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3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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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打开棋盒,抓出一把黑子。
对坐少一人。
以前常是少了出行的徐凤年,这一次则是少了李义山。
以后更是会一直这般少下去。
徐凤年轻声道:“陈芝豹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去了西蜀,我树立了这样的敌手,让师父你不省心了。”
“陈芝豹走得无牵无挂,可他那些愿意为他效死的嫡系心腹,一走就是近百人。我让徐骁没有拦下他们,你要骂就骂吧。以后万一输了,肯定会有野史说第二任昏聩北凉王,纵虎归山,放任百骑入蜀,徐凤年确实不堪大任。陈芝豹将将之才仅逊色于徐骁,将兵之才更是天下独一号,到了西蜀为王,光是拉开陈字蜀王旗,恐怕不出几年就可以坐拥可战可守的数万精兵。不过我想,既然注定要跟他一战,那就干脆光明正大战上一场,就不抖搂那些不入流的阴谋诡计了。”
“跟师父你一块在阁内闭关的南宫仆射已经出关截杀韩貂寺,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权阉是白狐儿脸的四位仇家之一。我在北莽杀第五貉之前,本以为这辈子约莫是可以一鼓作气追上他的境界,不曾想铁门关一役,就被打回原形了。好像师父你是从不排斥让我习武的,听潮九局,有一局是你跟徐骁赌我能否进入一品境,我进了一品又跌出,如今也不知是否让你失望。”
“按照你的布置,慕容桐皇带了一张入神面皮,潜伏北莽王庭。舒羞也去了襄樊城,拿十年性命换来了她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不是王妃,胜似王妃。至于慕容桐皇能否落子生根,舒羞能否成功间隙赵珣和那个与我擦肩而过的陆诩,你说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得起。”
“徐北枳和陈锡亮各有千秋,谁像你谁像赵长陵,目前还不好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将徐淮南的头颅留在弱水畔,徐北枳果然自己心甘情愿说出了真相。他是一个极为大气的谋士,不拘泥于帷幕之后计谋迭出,治政也十分熟稔出色,谋士必备的预知之天赋更是出类拔萃,不出意料的话,我会让他成为下任经略使的第一人选。陈锡亮虽是寒士出身,鉴赏机变文才俱是一流。你曾评点谋士,谋己谋人谋兵谋国谋天下,依次层层递进,谋得自身太平,才可帮人出谋划策,谋士的谋兵才华,你说可遇不可求,自己是书生,却不推荐读书人对伐兵之事指手画脚,可以跳过此层境界,唯独不可缺少谋国之眼界,你更说北凉棋局,是无奈的治孤之局,只能险中求胜,谋士不用去刻意谋治天下,以此作为目标的话,就要拖垮北凉二十年辛苦积蓄起来的家底,而要相对愚笨地顺势而为,我不清楚徐陈二人心中所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北凉只能输一次,北莽离阳却能输上多次,我不介意夹着尾巴做人,反正这么多年早就习惯成自然了。”
“我二姐大概可以胜任谋兵之谋略重任,我会让梧桐院成为一座类似广陵王赵毅的军机要地春雪楼,谁说女子就如那绝无大器传世的龙泉窑。”
徐凤年就这样零零散散唠叨着。
他原本不是一个喜欢絮叨的人,杀敌是如此,清明时节杀留下城陶潜稚,杀魔头谢灵,杀拓跋春隼扈从,杀提兵山第五貉,都是如此。
徐凤年低头说道:“你曾以手筋棋力来评点天下数位谋士之得失,其中以黄龙士夺魁,得七十六颗棋子,始终躲在皇帝背后的元本溪次之,得六十七颗。我今日斗胆给师父也盖棺论定。”
“春秋之间,你替徐骁,等于是为赵家天子谋天下,一统中原,离阳王朝版图之辽阔,不输八百年前大秦帝国。十子得十子。”
徐凤年将十颗棋子落在棋盘上。
“洞察预知一事,师父几乎独身一人,力劝徐骁不争天下,不坐那张滚烫的龙椅。得六子。一步一步将陈芝豹驱逐入蜀,得四子。”
轻轻放下六子后,徐凤年又从棋盒抓起一把棋子。
“地理之事,在你引导之下,朝廷让徐骁带兵入北凉,封异姓王,远离京城,得以镇守王朝西北门户,得九子。”
“你喜亲自谋兵,却一手促成妃子坟一战和褚禄山的千骑开蜀,平定西蜀以后更是用出绝户计,进入北凉后,更是营造出不下十万罪民流民浓聚而成的可战之兵,只等我当上北凉王后颁布一纸敕赦,便坐拥十万余兵马。得八子。”
“外交一项,徐骁按照你的布局,与朝廷与张巨鹿与顾剑棠十多年斡旋,不落下风,远胜燕敕王手下那名谋士,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治孤强手第一人。得九子。”
“天文一事,你不信鬼神之说,不得一子。”
“鉴赏识人,徐骁六名义子,袁左宗褚禄山齐当国三人都出自你独具慧眼,得六子。姚简叶熙真二人,扣去四子。此后亲自为徐北枳陈锡亮写下雕琢之法,暂且加上四子。”
“北凉荒凉,手握仅仅三州之地,在你事事殚精竭虑治理谋划下,仍是让北莽不敢有丝毫动弹,并且顺利替徐骁得到世袭罔替,让我这种草包都有机会当上北凉王,得八子。”
棋盘上已经放有整整六十颗棋子。
然后是身具文才等相对闲散六事,棋盘上陆续慢慢增添棋子十一颗。
徐凤年痴痴望向棋盘,“谋士当先谋己。一手造就春秋乱局的‘收官无敌’黄龙士仍然神仙逍遥,赵家幕后心算无敌‘先手举世无双’的元本溪也安在,大隐隐于朝。燕敕王首席谋士更是在南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人间富贵。师父,那你呢?”
提壶绿蚁酒。
倒酒在棋盘。
倒尽了壶中绿蚁,独处一室的徐凤年泪流满面,哽咽道:“师父,你让我以后带酒给谁喝?”
第二章 上下清凉山
天色渐黄昏。
徐凤年走出徐渭熊那间药味熏天的屋子,丫鬟黄瓜这几天一得闲就黏糊着许久没见面的世子,在门口皱鼻子嗅了嗅,就想着摘下腰间香囊给世子挂上,好冲散一些药味,可徐凤年摇了摇头,一起走到院子里,看到徐骁坐在石凳上打瞌睡,黄瓜悄悄掩嘴一笑,蹑手蹑脚离去院子,不打搅北凉王与世子殿下的相处,临出门前,回眸一望,世子白头,让她揪心得不行。徐凤年才坐下,打盹的徐骁就清醒过来,揉了揉脸颊,自嘲道:“年纪大了就犯困,记得年轻时候不管是杀敌还是逃命,三天三夜不合眼都是常有的事情,也没见有啥疲乏,只要眯上一觉睡个饱,醒来能吃上四五斤熟肉,到底是不服老不行啊。”
徐凤年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谁还没有个年老的时候,你又不是道教躲在洞天福地里修炼长生的真人,再说就你那悟性也想证长生?一辈子二品小宗师境界,再瞧瞧比你还年轻的顾剑棠大将军,都入武榜了,你害臊不?”
徐骁本想放声大笑,可不敢吵到了屋子里疗伤修养的闺女,搂了搂袖口,双手插袖,既不像是北凉王,也不像是大将军,倒好似一个衣食无忧的村头老闲汉,轻声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已为人父,加上我这把年纪的,可不兴比武功高低或是官帽大小了,比来比去,说到底还是比自家儿子嘛,你瞧瞧顾剑棠那几个子女,男的文 不成武不就,长相还歪瓜裂枣,女的也没的出奇,顾剑棠想要跟我徐骁比?我都不乐意搭理他,一边凉快耍他的大刀去。”
徐凤年嘲笑道:“你想得开。”
徐骁转头看了眼清凉山顶的黄鹤楼,提议道:“一边爬山一边聊天?”
徐凤年点点头,挥手将二姐院子里的大丫鬟喊来,要了两壶温过的黄酒,起身递给徐骁一壶,“少喝绿蚁,我有些都觉得嗓子冒烟,既然你自己都说服老了,以后多喝黄酒,养生。”
徐骁笑着接过黄酒,灌了一小口,走出院子,沿着一条青石主道向山顶走去,当年王府建造,按照这位北凉王的意思是如何金玉满堂怎么来,这条山路恨不得直接用金子铺就,后来他媳妇说青石板就行,还能有一个青云路的好寓意,不求平步青云,子子孙孙哪怕走得吃力,总归还是升登青云。徐骁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当年亲自参与了扛石铺路这种苦力活。父子二人,悠然登山,徐凤年说道:“褚禄山已经前去就任北凉都护,授骠骑将军,因为陈锡亮准备着手整理北凉军职,许多杂号裨将都要取消,只存八个或者九个。校尉称呼会比以前值钱许多,就先由这个骠骑将军不加‘大’字开始。袁左宗取缔钟洪武成为骑军统领,授车骑将军。齐当国和宁峨眉两人分别担任铁浮屠主副将,黄蛮儿领衔新龙象军,三人暂时都不授将军。果毅都尉皇甫枰官升一级,至于具体是授幽州将军还是如何,我还得等陈锡亮的折子。轩辕青锋送来的徽山客卿洪骠,确实有领兵才学,是否顶替皇甫枰担任果毅都尉,仍在斟酌。等二姐醒来,由她统领你那支三万人马的大雪龙骑军,你有没有意见?”
徐骁笑道:“既然能当个舒舒服服的甩手掌柜,我怎么会有意见。老黄瓜刷绿漆装嫩,也太不识趣了。”
徐凤年瞪眼道:“听着怨气很大啊?”
徐骁连忙摆摆手道:“没有的事。”
徐凤年叹气道:“北凉军翻天覆地,由高往下都有不小的变动,如果万一有尖锐矛盾,而我又弹压不下,可能还要你出面安抚。”
徐骁平淡道:“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赵家‘家天下’二十年,咱们徐家‘家北凉’也快二十年了,北凉这边跟我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子,爹扪心自问,一个都没亏欠,何况福泽绵延子孙,他们该知足了。钟洪武的事情我知道,他要是敢暗地里串联燕文鸾搞小动作,我不介意让他彻彻底底喝西北风去,将军没得当,连爵位都一起去掉,安心当个富家田舍翁。至于燕文鸾,当年他跟长陵是极力试图说服我划江共治天下,这么多年,一直是被义山笑称为称帝派的头目,拉拢了很多心里头有怨言的老家伙,燕文鸾一手提拔的那批青壮将领,多半是当年附龙无望心灰意冷退下来的老将子孙。”
徐凤年喝了口黄酒,“快二十年的腐肉了,亏得你有魄力,早就干脆利落让燕文鸾自立门庭,没让这根藤蔓攀沿到骑军中去,才算没让整个北凉铁骑病入膏肓。”
徐骁提着酒壶,叹气道:“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春秋一战,九国并峙争雄,咱们北凉军一口气就灭掉了六国,都是硬碰硬拿命换来的,你说要死多少英雄人物?我不愿称帝,后来马踏江湖,还好,走得都是一些跟江湖有牵连的老卒,可是征伐北莽,皇帝那道圣旨才是狠手,我那无奈一撤,北凉就开始军心涣散了,原因很复杂,但结果就是流失了大量校尉,许多原本靠绷着一口气想要建立不世功勋的老人,也淡出视野。所以说书生治国,很难,书生害人,轻而易举。你要格外小心元本溪这名与义山齐名的谋士,那份密旨就出自他手,春秋乱战,硬刀子靠我和顾剑棠这帮武人,这种不见血的软刀子,则大多是他的手笔,碧眼儿张巨鹿由一个小小黄门郎连跳那么多级台阶,三年后直接当上首辅,也是他的授意。在我看来,读书人自然比我们骑马提刀的莽夫要有才学,但大多眼高手低,成不了大事,才学极高,成事极少。真正可怕的是元本溪这种能乘势而为施展抱负的读书人,当今皇帝登基前,曾诚心诚意说过一句‘我愿为元先生之牵线傀儡’,于是元本溪就让他当上了九五之尊,赵衡那个妇人,肯定临死都恨极了这个让他丢掉龙椅的元先生,哈哈,怨妇赵衡,死前倒是难得爷们了一回,以死换得赵珣的世袭罔替,他二十年前要有这份心智,早就没当今天子的事情了。那个叫陆诩的瞎子,眼瞎心活,二疏十四策,写得漂亮,连我都看得懂,听说你跟他在永子巷还下过棋?怎么没直接抓来北凉当谋士?”
徐凤年摇头道:“当时顾不上他,当然主要还是不信自己的赌运,就错过了。遗憾是有一些,不过也谈不上如何后悔。赵珣这个靖安王我领教过本事,很会隐忍,但说起来仍是比他爹还不如,要是没有陆诩,靖安王藩地肯定要换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去镇守,到时候北凉会愈发难受,还不如让赵珣在那边小家子气捣鼓折腾。藩王按例四年入京面圣,他要是敢捎上陆诩,我都替他担心会被挖墙角,到时候他这个百年一遇的文官藩王就成了天大笑话。”
徐骁欣慰笑道:“不愧是我徐骁的儿子,霸气。”
徐凤年无奈一笑。
徐骁哈哈道:“敦煌城外,一人一剑守城门,也挺霸气。难怪红薯那丫头对你死心塌地。”
徐凤年在离山顶还有一段路程时驻足,跟徐骁一起眺望凉州州城全景,“叶熙真和褚禄山一明一暗,掌握北凉谍子机构,禄球儿既然当上了北凉都护,就得把其中一块肉吐出嘴,我打算让陈锡亮去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