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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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走廊自偏门走进客厅。
客厅里亦坐满人,长沙发居中一名老妇人满头银发正泪如雨下,旁边一位中年女子在柔声劝慰,一边轻轻拍着老妇人肩背一边不时递过纸巾给老妇人拭泪,马师兄见我望着她们,轻声道,“那是安……呃,安导的母亲和弟妹。”
是么她们就是安谙的奶奶和姆妈么。这名正在哭泣满头银发的老妇她曾经接过安谙交给她的我的相册交付给安谙安家世代相传的指环让她的孙子去戴在她未来孙媳的手上,可是戴着安家世代相传的指环的女孩却背弃了她的孙子背弃了她的翼望。那相册不知现在在哪里,依然为她保管还是已被安谙要了回去?而戴着安家世代相传指环的女孩此刻就站在这里,站在这里定定望着她却没脸过去叫她一声奶奶。她甚至不知道该怎样还回这枚戴了三年从未脱下的指环。她只能站在这里,定定相望。
还有安谙的姆妈,从安师母嘴里讲来似乎是个蛮厉害的女子,可是她此刻满脸戚容眼圈发红一望即知是真心伤痛,安谙这样善良她的姆妈也必善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与喜恶她或许只是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吃生葱生蒜生蔬菜,就像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残忍到要吃猫肉一样,却并非对安师母有什么真的芥蒂。
而这些原本都该是我的亲人我的家人。我该与她们一起分担承受这份惨伤与悲痛。可我此刻却只能站在这里,定定相望。
“走吧,旖旖。”马师兄轻轻叹,“去楼上看看可有空的房间。”
“马师兄我……”我转眸看他,“我可不可以……”我再说不下去。我说不出这里我实在待不下去我想离开一下晚些再回来或等出殡时候再回来,如同,我说不出,我的悔恨与绝望。
“也好。这里这么多人没处站没处坐的。你想去哪?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走就好。”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别告诉大家我走了。晚些我再回来。”
“找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如果还是不舒服,晚上就别过来了,他们若问起你我就随便找个借口说一下。明天早上出殡时再来吧。反正这么多人,也不差你一个。心意在就可以。”马师兄陪我走出客厅。
院子里这会儿又来了许多人,有浙大的副校长,还有环资学院的院长副院长,和一些系里的老师,有见过的有没见过的。我没再向灵棚张看。跟在马师兄身侧快步走出院门。
“真的不用我送你?”站在院子外马师兄问。
“不用,你回去忙吧。杭州我又不是不熟悉。丢不了。”几乎是逃一样告别马师兄,走在这片幽静的别墅区,午后两点阳光很好夏末秋初正是杭州最好的季节,亦是三年前我与安谙分别的季节。别墅区此刻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车,我静静走着已感觉不到刚刚远远望着安谙奶奶与姆妈时的悔恨与绝望。只是静,只是空。
手机响起我看也不看任它在包里声声嘶叫,伴着振动的嗡嗡轻颤。及至走到别墅区大门手机不再响我发现我竟不知要去哪里。去沁园春看看艾姐么还是给阿木打个电话?当初离开杭州时艾姐和阿木都叮嘱我无论什么时候回来都记得打个电话联系一下。一年半前回来毕业答辩临走时我去沁园春小坐了会儿然后给阿木打了电话,艾姐那时刚刚交往了一个男朋友很好很体贴不知他们现在可还在一起。阿木本科毕业后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曾经的女朋友早已分手他却不见得有什么失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亦有。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里各自幸福各自沦落我亦是。而安谙,想必亦已有了自己新的生活罢。
他的怀抱曾经是我的天堂。现在却不知是谁的天堂。
默默走着,走着走着待猛一驻足抬头,无知无觉中我竟走到安导闲置的教工宿舍楼。无知无觉中不知走了多久待我发现眼前竟是安导闲置的教工宿舍楼时天已朦朦擦黑。我这才觉得腿软脚麻。站在教工宿舍楼前向楼上我曾住过我曾与安谙住过我曾与安谙和莫漠住过的房间窗口望了很久,完全是下意识地我一层一层上楼,钥匙包里我还留着这间房的房门钥匙,两道门三重锁我一把一把钥匙塞进锁孔一道一道锁拧开,门锁竟然未换。想必里面尚未入住新人。
推开门,鞋架上层是三双拖鞋,一双粉色一双绿色一双蓝色。粉色与绿色是女式拖鞋当年我和莫漠一人一双,蓝色是男式拖鞋当年是安谙所穿。鞋架下层是两双跑鞋我不记得是不是安谙的但款式的的确确是男鞋。脱下鞋子换上拖鞋肿胀双脚一经踩进拖鞋每一步落下去如有针扎。这样痛,这样痛我又开始觉到快意,穿孔刺青般的快意。痛感带来的快意。
一步一步挪到客厅,还是三年前的布置,窗帘没换,风铃还在,古筝边高矮恰到好处的红木云石面花架和架上的铜制香炉也都在,安谙说那铜制香炉叫瑞脑销金兽,虽然香炉里燃的不是檀香是李字蚊香。甚至沙发旁我曾在相片里见过的雄伟壮观的猫爬架亦在。只是旎旎不在。
我又去看了厨房和卫生间,厨房里冰箱空着电源亦没接,碗柜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安谙以前买的餐具。卫生间角落放着猫砂盆,我打开储物柜半袋水晶猫砂歪靠柜角。
我又看了安谙的房间。书桌上有书,砖头一样高高两摞。打开衣柜,里面挂着安谙的衣物。床上被褥干净洁白。杭州真是适合人类居住的宝地,空气清新没有污染,三年了这屋子竟没什么灰尘。床上被褥居然还是这样干净洁白。
一切都没有变。变的只是当初在这里生活过的人。
曾经你说过的,可还有效?
然后我进到自己的房间。一切一如三年前我离开时候,甚至我书桌上打印的英文资料和那管墨水笔也还在。我缓缓蹲下身子,腿痛脚痛刚蹲下我就支撑不住干脆坐在地上,拉开床头柜最下一层抽屉,一只紫檀方盒跃入眼帘。方盒里是那个男人送我的玉镯,碧绿莹润,细腻通透。窗外天色愈暗没开灯就在这朦朦黯昧中玉镯静静发散一脉剔透含蓄的光,柔和而内敛。
要到后来,在云南我和安谙随意逛进一家玉器店我才知道这玉镯不是普通的玉镯,而是翡翠。
其时珠宝店营业员眼尖看见我手上指环笑道小姐手上这只老坑玻璃绿成色好好水头好足不知在哪里买的?
我怔然不知所对。一旁安谙淡笑说是家传的指环。
小营业员眼睛望住指环啧啧兴叹,现在要买怕是要花很多钱。边说边指店中一只玻璃橱柜道,这指环跟我们的镇店之宝成色一样好。
我和安谙闻言走近玻璃橱柜,里面紫檀木架上用金链挂着一只翡翠寿桃,满眼幽绿,不见一丝杂色。没有标价。完全是好奇安谙回头问小营业员,这寿桃多少钱?
小营业员笑笑,这么好这么大块雕工这么精致的翡翠是不论市价卖的,只能在拍卖会上拍卖。不过这是我们的镇店之宝,老板说要代代传下去,喏,就跟小姐手上的指环一样。
我这才知道,这种玉叫翡翠。
我这才知道,那个男人送我的玉镯,价钱昂贵。因为这只镯子的成色,跟我手上的指环跟那只寿桃,成色一样好。
而他当时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他说,只是给泰国一位高僧诉过经,算是开了光,能保佑我平安。
我拿起翡翠镯,一丝凉意冰润沁肤。这真是一只漂亮的镯子。即使光线愈加黯昧黯昧中我仍能依稀看见这镯子的清澈纯净,青艳欲滴。
可我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男人,那个送我如此昂贵礼物的男人,那个在哈尔滨对我伸出援手的男人,那个在过往岁月曾予以我片刻温暖的男人。
在玉器店知道了这种成色翡翠大概的价钱后我无法当着安谙面打那个男人手机,亦无法背着安谙打那个男人的手机,告诉他我知道了这镯子的价钱太昂贵我不能要我得还你。那时,安谙已知道了我将要被派驻到加拿大分公司的安排。我既已背叛了他对我的信任与爱,就绝不能再进一步苟且,即使只是打一个欲归还礼物的电话。
我想反正总是要归还的,那么晚一点也无所谓。却在回到广州安谙走后再联系那个男人时,电话里语音提示“您拨叫的号码是空号”。
是空号。那个男人留给我的号码自此一直都是空号。
一年半前回来毕业答辩,我曾想过来取这只翡翠镯,如果这间房还空着尚未住进新人。可送我这只翡翠镯的男人已不知去向,我回来取又能如何?决定归还之物若无法归还,本不应收的礼物若无法归还,不若就不取了罢。随便什么人新房客甚至是小偷随便什么人拿走就拿走,不是我的不该收的即便它再昂贵若无法归还我就不该留在我身边。
没想到,它竟然还在。还在这里。脉脉幽然。
只是那个男人我却再也找不见。他就像冲天而起照亮夜空的璀璨烟花,瞬间的光华夺目后,湮灭无踪。他就像生活里曾与你我他她偶然际遇的某个故人,擦肩而过后,各自飘散这世界,人海茫茫,再难相遇。
而我欠下的这份昂贵的礼物与祝福,有生之年怕是再难以归还。
我甚至不再能够想起那个男人的样子,只约略记得他幽邃目光曾怎样关切将我凝望,以及他曾温言对我说的,“不要摘哦。开过光的东西不可以随便摘下来的。”还有他说,“在时间面前,没有什么是绝对。”
将翡翠镯收进紫檀方盒放入包里,拿出手机我想再拨一下那个男人的电话。手机屏幕显示五个未接来电,两个是邵正华的手机号码,一个是邵正华的办公室电话号码,另一串长长号码一定是董翩自布鲁塞尔打来。摁掉未接来电手机屏幕显示又有两条未读短信息,看都不看我仍是摁掉,在通讯录里翻出那个男人的电话,打过去。还是空号。
还是空号。
这一生,我到底亏欠了多少个男人的情意?
这一生,我到底要亏欠多少个男人的情意?
这一生,无论亏欠了谁的情意我都觉得疚愧而亏欠了安谙的情意我已觉不到疚愧,我只是觉得绝望。
客厅窗户边的壁柜里放着当年莫漠买的酒,打开壁柜门那些酒还在,芝华士,伏特加,轩尼诗。
这房里一切都没有变。变的只是当初在这里生活过的人。莫漠,我,还有安谙。
拧开一瓶还剩一多半的伏特加,懒得去找杯子,就着瓶口狠狠喝了一大口。辣辣的酒液由喉至胃,这辛辣滋味真是舒爽。
抱着酒瓶躺在沙发里,胃空着一直没有吃东西在飞机上也没有吃机餐,伏特加浓烈酒液刺激得胃脘阵阵抽搐身子也随之阵阵颤抖,我真是喜欢这舒爽滋味,一口一口又喝了好几口。夏末秋初的杭州即使是晚上还是有点热,我脱掉外套还是热,解开衬衫钮扣也还是热,最后干脆脱掉衬衫只余文胸。
天完全黑了。我躺在黑暗中,一口一口喝酒,直到再也没有一滴酒液倾入我口。想再去拿酒却头昏腿软撑不起身子。眼皮也开始滞重,我阖起眼帘光不复光周遭世界渐离我远去,这世界此刻这样静这样空我又开始觉得痛。
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醉了醉得无法起身再去拿一瓶酒,醉得寂静中似有轻微响动我却迟钝得捕捉不到那轻微响动来自哪里又是什么在轻微响动,醉得我知道我醉了却还是无法驱散掉这痛。这痛这样真切这样结实真切结实得我想嚎啕想大叫却张不开口只能默默承受这痛意。这痛这样真切这样结实真切结实得我蜷缩成一团虾米一样蜷缩成一团还是觉得炙热过后的冰冻。
黑暗中似有影子缓慢靠近。缓慢靠近后这影子在我身前蹲下默然不动。我睁开眼睛艰难望去,努力想看清眼前到底是醉后出现的幻觉还是真的有所谓影子却只是一片蒙昧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莫漠么?”我弱弱地问。声音听在耳里与视线一样含混不清。仅存的意识告诉我这里除了莫漠再不可能有别的人来。安导自然不会来。安谙是再也不会来了。他连他的书他的衣物和猫爬架都没拿走又怎么可能再回来。安师母灵堂前他用那样平静目光望着我又怎么可能再回来。
即使醉得这样厉害我也不会抱如此幻想。
没有回答。当然不会有回答。一切都是我的幻觉。酒醉后的我的幻觉。没有影子,没有莫漠,没有即使醉得这样厉害也不允许自己幻想还会出现在这里的安谙,这个房间此刻只有我,和我下意识询问过后不由自主的轻笑。
轻笑声中我流下眼泪。如果我无法嚎啕无法大叫那就让我流几滴眼泪吧。否则这么痛我非痛死不可。这样想我愈加恣意纵容我的泪。泪水滚落我终于能够发出一点声音——抽咽。
我蜷缩起身子将头埋在膝盖里抽咽到后来我听到自己在叫,在叫一个名字,在叫,在叫安谙的名字。
安谙,三年里我再未曾叫过这个名字。即使我想他想得快发疯快崩溃时我也从不曾再叫过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