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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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崇胜过李相公,那是因为他已盖棺定论,李相公今后尚不可知。若此时李相公致仕,相公必亦与姚崇相当。若李相公今后能再有所成,更在姚崇之上。”
“你言下之意,若老夫所为有不当之处,怕是远不及姚梁公吧。”李林甫哈哈大笑起来。
叶畅以姚崇比他,确实挠到了他心中的痒处。他与姚崇有许多相似之处:俩人都长于吏务,都深得李隆基信任,都不遗余力驱逐政敌。因此,笑毕之后,他拍了一下叶畅的肩膀:“见识能如叶十一一般,朝中青紫衣冠者,十中无一,叶十一,你所说可是真心?”
“真心!”叶畅倒不是说假话,李隆基这几年来越发荒唐,奢侈无度,非李林甫能力出众,国力早就难以支撑了。当然,李林甫只以为叶畅是夸自己,却不知叶畅来此世后,发觉传说中的贤相姚崇的一些轶事,对这人的评价大大降低了而已。
李林甫点了点头,二人进了小园东面的一间屋子,屋子里装饰仍是极尽奢华,就连鼓励富人消费以带动经济的叶畅,看得都有些受不了。
待叶畅坐下之后,李林甫长长叹了一声:“叶十一乃知我者也,因为我身下的这个位置,不少人对我谀词如潮,却不如叶十一之语得我心。大唐之相,实属不易……大唐户簿上有四千余万人,不在户簿之上亦有三千余万人,一个小小的麻烦,若是乘上七千万,那便是天大的麻烦;而再大的功劳,这七千万一除,也是微不足道……”
叶畅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林甫,那神情,便是李林甫都觉得有些不对。不过李林甫判断,他应该是被自己坦露心怀所感动,觉得有必有再添一把火,于是便又道:“这些年来,我几乎夜夜难眠,每每何处有灾异,便常泪流满面……民生艰辛,尽在我心啊!”
叶畅终于是一脸被感动到极致的模样:“李相公忠君为国,天日共鉴!”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
李林甫重复了一遍,见叶畅不接这个话茬,心中不由也暗骂了一声“小狐狸”。他说出这番话来,若叶畅年轻血热一些,少不得要顺着话往下,说愿为他效力,可偏偏叶畅不上这个当。
既是如此,那就再换一法吧。
“霍仙奇有功于国,岂可轻弃。”李林甫道:“韩朝宗自己上书致仕吧。”
叶畅微微一抖,只觉得压力空强大,心中暗暗骂了一声:吉温你这狗才!
果然是吉温把他卖了,所以李林甫才来找他……只不过吉温把他卖了又有什么意义,他最大的对手乃是霍仙奇啊!
叶畅想不明白,口里却很坚定地道:“霍仙奇其人开了个极不好的先河,他今日可以上书告韩公,明日就可以上书告李相。”
李林甫嘿然一笑,神情有些轻蔑。
这点子挑拨,怎么能起效果,李林甫有绝对的自信,能够控制住霍仙奇。
“另外,皇甫惟明与韦坚……他们为朝廷栋梁,都是陛下腹心之臣,你区区一参军,不可在人后诬诟,若是被他们知晓,你第一个便要受国法!”
李林甫这句话让叶畅当时就傻了。
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其中有两层含义,一层是他拿捏着皇甫惟明与韦坚的把柄,与霍仙奇告韩朝宗并无两样,都是小人之举;另一层,则是要叶畅交出这把柄来,否则李林甫就要将此事漏给皇甫惟明、韦坚,让他们来收拾叶畅!
叶畅之所以傻,不是畏惧,而是李林甫的手段。
原本叶畅是拿着李林甫梦寐以求的东西来寻他讨价还价,结果却变成了手中捧着一个烫手山芋,需要李林甫来相助了。
“李相公……当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叶畅傻了一会儿,然后笑道。
笑容有些苦涩,自己和李林甫,暂时——不,是在可预见的时间内,都还不是一个等级的对手。所以李林甫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将他逼到了墙角。
霍仙奇是必须要受惩治的,这是叶畅答应韩朝宗的事情——这个时候,叶畅突然间明白,韩朝宗当初那模样,只怕也是做出来的。
莫非是又被韩朝宗利用了?
看看李林甫,想想韩朝宗,叶畅觉得头都是大的,还是率直的贺知章可爱些。
“不过,此事与我可不相干……李相觉得,我手中便是有什么把柄,能够奈何得了皇甫惟明与韦坚?若我手中真有,只怕皇甫大夫也不会让我活着从陇右回到长安了。”
叶畅这一句话让李林甫第一次露出发愣的神情。
没有想到,这等情形下,叶畅还不束手,竟然又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的威胁化解了。
李林甫自然可以将消息泄露给皇甫惟明,可正如叶畅所言,皇甫惟明不会相信,如果叶畅真抓着皇甫惟明什么把柄的话,皇甫惟明早在河曲之战中就将他弄死了,而不会放他活着回来。
这就是信息的不对称了,李林甫此前在皇甫惟明身边并未安插人手,因此不知道皇甫惟明其实想弄死叶畅好几回了,只不过都被叶畅一一化解罢了。
“说起来,晚生确实与皇甫大夫不和,这还是拜李相公所赐。晚生去陇右军前效力,李相公有一封私函至皇甫大夫处托为照顾,他见了之后,勃然大怒,处处为难于晚生。”叶畅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当初皇甫惟明说的“李相公”他已经弄明白,乃是李林甫,而李林甫为何要差人送封这样的信给皇甫惟明?
他向来与李林甫没有交往,按理说,不该有此信才是。
李林甫闻言抬起眼,看着叶畅,神情有些古怪。
过了会儿,他慢吞吞地道:“叶十一,皇甫惟明怨你,却非老夫书信致之,实是你自己口舌取祸。”
“哦,请李相公赐教。”
“你在洛阳大放厥辞私议边策,传到长安,李太白又添油加醋,有‘凡议和亲者必为国贼’之语,但你可知道,开元十八年时,犬戎屡屡被挫,乃求和于长安,陛下意欲乘胜追击,故不允之。时任官于朝的皇甫惟明对陛下面奏进言,说犬戎犯边,乃其边将私为,非其赞普之意,而我朝边将亦欲兴战事以求功勋,应允其求和,遣使探视金城公主,老夫记得他当时还说此乃‘永息边境’,‘永代安人之道也’。陛下信以为真,便派他为使者,出使犬戎……你议边策那番话,可是翻旧账打当初皇甫惟明之脸啊!”
叶畅发觉自己刚夺回来的一点点主动权,转眼间便又丢了。他当真不知道,如今在陇右急于立功的皇甫惟明,在十余年前竟然是主和派,而且还有过出使犬戎的经历!
这么说来,一切就解释得通了,皇甫惟明身为文官出身的边将,岂会不打听京城中的风声,李白在翰林院传播叶畅的边论,虽然没有明指是他,但皇甫惟明岂会不觉脸上火热!
而叶畅偏偏又到了他手下……这恐怕也是李隆基故意的吧!
叶畅只觉得,大唐的高层,都是一些腹黑的家伙,从李隆基到皇甫惟明,当然还有眼前的这个李林甫,个个如此。倒是他这自诩有些心机的,简直与只纯洁善良的小绵羊没有什么区别。
“故此,皇甫惟明与你之仇怨,乃你自己招惹来的是非。而且,你莫以为回来便了事,你这参军之职,老夫已经问过,却还没有解去,待年过之后,少不得继续去军前效力。”李林甫又意味深长地道:“此前还有个边令诚可以牵制一下皇甫惟明,如今边令诚死了,内监中无人愿意出为监军大使,谁还能护你?”
叶畅咽了一下口水,边令诚被坑死的后遗症啊……
不过他对此倒不担心,因为与李隆基见过面之后,叶畅基本判断得到,皇甫惟明即使回边关,再回陇右的可能性极小。此事李林甫亦不知情,因此叶畅摇头道:“皇甫惟明乃另一回事,李相公,如今说的是霍仙奇。”
“老夫方才已经说了。”
“李公若是非保霍仙奇,亦无不可,只需韩朝宗不致仕,不为京兆尹,可在朝中寻一清贵职务——无需实权安置就是,比如说,太子宾客之类。”
叶畅乘机又道,这个条件,他知道李林甫绝对不会答应,而且现在韩朝宗是惹得李隆基发怒,李林甫就算答应,也保不住韩朝宗。
但讨价还价便是这样,提出高要求,为的是稍后妥协。
李林甫失声一笑,这等手段,在他面前耍弄,不免班门弄斧。他敲了两下桌子,然后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叶十一,我也不为难你,你也不要为难老夫……今日谈兴已尽,老夫送你出去。”
“如此,晚生就告辞了。”
叶畅以为李林甫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起身便出门,到了门前,却没有听到李林甫叫,他此时已经不可再退,因此一咬牙,当真跨过了门槛。
出了门,外头的冷风一吹,叶畅觉得自己稍稍清醒了些。
他原是想循着进来的路出去,结果才几步,便见一仆人打扮的拦住了他:“叶郎君,相公有吩咐,请走这边。”
叶畅皱着眉,莫非是让他走入禁地,来一出误闯白虎堂?不过李林甫权倾朝野,用不着使这般手段对付他,因此他只是稍一疑心,却依然跟着那仆人出去。
李林甫府邸极大,在这连片的宅中转了好一会儿,叶畅被带到了一处堂屋。那仆人却没有继续向前,而是恭敬地拱手:“叶郎君,相公吩咐,请叶郎君在此稍候,或者他还有事情要问叶郎君。”
叶畅离开李林甫屋子时,并没有见这仆人,因此李林甫的吩咐,应是在二人见面之前便有的。叶畅心中不解,但还是依言停在那屋子当中,等了会儿,百无聊赖,他开始打量起周围的摆设陈列来。
周围的摆设陈列依旧是奢华,但叶畅看惯了另一世琳琅满目的商品,哪会将这些东西放在眼中。他只是一扫而过,紧接着看到一排书籍,这引起了他一定的兴趣,凑上前看了两眼,却依然没有伸手去翻阅。
此时读书人想要看书并不容易,可对于叶畅来说,这书架上放着的无论是儒家经典,还是笔记传奇,在后世多少看过,也不值得他伸手。
他却不知,就在这间大堂之后,数双眼睛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第188章 东床袒腹无逸少
足足半个时辰,叶畅最初时好奇地四处打量,到无聊地转在锦榻上闭目养神,虽然是无所事事,却谨守本份,未曾伸手动一书一物。
终于,方才那仆人又走了出来,看到叶畅后拱手陪笑:“让郎君久候了,老相公忙于公务,无暇亲自相送,请郎君自便。”
这近乎戏耍人了,叶畅眉头微微一皱。
以李林甫的心术,用不着使这种欺人的手段,难道说是这仆人擅自所为?
无论如何,都不是生事的时机,先忍下去罢。
想到这,他颔首道:“便替我禀报李相公,就此告辞了。”
他扬长而去,自顾自出了门。出来又过一个小院,便是李林甫家正门,他从这小院里出来时,看到院中坐满了候见的官员,想到韩朝宗家门可罗雀的模样,微微摇了摇头。
权势啊……是多么甘美的东西!
他从内堂偏院出来,那些官员们不由侧目,叶畅无意在这里与这些人认识,正出门间,却看到一个人。
吉温笑吟吟地起身,拦住了他的去路。
“咦,原来吉公也在此。”叶畅斜睨他一眼,然后怪声说道。
“自然要在此聆听相公教诲。”吉温上来把住他的胳膊:“不过,既是见着叶参军,某正有些事情与叶参军商议。”
他拉着叶畅出了李府大门,直接到了稍远僻静的地方:“李相公如何说?”
“还如何说,某算是领教了吉公你的手段了,转脸就将某卖了。”叶畅气愤地道:“吉公,畅服矣,你就莫再来坑我了。”
他气愤的模样,让吉温笑了起来。
“莫非你以为咱们的手段,瞒得住李相公?”
吉温一句话,让叶畅陷入深思之中。
或许是打过元载、卢杞等人之脸后,让叶畅觉得古人智慧不过如此,所以他没有想到,在吉温这个被坑了一回。而且接触到李林甫,他才意识到,这个时代真正的顶尖官僚,根本不象他想得那么简单。
初见李林甫时,只觉此人平平,言谈既深,便觉此人非凡,相处时久,发现自己心中所想,此人几乎都能揣测出来。在他面前,任何城府都嫌少。
无怪乎后来安禄山骄横不法,唯畏李林甫。
他的一些小手段,在李林甫面前施展,几乎是处处受制。吉温的疑问,确实有道理,他们二人便是联手,也不可能完全瞒过李林甫。
“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