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缠绵,或者诀别-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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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扯上我!你怎样,跟我没关系。”我略为羞恼道。
“好吧。不扯上你。”他轻声笑一下,笑过低叹道,“我只是不想一旦有一天你面对那些残狠真相,因为没有准备,因为预期太高,而受到太多伤害。”
“董翩。”我第一次叫他名字,完全不假思索,竟是如此熟稔,叫过自己都怔住,却不想改口纠正。或许在心里,经过了这么多,合奏,表白,躲闪,否定后的肯定,肯定后的否定,否定后又有肯定……我早已将他当朋友,一个虽不完全认可但仍可信赖亲近的朋友。一个我喜欢的,朋友。
“爱走了,一定会分开么?”我问。会不会有一天,我跟安谙也会如此。
“如果有很深很深的亲情和惯性,再加上足够多的珍惜,即使爱走了,也会在一起。而大多数人,还是很乐于顺服这三个因素的。”他了然答道,“或许你跟你男朋友就会如此。”
“你呢?”明知这样问太过暧昧,还是忍不住。
“我亦非不能如此,只是尚未找到那个可以让我顺服这三个因素的人罢。”他声音低至耳语般的呢喃,“旖旖,或许有一天,你会成为那个人,成为我的终篇。”
“我不会。”我斩钉截铁道,“我不会允许自己去当那个赌注,赌自己会不会是你的终篇。”
“没有勇气下注的人,不论在哪段感情里都不会下注。你若敢赌你会不会是你男朋友的终篇你就敢赌你是不是我的终篇。反之亦然。”他声音淡下来,“旖旖,或许现在你还不能够明白,生命本身的真正意义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对生命的超越,一个是对灵魂的救赎。人的一生真正称得上痛苦的事,就是体验与感受这两种方向上产生出来的剪切的张力,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感觉,生命才有了色彩和意义。”
“我的确不能够明白。”我语气颇为不善,“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使你成为现在这样的你。难道你所谓的生命的色彩和意义就是建立在诸如叶蓝这样痴情女子的痛苦之上么?”说到这里我开始觉得愤懑不耐。为什么每次跟他对话到最后都要归到这个方面?我并不想与他谈论这些,爱,或生命的本质与意义。我从来不是有深度的女子,生命体验于我无非是怎样求得温饱,怎样赚钱完成学业。如果说我亦有什么希望与梦想,就是与安谙的爱能够求得圆满。可他这样再再动摇我信念,灌输这些我不懂亦不想懂的观念,算是怎么一回事。
“好罢,不说这些了。说来说去我也觉得无甚意义。”他并未以为忤,淡淡岔开话题,“旖旖,你没吃晚饭吧。下来,我给你买了宵夜。”
“董总,我累了。想睡了。”我恢复对他的恭谨称谓。心绪亦随之平复。似乎一个称谓,就可拉开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我以为。我真的这样以为。
“如此,我并不介意上去看一下鄙公司给你们租的宿舍条件如何。”他淡淡笑着说。
我捏紧手机吸一口气,再没想到他也有这样惫懒无赖的时候。
“怎样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5楼吧。”他懒懒道。
我看一眼叶蓝沉睡的脸,细眉微蹙似乎睡梦中亦有惊惧,无奈道,“好吧。”
五分钟后,我来到楼下,不远的马路对面停着董翩的保时捷。秋天雨后的广州深夜略有些凉,我微缩肩膀迎着斜倚车门的董翩,慢慢走过去。“上车。”他打开附驾驶室车门对我道。
“不了,叶蓝还在上面。”我不想逗留太久。连下来这一趟都极其勉强,只是怕他真的闯上去。
他不言,手扶握住我腰轻轻推一下,我身不由已坐进车里。车门关上的瞬间,我无比懊恼,为什么我竟不能决绝干脆地拒绝?是他命令的语气真的不容置疑,还是其实我的心魔无以拒绝?
“说了这么久,粥都有些凉了。”他递给我一只精美的外卖粥盒,“要不再去买一份吧。”说着就要发动车子。
“别!”我急按住他握方向盘的手。这一去不知会去多久。才不要。
他侧转头望着我。我在他目光下缩回手,“我没那么娇贵。”拍拍粥盒,触指微温,“不凉不热。温度刚刚好。”
“好吧。”他递过一只羹匙,“我看着你吃。”
我面色一僵,“不用了。我拿上去吃就好。”看一眼他,他亦望着我,瞳人幽深明亮,沉默中自有坚持的力量,只好妥协道,“好吧。吃完我就上去。”
打开粥盒盖子,淡淡甜香扑鼻而入。“不知道你喜欢哪种粥。我母亲喜欢百合杏仁粥,就给你买了一份。据说比较养脾胃。试试吧。”他声音里有关切,神情却是淡淡的。我“嗯—”一声,一口一口吃起来。他又打开两只餐盒,里面分别是小菜和虾饺。我看一眼,“我只吃粥就好。”怕他啰嗦,还是象征性吃了一点小菜。
粥很香很软很滑,落到胃里暖暖的我才发觉我实已饥肠辘辘,方才省起,原来从昨晚到现在,我竟一直没有吃过饭。
一如既往他侧过身子看着我吃。不抬头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秀媚如狐亦明澈如湖,脉脉幽深将我围绕。我鼻尖又开始沁汗。只是这一次我没有前两次那样坚韧粗犷的神经,无视他的目光把自己吃到撑,或许是没休息好,虽然饥饿却吃不下太多,粥还剩三分之二,我却再也吃不下。
“昨晚没睡好。没胃口。”我转头迎着他目光,摇头道,“不能再吃了。再吃胃会痛。”
他也不勉强,自我手里拿过粥碗和羹匙,小菜和虾饺并放在膝上,就用我刚用过的羹匙,一匙一匙吃我剩下的粥。
看不见可是我知道我脸定是红了。如此暧昧我用过的羹匙他竟连擦都不擦一下。好像他的嘴唇这样就触吻到了我。好像我们自此有关联,再也脱不了干系。可我什么都不能说。说了只有更增暧昧更着痕迹。难道我希望他学陈佩斯小品里样子回我一句,“我又不嫌你脏”?
“干吗这样看着我?”他咽下嘴里食物微笑着道,“我也还没吃饭呢。”他捻起一只虾饺放进嘴里。我看着这个男人胃口很好地咀嚼,神色中有食物充盈入胃的满足,和一点安于此刻静谧相处的怡然。眉目轻扬。即使吃得这样香甜他仍然优雅从容。又有一点像孩子,跟自己喜欢的小朋友并坐幼儿园小餐桌子边一起吃一顿午餐。那样简单的快乐与喜悦。
“怎么没多买一份?”我问。是他这样子太可爱吧。语气是连自己都惊省的温柔。
他笑笑,没说话。又捻一只虾饺,吃到一半突想起什么似的自后排座椅上拿过一只很大的礼品盒,“奶奶从比利时带回给你的礼物。”
见我犹豫,“老人家一份心意。”礼品盒塞到我怀里,很沉,“打开看看。”他笑笑,“我都不知道是什么。问奶奶她偏不说。神秘兮兮的。”
我拆开包装,一只纸盒,纸盒里一只胡桃木雕的盒子,繁复纹饰是十八世纪洛可可时期的风格,精美得吓人。我看一眼董翩,瞳黑眸清他跟我一样眼底有好奇。“呵快打开看看看看里面会不会有仙女或王子欢唱跃出?”他笑着说,清澈笑容有孩子一样的期盼。
原来是一只八音盒。大块水晶雕就。成一架三角钢琴模样。很简洁,与胡桃盒子的繁复精美相映成另一种风格。琴侧镌一行细小字母,董翩探头过来看了看,“是拉丁文。嗯,‘爱与音乐同伴。给旖旖。’”这竟是一只订做的八音盒。奶奶为我订做的八音盒。我屏住呼吸。非如此不能抑住心头海潮般激荡。我怕下一刻就会有泪奔涌而出。这样一份一名只一面之缘的老人万里外带回来的礼物,至深至重情义我如何能够承受。
董翩移开膝头餐盒,拿过八音盒旋好发条微笑看我,“猜猜看,奶奶会选什么曲子送给你?”
我摇摇头,喉咙滞住已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董翩松开手,音乐款款响起。
杭州安导闲置陋室客厅中近午明媚慵懒阳光下莫漠憔悴茫然的脸蓦然浮上眼前,昙花般一瓣一瓣打开,有暗香,有萎谢的微皱。还有安谙闪闪发亮的眼,幽幽缱绻将我沉陷。彼时有老巴赫的十首小步舞曲,CD机播送出来将我们三人轻软围绕。那一个时光的静好此刻恍然再现。
老巴赫的作品浩如烟海,传世经典不胜枚举,如《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与《帕萨卡利亚前奏曲与赋格》,我亦极爱,但我更爱他的这十首小步舞曲。而再没想到,奶奶为我选做在八音盒里的音乐竟是老巴赫十首小步舞曲里的第二首。老巴赫送给妻子的十首小步舞曲里的第二首。象征爱与记忆的十首小步舞曲的第二首。哀伤而甜蜜。是相守一生后的沉淀醇实。
她如何知道,这是我的最爱,是我的一生翼许。
眼泪一滴一滴流下来。再也压抑不住。你知道我并不伤心。我只是流了眼泪。我只是不曾忘怀。我的生存何其轻薄,从未曾奢望被人如此郑重相待,真心惦念。我只是流了眼泪。你知道我并不伤心。
而所有的音乐都是无法录制的。即使是最昂贵先进的设备。音符太娇贵,你以为的原声其实不过是经过道道工序过滤出来的复制。所以我妈妈总对她的学生和我说,好好弹下这首曲子,这种聆听远胜你听一百遍著名演奏家灌制的CD。如同别人的故事只能属于别人,能够为我们所感受的真正的音乐如果无缘去听现场演奏就一定要来自自己。
可是这只八音盒流转出的曲声却精准确凿,仿佛此刻真的有一双手按在琴键弹奏而出。这琴声又与我以往听过的任何钢琴都不同。渺远空灵。声音发着光,带着看不见的明亮。像献给上帝的圣诗。每一个音符都似伴着延音踏板,然而又不全似,是我从来无以想象的庄严。将这样一首哀伤而甜蜜的曲子演绎得如是神圣。
一曲终了,董翩递给我一包纸巾。我抽出一张默默擦干眼泪。
“布鲁塞尔埃格蒙宫旁边有一家专营八音盒的小店。”他将八音盒收进胡桃木盒子里,盖上盖子,放在我膝上,“客人选好曲子后由店主亲自制作。从十九世纪开店迄今这家店售出的每一只八音盒都是这样制作。完全手工。音色可选,可以是钢琴,也可以是羽管键琴,或者是管风琴。这只八音盒里的造音机芯奶奶选了管风琴,与圣米歇尔教堂里的那架欧洲中世纪流传下来的管风琴构造原理基本一样。管风琴是巴赫最爱的乐器。配这曲子再合适没有。”
“原来是管风琴。”我轻声道,“我没听过管风琴。没想到这样好听。”而我一直以为所有被替代的必不如替代者。却并不是。我多幼稚。
“真正的管风琴演奏出来的效果绝非这小小八音盒所能比拟。虽然这八音盒制作的也很精美。奶奶布鲁塞尔的家中有一架,历史当然没圣米歇尔教堂里的那架管风琴悠久,却也出自欧洲最好的古典乐器制造者之手。什么时候带你去,你可以弹所有巴赫的作品。”他微笑道,“巴赫是虔诚的基督教徒,那种赞美上帝的忠诚圣洁还是由管风琴演绎最好。”
“我连管风琴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如何能够弹。”我淡淡一笑,拿这话只当一句随口笑谈。去布鲁塞尔,他奶奶家?以什么由头又以什么身份?如果这也算承诺——如同极幼小时母亲常常允诺但从没兑现过的那样,“旖旖乖好好弹完这一册练习曲周末我带你去太阳岛”。——我完全可以自觉忽略,就像再大一点的后来我再也不信母亲任何要带我去玩的允诺。
他也没再延展刚刚的话题,静静看我片刻,“上去吧。”没有明显的不舍,只是一点浅浅眷恋。
我转开视线,他的眷恋如何不令我留恋。抗拒是一回事,心之渴慕又是一回事。此刻他望我的眼神如此温暖熨帖,令我不由自主想要靠近。“那个,这八音盒……很贵吧?”隐忍半晌我还是问了出来。真是疴疾难去。难怪安谙总是因此鄙视我。
他浅浅一笑,“不贵就不珍惜了么?”
“当然不是。”我微赧,“其实不必问也看得出很贵……这么一大块水晶……”想说几句婉拒的话。明知道会很虚伪,但自小到大好歹也念了这么多年书,虽然不是名门贵嫒没有什么家教渊源,接受别人礼物之前需得推拒客气几句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只是话到嘴边怎样也说不出。连“谢谢”二字都觉得浮浅轻陋,配不得这么贵重的礼物。终于声音愈来愈小低至几不可闻。
他笑笑地看我,脸上满是检阅我此刻张口结舌一脸窘迫的促狭。我几乎要夺门而出。回想刚刚说的话,“这么一大块水晶”,恨不能找块豆腐撞死,或立马飞回杭州再不相见。太没水准了。如果言语能够收回,这话我一定狠狠拽回一口吞掉。
“旖旖,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他收起邪媚坏笑,换一副正经语气道。
我郑重点头,“好。”
他伸出右手,“那,握个手吧,朋友。”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