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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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长叹道:“苏家的大郎,是个好孩子。”
当然,阿昉他当然是个好孩子。九娘强压下泪意,低下了头。
酉正三刻不到,孟家的三妯娌带着六娘七娘九娘,拜别了老夫人,登上西角门的两辆牛车,往州西瓦子而去。东角门也缓缓驶出两辆牛车,其中一辆上只有四娘一个人,心中七上八落,忐忑不定。
这一夜汴京十大勾栏瓦舍,家家客满。州西瓦子请了最有名的杂剧团“玉郎班”上演杂剧《目连救母》,全场一千多个座位,早早就卖完了。寻常杂剧团,四五人而已,这家玉郎班却有十二三人上台出演,行头布景,精巧罕见。平时不是宰执亲王宗室人家的红白喜事,还请不动他家上场。
陈太初跟着母亲魏氏等在车马处,他看着远处,旁人却都在看他。州西瓦子的两位女执事陪在魏氏身边,也脸上有光,笑得格外热情。
远远地见孟府的牛车来了,陈太初握了握拳,迎了上去。魏氏看着儿子立刻挺得更直的背,心里轻叹了口气道了声傻孩子,更是发愁了。
孟府女眷们身穿素色褙子,头戴帷帽,跟着两位女执事,从州西瓦子贵客专用的一扇侧门进去,上了一座只容两人并行的红木楼梯。
九娘跟着众人上那楼梯走了不过十几步,眼前一亮,到了一个小小平台上,两侧都用湘妃帘遮了,前方轻纱垂落,二十步开外正是演出高台,同这小平台差不多齐高,台上坐着一人正在说着什么。女执事便带着众娘子停下来看一看,顺便介绍起今夜杂剧会如何精妙。
六娘透过两侧的竹帘仔细看了看,回头赞叹道:“州西瓦子名不虚传,别具匠心,你们看这下面是整层挑空的呢。”
七娘九娘凑过去低头一看,果然,整层二楼,挑空而建,三面合围朝向高台,她们所站的平台,是东长廊南长廊的转弯处,却和两侧隔绝了开来。那一楼大堂之中,已经坐了六七成客人。更有那提着篮子卖干果绿豆水西瓜的小童往来吆喝,也有卖茶卖香的妇人,来回走动。
七娘仔细听台上那人似乎正在讲魏吴蜀三分天下,便捅了捅九娘:“台上那人必定是霍四究!霍四究说三分最最有名!”
九娘留心听着,那人却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可惜外头声音嘈杂难辨,哪里听得出台上那人唱些什么。
这时身后一人温声道:“的确是霍四究,正说到刘备娶亲,在唱《子夜四时歌》呢。”九娘一回头,见是玉面微红的陈太初,就笑了:“都说练武的人耳目格外灵敏,表哥你连他唱的什么都听得见,真有这么厉害!咿?你在这里也看得清台上那人的模样吗?”
陈太初笑道:“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
台上那人正用吴语唱到《子夜四时歌》的最后两句:“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想到那前面几句唱词,昏暗中陈太初的耳朵都红了,他垂了眼,不敢再看随众人又登上楼梯的九娘。方才不过一眼,就记住了她今日穿一身牙白细纱半臂配十二幅挑银线湘裙,披着鸭蛋青荷花纹披帛,细腰盈盈一握,和儿时圆滚滚肉乎乎的样子天差地别,虽然比自己还矮一个半头,却已是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的小娘子了。
啪啪两声,台上那人唱完后,左右击了云板,这说史就算结束了。七娘一听云板声,在楼梯上就停住脚,忍不住回头去张望那高台。九娘不提防撞在她身上,一个不稳,就往后仰。
陈太初正想伸手去接,又犹豫着竟不敢伸手出去。九娘却已双手拽住楼梯栏杆,稳住了身子,小声责怪七娘莽撞。七娘赶紧让了一步,笑着将她扶了上去。
众人上了三楼,却站在一条长廊之上,长廊一侧高挂湘妃竹帘,另一侧却是一排房间。那高台,却不见了。
两位女执事引着魏氏和众人进了那高挂了“陈府”木牌的房间。八扇素屏后,长长一张楠木桌,八张官帽椅一字朝着窗子排开。桌子上各种点心瓜果蜜饯一应俱全。
七娘眼尖,笑着走到桌子对着的那十二幅万字雕花木窗前,推开窗,果然窗下十步外,就是那高台。
女执事笑着说:“小娘子真是聪慧。”六娘九娘跟到窗口一看,也啧啧称奇。她们刚才在二楼已经觉得这里很有意思,想不到三楼更巧夺天工,只有一面墙和二楼连着,整层都凭空朝北搭出去近三四丈,靠下面十二根顶天立地的黑漆大圆柱撑住,整个三楼就悬空在瓦子的全场中心。
七娘跳了两跳:“这楼不会塌吧?”众人都笑骂她起来。程氏瞪她一眼,气得要命。这死丫头眼看着两几年慢慢懂事了,可关键时刻总是扶不起的阿斗。昨天自己去苏府和姑母提了提,想把七娘嫁给苏昉,可姑母却说表哥要让阿昉自己选妻子。苏昉能看得上阿姗?唉!眼看魏氏是替儿子挑媳妇吧,她竟然躲懒不肯去帮忙!这丫头心心念念想着燕王,还以为旁人都看不出来,可也不想想那位是她能肖想的吗!
魏氏招呼众人团团坐了,瞥着儿子只守在外面廊下,就忍不住想叹气。那两位女执事上来正式见了礼,就去将那十二幅雕花木窗通通取下来,又将上面的轻纱掩下来。众人见眼前开阔,那高台一览无遗,纷纷赞叹瓦子想得周到。
女执事便笑着谢过众人,告退出去,自有那侍女上前奉茶。
不一会儿,那高台上又响起两声云板,渐渐外边的嘈杂都歇了下来。隔着轻纱,整个瓦子里那些琉璃灯一一熄灭,只留了些廊灯,昏昏暗便于客人走动。高台周围的八盏琉璃灯,越发璀璨亮堂。周遭冰盆里的雾气缭绕,更引人注目。
“虽未见先声夺人,只这光影一项,就远胜过其他杂剧班子了。”吕氏轻声赞叹。
这时一位侍女进来,靠着魏氏说了几句。魏氏笑着问程氏:“外子在隔壁,听说当年落水的九娘也在,想叫她过去说几句话,要不阿程你陪着九娘同去?”
程氏一怔,随后大喜,笑着说:“都是自家骨肉亲戚,九娘也大了,自己去就行,我还是陪着嫂子看戏吧。”连冰山太尉也要相看一下!魏氏原来看中了九娘!
她心里的算盘啪啪打得飞快:虽然七娘死脑筋,可要能靠九娘赚一个衙内女婿,也是好的。有了这门亲事托了底,七娘的亲事就能再往高处走,说不定嫁个宗室也有可能。正好让青玉堂看看,他们那鼠目寸光挑挑拣拣,可比得上自己。就算是庶出的女儿,自己这宰相表妹肚里也能撑船的气度,连衙内都没给七娘反而给了九娘呢!汴京城任谁都得翘起大拇指夸一声贤惠淑良!最好今夜一过,陈家就把草帖子下了。
程氏笑眯眯地看看吕氏。吕氏只当没看见,反正文武不婚,她的六娘,不可能嫁去陈家。杜氏得了丈夫的转告,虽然惊讶于魏氏竟然会顾虑九娘不喜欢陈太初而改口,但她一贯稳重小心,就也不提这茬。只是感叹魏氏果然太少出门,这汴京城哪里会有不喜欢陈太初的小娘子?只是九娘年纪太小还懵懂不知而已。
九娘虽然也吃了一惊,听了程氏的话,便起身朝魏氏及程氏她们请罪。魏氏笑着安慰她:“去吧,你表叔看起来凶,其实最和蔼不过的,你别怕。”
在座的连着杜氏都低了头不说话。呵呵,真是骗小孩子呢。你家陈太尉和蔼?七娘暗地吐了吐舌头,庆幸自己逃过一难。
***
九娘一出门,就看见陈太初在等着自己。
“表叔要见我?”九娘想不出陈青为什么要见自己一个十一岁的小娘子。她看着陈太初脸上红红的,担忧地问:“太初表哥你是不是太热了?脸红得厉害,啊呀,会不会中了暑热?”
陈太初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中暑,是挺热的。”只觉得脸上更热了。
两人在长廊上走了十几步,到了隔壁房门口。两个皂衣大汉对陈太初行了礼,替他们推开门。九娘跟着陈太初绕过屏风。
那对着窗子的长条桌,官帽椅,各色摆设,都同她们那间屋里一样。那窗子却未卸下。窗前背对着她,站着一人,他负手而立,身穿玄色窄袖直裰,只看背影就极为气宇轩昂,有种岳峙渊渟的气势。似乎他不是站在这瓦子中来看戏的,而是站在那泰山之巅,会当凌绝顶。他身旁站着一个身穿牙白宽袖褙子的少年正在低声说话,却是赵栩。
陈青一转过身来,整个房间里的气温瞬间就降了下来,甚至冰盆里刚开始融化的冰都似乎能重新开始冻结。赵栩和陈太初都不免有些担忧九娘会被吓到。
陈青默默看着这个在半空中还勇救自己外甥女的小九娘,这个让自己外甥不惜己命跳金明池相救的小九娘,这个让自己的儿子像个傻瓜一样,在观音院前站了一夜的小九娘。这个让他们兄弟提起来就眉飞色舞傻笑着也不自觉的小九娘。这个住在深宅之中还被他们担心安危要送人进去守护着的小九娘。
只一眼,陈青就暗叹了口气。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脸上虽尚带着三分稚气,却已掩盖不住她倾国倾城绝代佳人的模样。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难怪,难怪。。。。。。难怪!
唉。。。。。。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盂兰盆节的习俗如今福建地区还是保持得比较完整的。
2、《目连救母》,佛教故事。说目连为了救死去的母亲青提夫人出地狱。他老妈因为贪吃杀了好多动物也不行善就下了地狱,在饿鬼道受苦。佛陀教目连在七月十五日建盂兰盆会,借十方僧众之力让母吃饱。目连依佛嘱,于是有了七月十五设盂兰供养十方僧众以超度亡人的佛教典故。目连母亲得以吃饱转入人世,生变为狗。目连又诵了七天七夜的经,使他母亲脱离狗身,进入天堂。唉,爱吃牛肉的老作者,心里有些忐忑。
3、刘备娶亲《子夜四时歌》,取自95年《三国演义》插曲,歌词出处是南朝乐府《子夜四时歌》春歌第十首,夏歌第八首,秋歌第十五首和冬歌第一首。全词:“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坐着有话说(比作者有话说好玩)——
早有预料,太初的初萌动,会使不少读友站在太初身后。
早上看到一位一直以来都热情留言的书友说要弃文,虽有惆怅,也尊重她的选择,一别两宽。
这个故事,不过才四分之一处,不算剧透,稍微啰嗦几句。
爱情,不是因为你够好就会爱你,不是因为你付出多少就会爱你,不是因为你爱了就会爱你。九娘的性格,此时还根本没有考虑过爱情和婚姻。友情、亲情是她目前生活的重心。珍惜当下的时光,把自己活成孟妧,是她的路。理账也好,担忧孟府也好,这是她新人生的体现。除了对阿昉越来越内敛的挂念,她并没有意识到爱慕者的特殊。九娘从不会三心二意,她一旦动了心,全情付出。她一旦死了心,再无牵挂。我的女主,都是这个型。非喜勿入吧。
身为写作者,我对太初,十分喜爱。在大纲初定的时候,就很爱这个角色。早早确定男主,也是怕自己会犹豫甚至为了违背写作的根本意愿。但是故事进展下去,每个人难免都会有笑有泪有痛有幸福。
我心中的虐,恐怕和部分书友的定义不同。每一步,都是成长,每一步,都有会收获。
曾经和先生谈到将来小公举恋爱万一受伤怎么办。先生说:“就看着啊,总有一个人会让她哭,她也总会让别人哭。走过去就好了。”
千万个平凡的故事,万千日常,浓缩成他们几个少年的画卷。
我只能说:六郎九娘太初阿昉他们都会好好的。
Life is too short。Road is so long。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54章
州西瓦子里爆出满堂彩,玉郎班的班头上台团团行了礼,准备敲响开戏的云板。台下不少看客已经大叫起来:“玉郎——玉郎——玉郎——”更传来不少铜钱掷进各个通道上放着的金盆里面叮当作响的声音。
三楼屋内,被眼神锋利似宝剑出鞘的陈青打量着的九娘落落大方,上前两步,以家礼福了一福:“九娘见过表叔。表叔安康。”
陈青却问:“上回你落水,被衣服盖着头脸,并未见到我,怎么就认出我了?”
九娘一怔,她倒真忘了这茬,孟氏九娘的确没有见过陈青。可可可,您妻子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