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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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内容简介
有个白狐儿脸,佩双刀绣冬春雷,要做那天下第一。湖底有白发老魁爱吃荤。缺门牙老仆背剑匣。山上有个骑青牛的年轻师叔祖,不敢下山。有个骑熊猫扛向日葵不太冷的少女杀手。
这个江湖,高人出行要注重出尘装扮,女侠行走江湖要注意培养人气,宗派要跟庙堂打好关系。
而主角,则潇洒带刀,把江湖捅了一个通透。
第一卷 白马出凉州
第一章 小二上酒
北凉王府龙盘虎踞于清凉山,千门万户,极土木之盛。
作为王朝硕果仅存的异姓王,在庙堂和江湖都是毁誉参半的北凉王徐骁作为一名功勋武臣,可谓得到了皇帝宝座以外所有的东西,在西北三州,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主宰,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难怪朝廷中与这位异姓王政见不合的大人们私下都会文绉绉骂一声徐蛮子,而一些居心叵测的,更诛心地丢了顶“二皇帝”的帽子。
今天王府很热闹,位高权重的北凉王亲自开了中门,摆开辉煌仪仗,迎接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府中下人们只听说是来自道教圣地龙虎山的神仙,相中了痴痴傻傻的小王爷,要收作闭关弟子,这可是天大的福缘,北凉王府都解释成傻人有傻福。
可不是,小王爷自打出生起便没哭过,读书识字一窍不通,六岁才会说话,名字倒是威武气派,徐龙象,传闻还是龙虎山的老神仙当年给取的,说好十二年后再来收徒,这不就如约而至了。
王府内一处院落,龙虎山师祖一级的道门老祖宗捻着一缕雪白胡须,眉头紧皱,背负一柄不常见的小钟馗式桃木剑,配合他的相貌,确实当得出尘二字,谁看都要由衷赞一声世外高人呐。
但此番收徒显然遇到了不小的阻碍,倒不是王府方面有异议,而是他的未来徒弟犟脾气上来了,蹲在一株梨树下,用屁股对付他这个天下道统中论地位能排前三甲的便宜师傅,至于武功嘛,咳咳,前三十总该有的吧。
连堂堂大柱国北凉王都得蹲在那里好言相劝,循循善诱里透着股诱拐,“儿子,去龙虎山学成一身本事,以后谁再敢说你傻,你就揍他,三品以下的文官武将,打死都不怕,爹给你撑腰。”
“儿啊,你力气大,不学武捞个天下十大高手当当就太可惜了。学成归来,爹就给你一个上骑都尉当当,骑五花马,披重甲,多气派。”
小王爷完全不搭理,死死盯着地面,瞧得津津有味。
“黄蛮儿,你不是喜欢吃糖葫芦吗,那龙虎山遍地的野山楂,你随便摘随便啃。赵天师,是不是?”
老神仙硬挤出一抹笑容,连连点头称是。收徒弟收到这份上,也忒寒碜了,说出去还不被全天下笑话。
可哪怕位于堂堂超一品官职、在十二郡一言九鼎的大柱国口干舌燥了,少年还是没什么反应,估计是不耐烦了嫌老爹说得呱噪,翘起屁股,噗一下来了个响屁,还不忘扭头对老爹咧嘴一笑。
把北凉王给气得抬手作势要打,可抬着手僵持一会儿,就作罢。一来是不舍得打,二来是打了没意义。
这儿子可真对得起名字,徐龙象,取自“水行中龙力最大,陆行中象力第一,威猛如金刚,是谓龙象”,别看绰号黄蛮儿的傻儿子憨憨笨笨,至今斗大字不识,皮肤病态的暗黄,身形比较同龄人都要瘦弱,但这气力,却是一等一骇人。
徐骁十岁从军杀人,从东北锦州杀匈奴到南部灭大小六国屠七十余城再到西南镇压蛮夷十六族,什么样膂力惊人的猛将没有见过,但如小儿子这般可天生铜筋铁骨力拔山河的,真没有。
徐骁心中轻轻叹息,黄蛮儿若能稍稍聪慧一些,心窍多开一二,将来必定可以成为陷阵第一的无双猛将啊。
他缓缓起身转头朝龙虎山辈分极高的道士尴尬一笑,后者眼神示意不打紧,只是心中难免悲凉,收个徒弟收到这份上,也忒不是个事儿了,一旦传出去还不得被天下人笑话,这张老脸就甭想在龙虎山那一大帮徒子徒孙面前摆放喽。
束手无策的北凉王心生一计,嘿嘿道:“黄蛮儿,你哥游行归来,看时辰也约莫进城了,你不出去看看?”
小王爷猛地抬头,表情千年不变的呆板僵硬,但寻常木讷无神的眼眸却爆绽出罕见光彩,很刺人,拉住老爹的手就往外冲。
可惜这北凉王府出了名百廊回转曲径千折,否则也容不下一座饱受朝廷清官士大夫们诟病的“听潮亭”,手被儿子握得生疼的徐骁不得不数次提醒走错路了,足足走了一炷香时间,这才来到府外。
父子和老神仙身后,跟着一帮扛着大小箱子的奴仆,都是准备带往龙虎山的东西,北凉王富可敌国,对儿女也是素来宠溺,见不得他们吃一点苦受一点委屈。
到了府外,小王爷一看到街道空荡,哪里有哥哥的身影,先是失望,继而愤怒,沉沉嘶吼一声,沙哑而暴躁,起先想对徐骁发火,但笨归笨,起码还知道这位是父亲,否则徐骁的下场恐怕就得像前不久秋狩里倒霉遇到徐龙象的黑罴了,被单枪匹马的十二岁少年生生撕成两半。他怒瞪了一眼心虚的老爹,掉头就走。
不希望功亏一篑的徐骁无奈丢给老神仙一个眼神。龙虎山真人微微一笑,伸出枯竹一般的手臂,但仅是两指搭住了小王爷的手腕,轻声慈祥道:“徐龙象,莫要浪费了你百年难遇的天赋异禀,随我去龙虎山,最多十年,你便可下山立功立德。”
少年也不废话,哼了一声,继续前往,但玄妙古怪的是他发现自己没能挣脱老道士看似云淡风轻的束缚,那踏出去悬空的一步如何都没能落地。
北凉王如释重负,这位道统辈分高到离谱的上人果真还是有些本事的,知子莫若父,徐骁哪里不知道小儿子的力道,霸气得很,以至于他都不敢多安排仆人女婢给儿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捏断了胳膊腿脚,这些年院中被坐坏拍烂的桌椅不计其数,也亏得北凉王府家底厚实,寻常殷实人家早就破产了。
小王爷愣了一下,随即发火,轻喝一声,硬是带着老神仙往前走了一步,两步,三步。头顶黄冠、身披道袍的真人只是微微咦了一声,不怒反喜,悄悄加重了几分力道,阻止了少年的继续前行。
如此一来,徐龙象是真怒了,面容狰狞如同一只野兽,伸出空闲的一只手,双手握住老道士的手臂,双脚一沉,咔嚓,在白玉地板上踩出两个坑,一甩,就将老道士整个人给丢掷了出去。
大柱国徐骁眯起眼睛,丝毫不怕惹出命案,那道士若没这个斤两本事,摔死就摔死好了,他徐骁连不可一世的西楚王朝都给用凉州铁骑踏平了,何时对江湖门派有过丝毫的敬畏?天下道统首领龙虎山又如何?所辖境内数个大门大派虽比不上龙虎山,但在王朝内也属一流规模,例如那数百年一直跟龙虎山争那道统的武当山,在江湖上够超然了吧,还不是每年都主动派人送来三四炉珍品丹药?
老道士轻轻飘荡到王府门口的一座两人高汉白玉石狮子上,极富仙人气势。光凭这一手,若是搁在市井中,那还不得搏得满堂喝彩啊。
这按照北凉王世子即徐骁嫡长子的那个脍炙人口的说法,那就是“该赏,这活儿不简单,是技术活”,指不定就是几百几千银票打赏出去了,想当年世子殿下还没出北凉祸害别人的时日,多少青楼清伶或者江湖骗子得了他的阔绰赏钱。
最高纪录是一位外地游侠,在街上一言不合与当地剑客相斗,从街边菜摊打起打到湖畔最后打到湖边凉州最大鹞子溢香楼的楼顶,把白日宣淫的世子给吵醒了,立马顾不得白嫩如羊脂美玉的花魁小娘子,在窗口大声叫好,事后在世子殿下的掺和下官府非但没有追究,反而差点给那名游侠送去凉州好男儿的大锦牌,他更是让仆人快马加鞭送去一大摞整整十万银票。
没有喜好玩鹰斗犬的世子殿下的大好陵州,可真是寂寞啊。正经人家的小娘们终于敢漂漂亮亮上街买胭脂了,二流纨绔们终于没了跟他们抢着欺男霸女的魔头了,大大小小的青楼也等不到那位头号公子哥的一掷千金了。
北凉王徐骁生有二女二子,俱是奇葩。
大郡主出嫁,连克三位丈夫,成了王朝内脸蛋最俏嫁妆最多的寡妇,在江南道五郡艳名远播,作风放浪。
二郡主虽相貌平平,却是博学多才,精于经纬,师从上阴学宫韩谷子韩大家,成了兵法大家许煌、纵横术士司马灿等一干帝国名流的小师妹。
徐龙象是北凉王的最小儿子,相对声名不显,而大儿子则是连京城那边都有大名声的家伙,一提起大柱国徐骁,必然会扯上世子徐凤年,“赞誉”一声虎父无犬子,可惜徐骁是英勇在战场上,儿子却是争气在风花雪月的败家上。
三年前,世子殿下徐凤年传言被脖子上架着刀剑撵出了王府,被迫去学行关中豪族年轻后辈及冠礼之前的例行游历,一晃就是三载,彻底没了音信,陵州至今记得世子殿下出城时,城墙上十几号大纨绔和几十号大小花魁眼中含泪的感人画面,只是有内幕说等世子殿下走远了,当天,红雀楼的酒宴便通了个宵,太多美酒倒入河内,整座城都闻得见酒香。
回到王府这边,心窍闭塞的小王爷奔跑冲向玉石狮子,似乎摔一个老头子不过瘾,这次是要把碍眼的老道连同号称千钧重的狮子一同摔出去。
只是他刚摇晃起狮子,龙虎山老道便飘下了来,牵住少年的一只手,使出真功夫,以道门晦涩的“搬山”手法,巧妙一带,就将屈膝半蹲的少年拉起身,轻笑道:“黄蛮儿,不要闹,随为师去吧。”
少年一只手握住狮子底座边角,五指如钩,深入玉石,不肯松手,双臂拉伸如猿猴,嘶哑嚷着:“我要等哥哥回来,哥哥说要给我带回天下第一美女做媳妇,我要等他!”
位极人臣的大柱国徐骁哭笑不得,无可奈何,望向黄冠老道,重重叹气道:“罢了,再等等吧,反正也快了。”
老道士闻言,笑容古怪,但还是松开了小王爷的手臂,心中咂舌,这小家伙何止是天生神力,根本就是太白星下凡嘛。
不过,那个叫徐凤年的小王八蛋真的要回来了?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想当年他头回来王府,可是吃足了苦头,先被当成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不说,那才七八岁的兔崽子直接放了一群恶犬来咬自己,后来好不容易解释清楚,进了府邸,小王八玩意就又坏心眼了,派了两位娇滴滴的美娇娘三更半夜来敲门,说是天气冷要暖被子,若非贫道定力超凡脱俗,还真就着了道,现在偶尔想起来,挺后悔没跟两位姑娘彻夜畅聊《大洞真经》和《黄庭经》,即便不聊这个,聊聊《素女心经》也好嘛。
黄昏中,官道上一老一少被余晖拉长了身影,老的背负着一个被破布包裹的长条状行囊,衣衫褴褛,一头白发,还夹杂几根茅草,弄个破碗蹲地上就能乞讨了,牵着一匹瘦骨嶙嶙的跛马。小的其实岁数不小,满脸胡茬,一身市井麻衫,逃荒的难民一般。
“老黄,再撑会儿,进了城回了家,就有大块肉大碗酒了,他娘的,以前没觉得这酒肉是啥稀罕东西,现在一想到就嘴馋得不行,每天做梦都想。”瞧不出真实年龄的年轻男人有气没力道。
仆人模样的邋遢老头子呵呵一笑,露出一口缺了门牙的黄牙,显得贼憨厚贼可笑。
“笑你个大爷,老子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年轻人翻白眼道,他是真没那个精神气折腾了。
两千里归途,就只差没落魄到沿路乞讨,这一路下水里摸过鱼,上山跟兔子捉迷藏,爬树掏过鸟窝,只要带点荤的,弄熟了,别管有没有盐巴,那就都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一顿饭了。期间经过村庄试图偷点鸡鸭啥的,好几次被扛锄头木棍的壮汉追着跑了几十里路,差点没累死。
哪个膏粱子弟不是鲜衣怒马威风八面?
再瞧瞧自个儿,一袭破烂麻衣,草鞋一双,跛马一只,还不舍得宰了吃肉,连骑都不舍得,倒是多了张蹭饭的嘴。
恶奴就更没有了,老黄这活了一甲子的小身板他光是瞅着就心慌,生怕这行走两千里路哪天就没声没息嗝屁了,到时候他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还得花力气在荒郊野岭挖个坑。
尚未进城,城墙外头不远有一个挂杏花酒的摊子,他实在是筋疲力尽了,闻着酒香,闭上眼睛,抽了抽鼻子,一脸陶醉,真贼娘的香。一发狠,他走过去寻了一条唯一空着的凳子一屁股坐下,咬牙使出最后气力喊道:“小二,上酒!”
身边出城或者进城中途歇息的酒客都嫌弃这衣着寒碜的一主一仆,刻意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