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第4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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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多年隐忍,此时说话间,却一扫阴柔,而是带着一股天下在手的霸气。杜甫愣了愣,看着他,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才是叶畅的本性吧,虽然此前他对李唐皇室一向忠心,可是睚眦必报不在意骂名才是他的风格啊,这几年他养望邀名,倒让杜甫忘了他的本性呢。
“那你怕百姓想什么?”
“是怕百姓以为,所有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叶畅缓缓吐了口气:“你可知书非借不能读的道理?”
杜甫老脸微红,这个道理,他当然懂。
“人经事则与之相反,非亲自努力所得,不知珍惜。”叶畅道:“我早就三令五申,开办场矿之时,须得多加注意,不要只顾着赚钱而放弃仁心,但是那些人就是不听。如今这事情,亦是他们自招,我不能帮助他们解决所有麻烦,免得他们有依赖之心……”
叶畅说得有些乱,因为有些意思,他不知道该不该对杜甫表达出来。
大唐到了今日,可以说已经迈上工业化、商业化的门槛之上,但是,这并非大唐自己自然生出的,而是叶畅的大力引导之下才成的。叶畅很清楚,如果他出手,那么就必须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从此在京城之中,轻易不得外出,而且主要精力将被一些繁琐的冗事所缠绕,未必还能象现在这样,自由地引领大唐前进的方向。
有人以为上了最高位置自然可以一言九鼎,更容易引导这个国家。事实上两世的经验告诉叶畅,底下有的是办法把他架空,堵塞他的耳目,让他沉浸在歌功颂德与歌舞升平之中。
而且他上台,也不过是一个开明的皇帝取代一个守旧的皇帝,他之后呢?
他当然可以一语定宪,无论是搞开明专制,还是君主立宪,凭借他在军队与民间的巨大影响力,完全可以一言决之。可他既然可以一言决之,那么今后就有人可以一言弃之!
所以,必须经过某种巨大的变革,将某个标准上升到大唐的政治共识,唯有如此,他想要的革新才能成功。
“叶公之意,唯有百姓自己争取来的,方会为他们所珍惜?”杜甫这些年办报,可谓紧跟着叶畅的思路,故此他想明白了这一点:“无怪乎这些年你大力鼓吹道统之说……凡事利民,即为道统,承续道统,方为天子……”
叶畅笑了笑,没有作声。
“我明白了,我这就回长安去!”杜甫又想了想,毅然说道。
叶畅又是一笑:“我送送你!”
杜甫回到长安之后,立刻召集人手奋笔疾书,在次日,便针对朝廷收拢场矿专营之权的事情,发了一批文章在报纸之上。
这报纸,很快就到了元公路的桌头。
“天子此举,不禁令人想起周厉王,行‘专利’之策,将山林湖泽由天子所有,不许百姓樵采渔猎。史有前例,今可往思,当今天子,欲效周厉王乎?”
看到这一段,元公路跳了起来:“好大的胆子!”
此前报纸之上,亦有批评官员的言论,比如说便有人批评元公路是尸位素餐。但将矛头直指天子,这还是第一次,元公路可以想得到,朝中百官,还有城乡读书之人,看到这段文字之时,会起什么样的反应。
以《民报》之影响,李俅此时也应当看到了,他岂有不大发雷霆?
果然,这一期《民报》才发售不久,便有禁军前往报馆,将其抄没查禁。不过他们到的时候,也不知是走漏了风声,还是早有准备,除了小猫三两只和一堆印刷机器之外,杜甫等人,全部走脱。
第二日,卢杞所办的《大唐报》便疯狂攻讦《民报》之举,称之为目无尊卑,犯上作乱,与安禄山等如同一辙。字里行间,隐约就将笔锋指向了叶畅。因为此时《大唐报》还是创刊不久,正值免费发送之际,故此影响也是极大,整个长安都似乎因此窒息起来。
但第三日,隐入地下的《民报》便又反击了。
“此前曾说,今上欲效周厉王,专利天下,今再观之,今上不仅学得周厉王专利之乱政,亦学得其以巫止谤之策矣。封禁民报,纵容跳梁小丑,种种手段,与厉王有何分别?只是今上读史,未曾学全,看得厉王之策,未见厉王之下场!”
当初《民报》散布消息,让安禄山的大军军心涣散,如今《民报》又吹响号角,这一篇文章,几乎就是向李俅发出的檄文!
元公路看到这里,又跳了起来:“拿《史记》来,拿《史记》来!”
家里仆人又把一堆《史记》给他抱了来,心中还在嘀咕,自家主人是不是出问题了,这段时间总是要看《史记》,莫非是天子对他不满,要赶他去编史?
元公路没有理会仆人的神情,而是将《史记》翻到了周厉王的那一段。
“国人暴动……共和元年!”
《史记》之中,有确切纪年的,就是从周厉王被国人推翻后开始。
元公路又去翻孔颖达所编的《史记正义》,其中对这一段历史,有自己的解释,特别是对此后共和,《竹书纪年》中所载为共伯和干政专权,行天子事,而这位共伯和……乃是卫国国君。
叶畅被封为卫王!
看到这里,元公路吸了口气。
叶畅的哑谜,原来解释就在这里,难怪他说要编史!
但很快,元公路又觉得,自己似乎是想多了,叶畅要真有这个意思,为什么不能直接表达出来,还要拐弯抹角绕这么大个弯子?事实上,若不是《民报》将李俅与周厉王相比,他与独孤明二人再怎么翻《史记》,也不会记得这个典故!
“无论是不是我想多了,此事……我得再去寻独孤公,请他拿主意,毕竟叶公去督山陵,朝廷中我们这一系拿主意的,是独孤公。与其我一个人猜,倒不如让独孤公也来猜!”
他却不知,他真的想多了。
叶畅拿《史记》暗示,确实是有用意,就是要他们稍安勿躁。在叶畅判断之中,李俅急着收权,必然会采取一些改变现行政策的措施,而这其中,又以对工矿下手看起来最容易。到那时,被李俅侵犯利益的,不仅仅是他们这些人,更包括长安城几乎绝大多数人——从工矿主到普通工人,都会因此而减少收入甚至失去生计,而那些普通市民,也会因此买不到此前廉价丰富的生活用品。
到那个时候,这些市民必定会倚叶畅为后盾,再有人稍加引导,他们就会自己起来,逼迫李俅改弦更张。而李俅无论是从自己的脸面声望,还是从收揽权力的政治计划出发,都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结果,矛盾必然激化,愤怒的百姓,就会重演国人暴动的一幕。
毕竟对于现在长安城中的百姓来说,经过了李亨之乱后,他们对皇室的敬意已经大大降低,若是李隆基,或许还可以镇得住这些百姓,可是李俅……为太孙才几年,在民间有什么威望可言?
元公路匆匆到了独孤府,他在此甚是轻车熟路,甚至无需通禀,因此直接到了独孤明的书房。
独孤明书房里,正堆着一堆《史记》、《史记正义》之类的书籍,他埋首其间,听得元公路招呼的声音,才抬起头来:“你果然来了。”
“独孤公,你觉得……这周厉王之事,是真是假?”元公路开门见山,颤声问道。
“自然是真的。”独孤明懂他的意思:“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马上就会有新的消息,到那时……几乎就可以确认了。”
没有多久,独孤明派出去的人就回来了。
“长安城内,东西两市,三十余家行首会首已然决定,明日起全部罢市。”那仆人气喘吁吁,面上带着震惊之色:“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天子欲专利工矿,与他们何干?”元公路一听大奇,东西两市的行会首脑多是商行,他们只负责卖东西,不负责生产,怎么最先反应的却是他们?
这事情,就不是那仆人能知道的了。倒是独孤明,摆了摆手,让那仆人退下领赏,然后笑着道:“元公,你少去市井,不知道其中的蹊跷,这些行首会首,哪个没有在外办工矿的,否则他们的货物从何而来?便是没办,上边的工矿,亦会给他们施加压力,毕竟工矿一萎缩,他们就无货可卖,最先少赚钱的也有他们一份!”
“是……”元公路有些窘,他虽然与叶畅关系好,也从安东商会中分润了不少好处,可是真正对市井工商业,并不是很了解。
仆人带来的消息,让独孤明推开了面前的史书,他吁了一声,缓缓道:“三十余行会……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第508章 色厉胆薄谋无断
“这只是一个开始!”
李俅阴沉着脸,看着面前的大臣们,这些大臣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就是没有一个愿意开口说话。
“你们说,朕要如何去做,你们说啊!”
三十七家商会、行会的会首,就代表着三十七种行业,从笔墨纸砚的文具行业,到卖布匹的布行,这些都是关系到百姓生活的行业。他们一起罢市,既是向李俅的警告,也是自己力量的展示。
“若是不及时处置,不仅事端有可能扩大,而且会失了朝廷体面。”终于,一个李俅新近安插的大臣出班禀奏:“以臣之意,当派兵抄拿,擒其渠首,此时还为癣疥之患,不应姑息!”
他说得振振有辞,却不曾注意到,朝廷之内,有大半官员,都用一种看傻瓜的目光看着他。
就是李俅,也是用看傻瓜的眼神盯他。
若能轻易动兵,何必他罗嗦!
这些商人只是罢市,动兵的话,以什么为理由?人家关门歇业不做生意不赚钱,你还能去抓?更重要的是,这些商人背后,有没有谁在支使,那支使之人,是不是就在等着动兵?
李俅是不相信,仅凭借着一些商人,能够有这么大的胆量,与朝廷法度相抗衡,就象他不相信,《民报》背后没有叶畅的指示和庇护,敢于骂他是周厉王一样。
因此,想要动兵,就必须考虑叶畅的态度。
“陛下,事已至此,何不稍退一步,罢专利之说,行先皇旧法?”元公路咳了一声,出来说道:“种种事端,皆是专利之说引发的,对症下药……”
“够了,朕要你们想办法替朕分忧,不是让你们替那些不法刁民为难朕,你这个御史大夫,是替朕担任,还是替那些不法之辈担任?”
李俅大怒之下,口不择言,不等元公路话说完,便将他喷了回去。元公路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发觉独孤明向他暗暗挤眼,仿佛是在嘲笑他一般,他只能默默摘下自己的冠冕,叩首道:“臣不才,陛下既觉臣不称职,愿乞骸骨回乡野。”
“你!”
一直以来,元公路这个御史大夫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很弱,李俅知道他的一些往事,故此对他并不看重,方才喝斥起来,也丝毫没有给先皇老臣留颜面的意识。但现在元公路直接请辞,让他不禁愕然。
这岂不意味着……要摊牌?
元公路乃是叶畅塞在御史台的人,将他逼得辞官,也是李俅口不择言之举。
只是在这种情形下,自己莫非要退?
退一步,也就意味着全部退,自己的收权大计受挫不说,天子的威望,皇帝的尊严,都要置之何地?
“元公路,你是在要挟朕?”李俅被李隆基当成接班人来培养只有五年,李隆基“看圣孙”看中的是他的平庸,在李隆基看来,唯有平庸之君才可以和叶畅这样有为之臣和平共处。叶畅念在他的恩情之上,对李俅会多有扶持。但是他却不曾想,一个平庸之人坐上了九五之君的位置,权力地位的膨胀与自身才能之间的矛盾,就决定了这样的人必然会急于做出些事情,好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李俅没有选择退让,而是近乎摊牌。
元载浑身冒着冷汗,顾不得别的,出班奏道:“陛下,今日所议之事,非是元大夫的去留,而是如何解决商会罢市之事,不宜别生枝节……元大夫,国家有事之时,正我辈担当之际,此时你轻言辞官,多年读书,忠义礼仪,都到哪儿去了?”
李俅得他提醒,才想起,此时不是与元公路兴义气之争的时候,如果他的计划能施行,一个元公路算得了什么!
“是朕失言了,朕也是急,先皇将江山基业予朕,以前有卫王在朝中辅佐,朕不必担忧,现在卫王只是刚刚请辞,便出了这样的事情……朕总不希望,朝中出一丁点事情,就要去打扰卫王!这些年来,卫王为了大唐江山有多辛苦,朕都看在眼中,往私下说,他是朕姑父,往公里说,他是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