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照流光-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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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明尘这一下全凭本能,被他一抱,竟真的倒退了三步。他一把推开李逸芝:“我怎么冷静!”颤手指着宋诗道,“阿檀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下这种黑手!”
乔桓和翁故凡又是惊恐又是心疼。他们师父平日里话很少,在灵剑道上地位又高,往来应对都是一派宗师的威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态,想来是真的很伤心很伤心了。
“他只刺了一剑,怎么断他全身筋脉!”李逸芝怕他真的一怒之下铸下大错,挡在了宋诗身前。
“他一定是用了别的办法!”纪明尘眼圈都红了,可是眼神锋利若刀,恨不能将宋诗千刀万剐,“你给我让开!”
“不是这位小公子。”那大夫按着宋诗的伤口微笑道,“他的筋脉是陈年旧伤了,少说也有七八年。那时候这位小公子大概才刚够得着剑呢,呵呵。”
纪明尘闻言,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突然狠狠将李逸芝推倒在地。他踉跄了几下,把真煌剑尖对准了李逸芝的咽喉:“所以是你……是你对不对?”
李逸芝突然被推到风口浪尖,轮到自己反倒分外冷静。这大夫说纪子矜的伤是陈年旧伤,纪明尘怀疑是当初他和戚夫人被逐出云中阁时,他派人给废掉的。李逸芝凝视着纪明尘的眼睛摇摇头:“这件事我不知道,等他醒了你可以自己问纪子矜!”
纪明尘恍若行尸走肉一般逼上前:“你一直就生怕子衿抢我的宗主之位……抢我这云中阁……就索性把他废掉了,斩草除根是不是!”他说到这里,眼里倏然落下一串泪水,继而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怪不得,怪不得子衿这么怕你!你们怎么就待我这么好?!”
“我要是斩草除根,你今天还见得到他么!”李逸芝吼道。
见纪明尘动容,紧跟着就是一句:“我要斩草除根,他十年前就挫骨扬灰了!”
“你说什么!”纪明尘横剑在他颈侧。
“杀了我啊!”李逸芝声色俱厉,目眦欲裂,“你杀了我,你们俩就当大仇得报,高高兴兴过下去!岂不知真凶逍遥法外,笑你们云中阁上一对蠢材!”
纪明尘不动了。真煌剑抵着李逸芝的脖颈不住颤抖。乔桓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一边是师父,一边是舅舅。然而他刚想窜出去劝架,翁故凡便拽住了他,摇了摇头。不多时,纪明尘放下了剑。
李逸芝捡回一条命,松了口气:“这件事我的确毫不知情,我那年也只有十八岁大。只不过我虽然不知情,但是姑母……”
“你住口!”纪明尘狠狠呵斥了一句。
李逸芝闭上了嘴。
其实他俩心里都明镜一样,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人,是纪明尘的母亲李夫人。
李逸芝当初还觉得女人做事不干净,为了争一时之快坏了大事,没想到李夫人做的更绝,人是没杀,筋脉尽断!连干重活都不行,更别提执剑了。绝,真是绝。李夫人为了让儿子坐稳云中阁主的位置,真是费尽心机。
纪明尘拔剑四顾,却连一个能怪罪的人都没有,仰天长啸。那一声长啸凄恻至极,闻者落泪。
最后他咣当一声将剑砸在脚下,说了句“我纪明尘修剑是为了什么”,夺门而出。月下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了。
第十二章 你在想什么,你又在躲什么(一)
子衿睡得忽冷忽热。他听见有很多人来来回回在身边走动,按着他疼痛的胸口吆喝;又感觉嘴里被灌下了浓浓的汤药,苦不堪言。紧接着就是寂静,大片大片的寂静。他闭上眼睛不知睡了多久,唇上突然传来濡湿的感觉。他正口渴,微微张开嘴想讨点水喝,然而探进来的不是水流,而是更柔软、更温热的……
这种感觉如此熟悉,以至于他恍惚中回到了年少时,清秋院。
父亲的病日渐重了,那个年节,云中阁里愁云惨淡。因了不久前剑室里那一出,大太太遇见母亲总是恶言恶语,如今只是脚步匆匆,绕开他们径自领着哥哥去清秋院。只有他一个还时常缠着大夫问些蠢问题,比如父亲什么时候能好,他得的只是普通的风寒对么。
他小时候聪明伶俐,一张巧嘴会说话,父亲最喜欢他了。他骑过父亲的脖颈,坐过他的膝盖,骑马射箭都是父亲手把手亲自教他的。哥哥比他大半岁,却没有这个待遇。父亲宠爱自己的母亲,自然冷落正房,不论是大太太还是哥哥,心中都是有怨气的。等父亲意识到大儿子与自己不亲近,父子之间的间隙已经难以弥合了。哥哥性格倔强深沉,跟父亲不亲,就不服他的管教。父亲骂他,他从来都是梗着脖子跪在地上,不认错,也不知道讨巧,父亲看着他那双又深又黑的眼睛就发憷,平日里看见他就要训斥几句,把他赶走,眼不见为净。哥哥也不改,遇上他愈发的两眼朝天,出言不逊,俩父子倒处得跟仇人似的。
只是到了要紧要慢的关头,还是哥哥留在清秋阁里陪父亲的时间多一些。
他也很想陪床,一想到那些风言风语,他就难过得睡不着觉,一边想着“我爹才不会有事呢,走着瞧”,一边想着“我还是守在他边上好了,万一……”。可是母亲说,别去了,爹爹已经把真煌剑传给了你明尘哥哥,他才是下一任云中阁主。爹爹有许多事情要交代他,你当避嫌。
他哭着说,我为什么要避嫌啊,他是我爹啊!他病得快要……我都不能在他床头多看他两眼么?
母亲温顺怯懦,只会抱着他一起流泪。
腊月廿七那天,父亲突然传他到清秋阁。他看上去大好了,坐在床边喝药,数九寒天穿着一件矜衣,还一点不冷,脸上气色红润。哥哥坐在窗边,闲极无聊似乎在发呆,看到他来眼睛一亮。他也顾不上许多,扑进父亲怀里,只觉得这些天做了好长一个噩梦。
“你年纪大了,要像个男子汉,以后可不能再这样缠人。总是一哭鼻子就扑进爹爹怀里,爹爹若是不在了呢?你难道跑你哥哥怀里哭么?看他不打你。”父亲笑说。
“哭就哭,我打他做什么。”哥哥道。
父亲瞪了他一眼。不论他说什么,父亲都觉得是在顶嘴,只是现在打不动他了。
“你们随我来。”父亲走到多宝格前,转动玉貔貅,屏风后面传来沉重的移门声。两兄弟皆是目瞪口呆,不知道父亲房中还藏着这样的机关。
父亲提着一盏灯走进密室里:“这是我们纪家藏宝的地方,历代家主的名剑、各色珍奇都囤在这儿。这是’斩立决’,剑灵是狴犴,这把剑只杀恶人,若是拿去对付好人,一点用都没有。这是’春心’,用这把剑同时刺伤的两人,会一辈子难舍难分……”两兄弟打量着神龛上一把把名剑,只觉得长明灯看上去阴嗖嗖的。
冷不丁的,纪子矜指着一个空荡荡的神龛问道:“这里本来是什么?”
“这里本来存放的是雀蓝机皇,但是被人带走了。”父亲说着,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古卷,封面篆书写着《俱神宗》。他交给哥哥道,“这就是我们纪家最上层的内功心法。我这辈子没有练到俱神宗境,以后也不可能了,你要勤加练习,一刻都不得耽误。”
哥哥傲然应是。
“檀儿也不能偷懒,知道么?”父亲揉揉他的脑袋,“你这个孩子,小聪明多,沉不下心来,这一点不如阿桐。阿桐,你要看好你弟弟,督促他好好练功。檀儿也是一样,如果你哥哥偷懒,你就拿剑抽他屁股。修剑道枯燥无聊,两个人你追我赶,谁也不服气谁,那才有劲。”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了什么往事,脸上怅惘。
两人这回一起抱拳应是。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坚毅冷峻,一个风神秀朗,隐隐都有剑侠的器量风度,父亲那点怅惘被快慰驱散了,连声说好:“都是我纪家的好儿郎……咳咳。”
“爹爹!”他扶住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哥哥也难得面露忧色。
父亲摆摆手,扶着他的肩膀躺回床上。他要去叫大夫,父亲说了句免了:“我还有些事要交代。”
他们俩垂手侍立在一旁。
“你们俩还小,母亲们之间的龃龉,跟你们没有关系,知道么?你们俩是亲兄弟,都是纪家人,没人比你们更亲了……”父亲说着又咳嗽起来,捂着的帕子上血迹斑斑,“阿桐没什么心机,檀儿你要多帮衬着他,别叫他被外姓之人骗了去。同样的,阿桐功夫高些,要护着檀儿,旁人若是欺负他,要记得自己是哥哥。”
明尘应得爽快:“好说,我心里有数。”
倒是子衿不服气道:“我自己也能护着自己!”
父亲慈爱地揉揉子衿的脑袋。他凝视着自己的小儿子,突然想到一件事来,郑重对两兄弟道:“你们要小心昌州宋氏。”不等细说,却是咳嗽连连。外头大夫进来,父亲挥了挥手,叫他们下去用午膳,不想叫他们看见自己的没用模样。
两人在外头心事重重地用完午膳,他执意不肯走,要守在父亲身前,哥哥很高兴地将他留下了。不多久困意袭来。父亲知道他素来有午觉的习惯,叫人拿了一床小毯子,让他在贵妃榻上打个盹。哥哥就坐在他脚边翻着那本《俱神宗》。
然后……然后似乎就是现在这种感觉……
有什么在唇上辗转吮吸,湿湿软软的。呼吸牵缠间,不知有多缠绵……
“你们在做什么!”这一声惊雷,竟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话语。他声色俱厉地连呼孽子,一边呕血,一边叫来大太太。他只听见大太太不住哭着,说着“随园”、“分开”之类的。他一脸懵懂地望向哥哥,用眼神示意这是怎么了,然而只直视着自己的父母,紧抿着唇脸色泛白。
……
子衿夜深忽梦少年事,梦见的还是父亲过世,心中又闷又堵,渐渐清醒了。他缓缓睁眼,看到剑室的墙壁上跳动着纪明尘的影子,不觉松了口气。那人坐在榻边,支颐闭目,眼下青黑。原本就瘦的人,此时半边脸被灯火照亮,脸颊愈发深陷,叫他看着心疼。他十六岁就承了家业,挑了大梁,云中阁主说出去风光无限,其实很难很难的。
子衿不舍得吵醒他,望着小几上的水,轻轻动了动手指。只这一点动作,就把纪明尘惊醒了,视线扫到他脸上,那痛苦、绝望又疲惫的眉目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睡多久了?”出口喑哑,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十八天。”
子衿对着茶杯使了个眼色,纪明尘托着他的脖子给他喂水。他心口缠着厚厚一层纱布,一动就疼,起不了身,这水倒有一大半灌进他鼻孔里了。子衿忍不住笑道:“宋小公子咳咳……刺我一剑,没死成……倒是要被你淹死了……”
纪明尘起身又斟了一杯茶,自己饮了一口。
子衿道:“你把那个壶嘴塞我嘴里……唔……”
截断他的话的,是纪明尘的吻。
纪明尘俯首相就,紧紧贴上了他的嘴唇,将嘴里的水哺给了他。
子衿心道不会吧,什么情况!然而纪明尘在极近处眯着眼睛盯着他瞧,眸光细碎,大有他不咽下就不走之意。两人唇齿相依,僵持半刻,子衿喉结一动,终究还是将含得温热的一口水过了下去。
“纪明尘你让我吃你的口水唔嗯……”
他一句话都没骂完,纪明尘第二口已经哺过来了。
三盏茶过完,来来回回吻了十多遍。纪明尘起身,两人嘴唇间荡开银丝:“还渴不渴?”
子衿脸都羞红了,气急败坏道:“我还敢渴么?”
纪明尘转身又要饮茶,子衿抬了抬手指,勾住了他的衣角:“不要了不要了……”
纪明尘淡笑。
子衿嘀咕:“就知道欺负我。”
想不到纪明尘的神情一下子就黯淡了。
他探进被窝里,用拇指细细抚着他的手腕:“怎么都不告诉我。”
子衿一愣,随即苦笑:“你都知道了。”
第十二章 你在想什么,你又在躲什么(二)
“什么时候的事。”
“挺久了。”子衿不愿意多谈。
纪明尘却不依不挠:“具体是什么时候?”
子衿沉默良久:“我离开云中阁后,有一回叫你到弄玉亭来见我,你还记得么?”
纪明尘浑身一震:“那天……那天……”却是说不下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的影子在墙上跳动。
过了一阵,纪明尘缓缓开口:“是谁伤的你?”
“我不认识那个人。”子衿道,“蒙着脸,看不清。”
纪明尘不说话,子衿安慰他道:“都过去很久了,算了吧。也没什么的。”
一滴水落在他脸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子衿抬头,发现是纪明尘竟然哭了。
“怎么能算了……”他攥紧了他的手,“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这十年,三千七百七十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