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第35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堂内的地暖早在入冬后就启用了; 走到廊下便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暖意。张子厚将大氅交给随从; 转头问孟家的小厮讨了一个手炉暖手,手心里的些微潮湿被铜炉子烘着,很快变得干燥温暖。他这才放下手炉,从怀中将赵栩的信取了出来。
外院的管事亲自打起帘子; 迎了他入内,恭谨地行了礼:“张相公先请喝盏茶。六娘子和九娘子去陈家探望长安县君; 应该已在回府的路上了。”
张子厚这才想起来,陈小五前些天刚满了百日; 皇太后下诏; 敕封她做了县君,皇帝特赐封号“长安”。陈家军功卓著; 魏氏一直身无诰命; 论功叙封; 这位陈小娘子虽是大赵最年幼的县君,实在还是太委屈了些。
几个侍女上了茶和点心; 退到一旁侍立着。张子厚端起茶盏; 见雪白的茶沫浮在雨过天青色的汝窑广口茶盏上; 依稀是远山晨雾之景,观之心旷神怡,茶汤浅黄; 披满白色茸毛的芽尖挺直如针,却是福建的白毫银针。
张子厚记起那日大雨中,他也坐在这同一个座位上听她说话,想起自己当时小心翼翼吃着梅子糕的模样,不由得面上一热,自嘲地苦笑了起来,随即伸手取了一块栗子糕入口,栗香浓郁,甜而不腻,没想到刚吃了一半,廊下便传来了纷杂的声音,他一口囫囵吞了剩下的,却险些呛着了自己,赶紧端起茶盏掩饰。
帘子一掀,当头的却是身穿苍青色竹叶纹貉袖的孟在,靴子上还隐隐有些薄雪,显然刚刚策马而归。
孟在身后的孟建快步上前,叉手见礼后便伸手去拉张子厚,亲昵地道:“许久不见张兄,今日无论如何要留下来用饭,我们一同喝上几盅。”
张子厚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谁要和他称兄道弟了,却笑着顺势将那栗子糕的碎屑拭在了孟建的手中,呵呵道:“怕是不能叨扰伯厚,稍晚还要回宫一趟。”
帘子再一掀,两个小娘子跨入门内,看起来刚刚摘了风帽,鬓角皆有些松散。九娘闻言笑道:“可是洛阳有什么消息了,要劳烦张相亲自登门?”
六娘顿时紧张起来,给张子厚福了一福,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张子厚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将洛阳孟存一案娓娓道来,六娘吓得魂飞魄散,呆坐在椅中,半晌才看向孟在,流泪道:“大伯,我爹爹他怎会要投毒?”
张子厚淡然道:“因张蕊珠要挟他,要揭露他乃是阮眉娘所出。你爹爹以为张蕊珠手中有他与阮玉郎往来的证据。”
孟建一拍膝盖:“果然是他——就知道龙生——”被九娘的目光一扫,孟建悻悻然转开眼,咳嗽了两声:“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先禀告给翠微堂吧。”
九娘双眸落在张子厚面上。张子厚避开她的视线,看向六娘:“你爹爹虽拒不认罪,但人证物证俱全。大理寺已定了刑。”
孟在沉声问道:“如何判的?”
“残害皇嗣,绞。今日审刑院刚接到案卷。”
大理寺审完案定了罪,交由审刑院复查,知院官和详议官再上报中书,奏请皇帝决断,再慢也不过两个月便会发回大理寺。
九娘侧过身子,紧紧握住六娘颤抖不已的手。
张子厚随即将那案子要紧的几处细细说了。孟在站起身来抱拳道:“季甫请恕我不周之处,让九娘陪你略坐一坐。”
张子厚起身拱了拱手。
“六娘随我去翠微堂罢。” 孟在又看了一眼孟建:“三弟也一起去。”
六娘一下子险些没能站起来,先前她见只有母亲带着贞娘和金盏她们返京,心中已有了不祥之兆,但真的事到临头,仍然惶然不知所措,更不知该如何同母亲说。
九娘伸手扶住六娘,将她送到廊下,轻声道:“六姐,四哥跟着大哥正赶回来过年呢,你这几日千万别离开二伯娘身边。”
六娘悚然警醒,娘亲自从回府后总有些恍惚,不思茶饭,夜里也噩梦连连总睡不着,今日她连陈家也没有去,若是知道爹爹的事——
她打了个寒颤,握着九娘的手,慢慢挺直了背脊,二房现在只有她顶着。她必须顶着。
灯笼和肩舆慢慢离了广知堂,往内宅而去。九娘抬起头,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七年争斗,层层叠叠,纠缠不休,终于烟消云散了。
回到广知堂上,九娘摸了摸长颈茶瓶,已经凉了。惜兰赶紧抱着茶瓶出去换水。
张子厚见九娘一双眸子如墨玉般黝黑,看不出悲喜,不知怎么想起当初他利用苏昕之死算计了苏陈两家的亲事时,九娘愤然的神情。他敛目伸手抵唇,轻轻咳了两声:“洛阳的事,都是我安排的。未曾请示过官家,还望娘子恕罪。”
九娘琢磨了片刻便领会了他言外之意,叹道:“我是那般迂腐之人么?”
“火…药库和城防图两桩案子,证据湮灭无踪。这次是我设计陷害了你二伯。”
“连我大伯都认定了是他所为。”九娘轻轻摇了摇头:“张蕊珠也曾同我六姐说过。当日城破,死伤的百姓和将士,也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季甫,我并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若换做我,也不能放过他。那许多死去的魂灵也不肯。如今却终究是我负了这许多生灵——”
九娘深深福了一福:“多谢季甫为六哥排忧解难。你费心了。”这件事的后手她已经明白了,只有更感激张子厚的周到细心。
张子厚赶紧侧身避让:“回头也请六娘子安心,大理寺虽是判了绞刑,还是留了两处疑点的,审刑院知院官今日在御前已经提出来了。再者,跟着制科殿试以及过年有两次大赦,又有官家圣寿,审刑院会在大赦前上报中书,大宗正司和宗正寺也都知会过了。最后应该会是流放三千里,不累及家眷。”
孟府虽然已经分了家,但皇后母族五服内却绝不能有死罪之犯人,而孟存所犯罪行亦不能就此放过。如此也算是折中之举了。
九娘轻叹了一声,再次深深福了一福。
张子厚受了这一礼,取出皇帝的信来:“这是官家让我带来的。”
九娘接过信,回了座坦然拆了开来。
澄心堂纸上只有两个字:“蘧之。”却不是赵栩自己所创的字体,反而是体态自然的簪花小楷。
张子厚离得稍远,却也能看到那纸上只有两个字,见她沉吟不语,便低声问道:“你——可有回信或言语?”
九娘想了想,微笑着摇了摇头,将信纸叠了,珍重收好。
何须问,蘧蘧栩栩,孰是庄周。
***
翠微堂里静悄悄的,贞娘带着两个女史将晕厥过去的吕氏扶到罗汉榻上,又派人去请许大夫。挺着大肚子的程氏叹了口气,她盼着二房倒霉盼了许多年,此时又十分可怜吕氏和六娘,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梁老夫人倒还镇定,看着孟在和孟建道:“你们该留一个人陪张相公的,真是失礼。”
孟建本就如坐针毡,闻言立刻站了起来:“母亲说得是,我这就去。”这身世之谜他也争了好几回,但孟存到了这个地步,他却没了心思再一探究竟,心里乱糟糟的。程氏便也跟着站了起来告退。
待他们夫妻二人走了,吕氏也悠悠醒转过来,抱着六娘大哭起来。
梁老夫人由得她们娘儿俩抱头痛哭了一阵子后,看了杜氏一眼。杜氏赶紧让人打水进来替她们净面。
“仲然做了些什么,阿吕你是他的枕边人,心里也有数。在朝为官,那是一步也不能踏错的。站得越高,摔得越重。如今皇帝圣明,该如何便是如何。我孟家深沐皇恩,当合族引以为戒。”梁老夫人拿起案上的数珠摩挲起来:“既然官家允了你返京,想来仲然之罪不及妻儿。这也是托了阿妧的福。”
至于能不能大赦减罪,张子厚没说,她心里也没底,更不能给阿婵母女个盼头,一旦无望,才是遭多一回罪。
吕氏不禁又哭了起来。
“这般滔天大罪,能不连累你们娘儿几个,多亏了娘娘仁慈,今上仁厚。二房以后要靠四郎和六郎。阿吕你要记得为母则刚,几年后四郎他们兄弟几个还能否参加礼部试,才是最要紧的。”梁老夫人缓缓地道。
六娘替吕氏拭了泪,扶她坐稳,起身对老夫人和孟在行了一礼:“婆婆、大伯。实不相瞒,爹爹他和阮玉郎共谋,阿婵亲眼所见。今日之果,怨不得旁人。”她原本早已拿定了主意,待赵栩和阿妧大婚后,她便出家为尼了却残生,如今却必须先陪着母亲,等父亲的事尘埃落定,将二房安顿妥当再说了。
吕氏哀哀唤了一声阿婵,倒在贞娘身上险些又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何须问,蘧蘧栩栩,孰是庄周。出自宋朝王之道的《沁园春》。
第363章
第三百六十三章
送走了张子厚; 一家老小聚在翠微堂的宴席厅摆了两席饭。虽然出了这样的大事; 但有梁老夫人镇定自若地坐镇着,上下倒不见一丝慌乱。
待用完饭后回到正堂上了茶; 孟在和孟建带着小郎君们先行告退; 留女眷们在内说话。
七娘只觉得氛围怪怪的,看着六娘红肿未消的眼泡,再瞄了一眼九娘,到底没敢开口。
梁老夫人看了看媳妇孙女们; 开口道:“四郎他们还没回来,阿吕你便搬来绿绮阁住; 也好照顾照顾阿婵。自打在洛阳遭了那么大的罪,这孩子那掉了的十几斤肉怎么也补不回来。”
吕氏看向下巴颌尖尖的六娘; 又愧又疚; 又涩又苦,点头应了下来。郎君生死不明; 儿子们前程黯淡; 阿婵她虽然眼下没事; 可担了个伪帝之妻的名头,这辈子也毁了。受封的爵位; 叙封的诰命; 一家子荣华富贵名利双全夫妻和美子女顺妥; 转眼化为云烟,哪曾想竟会落到这般田地。
看不见孟建和程氏倒罢了,可见到他们夫妻二人也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己; 心头更是剧痛无比。吕氏死死绞着手中的帕子,老夫人说的是,阿婵才是最遭罪的,自己在洛阳时怯懦无能护不住她,眼下又怎能再让阿婵受罪。
“多谢娘体恤。”吕氏拭了泪一咬牙:“四郎兄弟几个好歹是男儿郎,若是被郎君的事牵连了,也是他们为人子的命。若侥幸平安过了这关,就算不能参加礼部试,家里这些田地家产,只要不被没官,总能保他们衣食无忧。”
梁老夫人原先是借此把吕氏放在翠微堂里,免得她急糊涂了出去找娘家人替孟存脱罪,也怕她一时想不开,有六娘看顾着也放心,没想到她这么快便明白了利害关系,便安慰她道:“既然张相公说了不累及家眷,你且安心。”
吕氏却道:“只是阿婵吃了这么多苦,媳妇实在心疼。当年我哥哥家的英瑞属意阿婵,我爹娘和兄嫂也愿意亲上加亲,只是郎君拦着不肯。如今英瑞一直还未娶亲,若是娘也觉得妥当,媳妇明日就请官媒——”如今回头思忖,只怕当时孟存心里就有太子妃的念想了,她心中悲凉莫名,更拿定了主意。
“娘!”六娘羞窘之极,难堪地强忍着眼中的泪,打断了吕氏的话。
梁老夫人却长叹了口气垂眸不语。眼下阿婵若能嫁去吕家,自然是最妥当的,只是当年的吕英瑞一介白衣,阿婵配他实在是委屈。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吕家却又未必情愿。若开了口吕家不应,只怕连亲戚都难做了,对四郎他们更为不利。
杜氏明白当中的利害关系,柔声抚慰六娘道:“阿婵,你也莫要羞臊,你娘顾虑得甚是。若换作大伯娘,我会这么为女儿打算。大赵律法,罪不及出嫁女。你外翁家书香门第,又是自家至亲,你嫁过去你娘和老夫人也才放心。”
六娘掩面低泣起来。
程氏看着梁老夫人的神情,笑道:“娘可是担心吕家未必情愿结亲?这有何难?阿婵虽是再醮,可宗正寺不是都抹去了么,自家亲戚摊开来说,难不成还不懂这个理?何况阿婵和阿妧倒比阿姗和阿妧还亲一些。吕英瑞以后便和官家做了连襟呢。日后阿婵得个诰命,在吕家有谁敢看低她一分?对了,阿妧,张相公待我们孟家最是亲厚,若是由他保媒才好。”
吕氏站了起来,几十年头一遭朝着程氏深深拜了下去:“还请弟妹和阿妧帮着阿婵——”
六娘七娘和九娘赶紧上前扶住吕氏。
六娘转身走到罗汉榻前,在脚踏上跪了下去:“婆婆,娘亲还有伯娘三婶真心爱护阿婵,阿婵无以为报,但阿婵实在无意谈婚论嫁。”她眼睛肿着,眼神却清明坚定:“自从洛阳死里逃生后,阿婵只有一个心愿,盼着爹爹能幡然醒悟,盼着娘亲能平安归来。阿婵愿皈依佛门,替爹爹之错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