋地蹦下栏杆,冲她跑去。林醉依旧是未语人先笑,虽然腼腆,却比从前大方开朗许多。
  “你去哪里了呀?!”乔桓抓着她的袖子一阵猛晃。
  林醉道:“我随师父在外游历,还在你家呆了一阵子。师父要去看雪,便命我先回来了。”
  “喵——”
  乔桓瞄见马褡裢里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大喜过望,揉了揉黑猫的脑袋:“小醉姐,你又哪里捡的宝贝?!”
  林醉说起她捡来的东西,便乐呵呵的,笑得像个弥勒佛:“在终南山忘音窟捡的。”
  终南山忘音窟邪祟可不少啊,乔桓哇了一声,心中有些焦急:林醉姐都能在外斩剑除祟了,他一个男孩子,可不要被她比下去了!
  这时候,有其他弟子来找林醉接风洗尘,乔桓突然想起来桩事,从怀里掏出玉龙佩,递给她:“这个给你!”
  林醉一看就知道是谁的东西,不免脸红了,连连推脱贵重不肯要。
  乔桓丢到她怀里转身就跑:“我来的时候宋少主心心念念要我带上的!我交给你,就大功告成啦!其他事我才不管呢!你自己跟他说去!”
  林醉呆呆地握着那枚清得像水的玉龙佩,最后拴在了小黑猫的脖子上。
  黑猫坏脾气地喵地一声叫,在褡裢边上不满地扒拉前腿。
  只一条。
  江左吴郡王谢庄。
  一个身披洁白大氅的人坐在亭中,身前一尊木案,一鼎香炉。手中执一管狼毫,笔下是素色五云笺,手指纤长如玉,食指上戴着一枚羊脂扳指,上头雕着叶上卧蝉。
  步思议侍坐在一旁手抚长琴,面前的小火炉里翻滚着洞庭鲈鱼。
  他抚完一曲,嗯了一声,笑道:“好香啊——先生,咱们还等嬴宗主么?”
  那人笑道:“不等了吧,他不会来的。”
  步思议哈哈一笑:“他那个牛脾气,若是对先生存了芥蒂,以后可就麻烦了。”
  那人摇摇头:“嬴却天强横,纪子矜强仁,治他刚好——纪子矜在民间现下声名如何?”
  步思议道:“嬴却天慕强,想与他联姻双修,被云中君三番四次拒绝,便跑到风神引去堵人。多亏了这事,才将他与他兄弟的艳情压了下去。灵剑道上的剑修虽然心知肚明,却也不敢乱嚼口舌。”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林醉的功课如何?”
  “林事心的女儿,又会差到哪里去。”
  那人长长地嗯了一声:“不论是林醉还是李鹤继位,灵剑道上都会太平个几十年。”
  步思议很是赞同:“这两个后辈,人品确实都很不错。”
  “算算日子,纪子矜也该出关了吧。”那人放下手中狼毫,起身眺望浩阔洞庭。
  步思议上前收拢他的长卷。
  只见上头写着——
  “嬴却天四十七年,不动尊王斩望帝于昌州之野。纪子矜以魂入剑,败;再以一花过境,去其剑。嬴却天曰:天下剑修,唯吾与君也(注)。”
  ——《天下名器谱·望帝本纪》
  腊月里,天寒地冻,盐津渡口却屡有行人。
  “这个亭子,原本叫小出亭。因为你看这个地方像是河边的一个小峡角。”徐嫂牵着一匹驴子往渡口走去。驴子上驮着一堆年货,年货里坐着她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她们这是最后一次来云中阁找薛大夫,小姑娘的病根已经拔除,接下来只需要巩固调养就好了。薛大夫还送了他们一堆东西过年,真是好人。
  “那为什么牌匾上写着弄玉亭?”小姑娘奶声奶气地问。
  “据说是高阳君年轻时在此处遇见了他的道侣,一见钟情。但他那时候是个口吃,并不敢上前搭话,回玉龙台后含着石子苦练一年,再回到这里,这才与他互换了名姓,最终抱得美人归。他的道侣名字里有一个’玉’字。当时有个书法家觉得这个故事很美,就在这上头提了字。从那以后,小出亭就改叫弄玉亭了。”徐嫂爱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绕过弄玉亭正要往盐津渡口去,却见亭中坐了一个男人。男人身着一身蓝白相间的长袍,目如点漆,眉如墨裁。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壶酒,一把赤红长剑,手中是《云汉双雄传》第二卷 ,正在静心读书。
  “云中君在这里用功啊?”徐嫂见到恩人喜出望外,又有些心疼他坐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外面这还下雪呢。
  云中君朝她微微颔首:“等人。”眼光挪到小姑娘身上,“病好了?”
  徐嫂推了她一把:“快谢谢云中君。”
  小姑娘看他冷冷的模样,怯怯地不敢出声。
  “这孩子,怕生!”徐嫂不好意思道。
  云中君嗯了一声:“过了年就该上学了。到时候找到同修就好。”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趣事,嘴角噙了一丝笑。
  徐嫂又与他寒暄几句,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她还要赶回昌州过年。
  纪明尘目送他们远去,弄玉亭里中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天色渐渐晚了。
  繁忙的渡口也将息。
  纪明尘阖上了书,带上了剑,提了那壶酒,打算回家。
  这个时候,河上传来摇橹声。
  纪明尘回头。
  乌篷从远远的一片墨色,变得越来越清晰。
  大雪纷飞里,有人撑着紫竹伞站在船头。慕白色的伞面,月白色的长剑,像是水墨画中的留白。
  他披着一件纯白的大氅,一张脸埋在毛茸茸的围子里,浅若琉璃的眼睛里清凌凌倒映着纪明尘,嘴角噙着一丝笑,仿佛下一刻就要说几句俏皮话。
  船到渡口,他伸手搭在纪明尘的手上,跳上了岸。
  “他们说,你一直等在这里。”
  “因为我十五岁那年没有等到你。”
  “你说从那之后,纪明尘十年都没有纪子衿,你猜后来怎样?”
  “我猜不着。”
  “后来,纪明尘一生一世,每一日都有纪子衿。”
  一双剑,一壶酒,一册书。
  两人肩并肩,衣襟摩挲间,手牵在了一起。
  纪子矜回头。
  隔着雪幕,他看到十五岁的自己正焦急地在弄玉亭后等哥哥。
  母亲故去,他写了信想要托人交给哥哥,问他借钱葬母。
  云中阁上下没有人敢接这桩差事,唯独一个姓王的小管事欢天喜地,答应帮他传话。
  信上约在盐津渡,黎明。
  天色未明,是最黑的时候,不易被人察觉。
  而哥哥也果真来了。
  正当山道上出现哥哥的影子时,有人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
  后来,他埋在雪堆里,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但他看得到。
  他看得到哥哥在弄玉亭中枯坐了一天一夜。
  他想去够他温暖的手,叫他带自己回家,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了。
  ……
  “怎么了?”纪明尘轻声叫唤他。
  纪子矜回神,对他摇摇头。
  “跟我回家。”纪明尘握得更紧了。
  纪子矜凝视着他,慢慢笑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弄玉亭,把那尘封在大雪中的两个少年抛在脑后。
  往事千里雪,我拥白秋月。
  【全文完】
  注:化用曹操对刘备的煮酒论英雄典故。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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