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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西出玉门-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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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介绍叫灰八,边上人叫他八爷。
  他熟人一样跟昌东打招呼,笑得热情,眼角的河川纹里简直能游鱼:“你好你好,幸会幸会。”
  昌东还没来得及搭话,灰八已经绕过他了。
  有意思,是冲着叶流西去的。
  昌东跟过去,听到灰八一直道歉:“真不好意思,不知道是西姐,走眼了,该打该打。”
  一边说,一边真的往自己脸上不轻不重打了两下。
  叶流西还坐在车窗沿上,眉头皱起:“我们见过?”
  “没有,这不就认识了吗。西姐是赶路吗?今晚风可大了,要不要去我那坐坐?”
  叶流西看向昌东。
  昌东点了点头。
  ——
  车子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一处雅丹群落中央的大帐篷前头,帐篷里拉了个灯泡,户外的太阳灯发电机供电,所以电力特弱,里头有几个留守的,正围在一处打扑克,听到动静,掀开门帘出来接。
  肥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进来,觉得这一晚像在做梦:他还以为要打起来呢,怎么转眼间,就这么和气地“来坐坐”了。
  身后有人说:“让一让。”
  他赶紧让路,看到有人抱着成箱的矿泉水、干粮进来,还有扛小行李箱的,密码打不开,商量着用钳子把链扣给绞断。
  估摸着都是抢的,再看帐篷角落里,堆着铁锨、镐头、斧头、锤子,肥唐不敢吭声,紧随在昌东和叶流西背后。
  灰八拖了几张毡子过来,在灯泡底下借光,开了啤酒,一人发一瓶,又拆吃的,拿一次性的纸杯灌花生、枣、杏子干、瓜子,摆得满满当当,不过在这种地方,倒不觉得突兀。
  灰八话不停:“不好意思,今年开矿,连开两个都是鸡窝矿,实在没盼头,手痒了,就想走点外门子,黑灯瞎火的,又看不清……”
  叶流西打断他:“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是我呢?”
  灰八嘿嘿笑:“这个……怎么说呢……”
  他递了个相册过来:“翻,对,再翻,就这。”
  昌东在边上看明白了,上头是叶流西。
  相纸膜里是彩打的纸,类似照片,叶流西坐在盐碱滩上,穿白色圆领T…shirt,下摆塞进牛仔裤里,高到小腿肚的牛皮靴,眼睛看镜头,头上戴了顶藏式的宽沿皮毡帽,旅游区随处可见的那种爆款。
  像个英气的西部女牛仔。
  背面有签字笔的拙劣笔迹:西姐。
  前后翻看,是不同人的照片,背面都有批注,有写“巴县书记他儿子”,有写“包线老板”。
  什么玩意儿?
  叶流西莫名其妙,昌东心里约略有点数了,他等灰八的下文。
  灰八清清嗓子。
  “是这样,我们呢,也就讨口饭吃,钻空归钻空子,没想着要跟国家作对,所以对那些经常在罗布进出的厉害角色,我们也会留意……”
  有些人点子硬,惹上了自己反一身臊,有些人专门打点过,交了“朋友”,当然要照顾。
  这册子是私下里、内部流传开的,没那么多照片,翻拍打印了充数,像《红楼梦》里小黄门献给贾雨村的护官符:有心在碗里捞饭的,都要认认脸,免得哪天冲撞上了,自讨没趣。
  叶流西说:“那关于我,有什么说法吗?”
  灰八答不上来,这册子说不上最初来历,听说别人有,自己也就收一份,偶尔碰头做个更新,并不是每一张照片他都知道背后故事。
  但有她不是很正常吗,有几个女人会那么大胆子,在被劫的时候,还从车窗里探出身来,泰然自若问:“到底谈拢了没有?”
  他以为叶流西故意呛他,有点讪讪的。
  风好像比刚刚更大了,整个帐篷呼啦往一侧歪。
  灯泡有点跳,灰八转头过去骂:“不会把插头插紧吗?”
  话音未落,灯泡就跳掉了。
  帐篷里响起一阵鼓噪似的嘘声。
  ——
  黑暗中,昌东说了句:“可以啊,都混上册子了。”
  叶流西回答:“嫉妒啊?”
  毕竟“沙獠”是你,常走线的也是你,但上册子的是我。
  昌东笑笑:“能让这些人忌惮,你得回想一下,自己到底是什么角色……老实说,你今天从车窗里出来的姿势,很嚣张啊。”
  也很熟练。
  比起灰八,她更像劫道的。


第19章 玉门
  帐篷里骂娘声一片,这些人长期依赖发电机和电灯,没什么实用的应急装备,昌东瞧不上他们,也没有把营地灯拿出来共享的意思。
  几道手电光在大帐里乱窜,有人猛敲发电机的大铁壳子,过了会,灰八大骂:“顶个球用,天亮了再搞吧。”
  然后打着手电过来:“离天亮还早,几位还赶夜路吗?不嫌弃的话,就在这休息一下吧。”
  时区的关系,这儿天亮比北京时间要迟很多,荒漠戈壁本来就忌讳赶夜路,更何况外头沙尘暴还刮这么猛。
  昌东起身去车里把地垫和睡袋拿进来,这帐篷摆大通铺,十几号人见地就躺——虽然不讲究,男女毕竟有别,他把地垫铺到角落里,让叶流西靠着帐篷边睡,自己隔了段距离睡她身边,算是分挡,再旁边是肥唐。
  躺下之后,吵嚷声渐小,大通铺睡前必经阶段,总会还有一小阵子夜话。
  肥唐像虫子一样,带着睡袋向昌东身边挪动,忽然躺进贼窝里,他有深深的不安全感。
  昌东一偏头,感觉肥唐的呼吸都能喷他脸上,心里嫌弃,训了句:“睡过去点。”
  肥唐不动了,过了会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问他:“东哥,你说我西姐,是不是很有来头啊?”
  “说不好,早让你别惹她。”
  肥唐说:“我也觉得了。”
  灰八这样的,手下有人、有车、还有家伙,居然都对她客客气气的,这让肥唐迅速推翻了携兽首玛瑙整容潜逃的设想,换位思考一下:别人要是偷了他半个香港,他不得拼了血命追去报复?而且叶流西显然已经对他印象不好了,不然也不会遭劫时说出“把肥唐扔了”这样的话。
  原本以为无人区就是没人、少水、缺肉吃,现在接二连三遇上事才知道傻眼:前路堪忧,能不能囫囵着出去都是问题。
  是真英雄要能屈膝,识时务方为俊杰。
  “那我现在好好表现还来得及吗?”
  肥唐还真是钻营功利到近乎实在,昌东说:“那看你求什么了,你要是求一路平安呢,你老实,她也不会去整治你……”
  正说着,灰八忽然说了句:“哎,那个……我忘说了,几位,晚上如果有什么动静,就当没听见好了啊。”
  叶流西回答:“那怎么能行,万一有人偷东西,开了车跑,我也当没听见?”
  灰八正斟酌着该怎么说,角落里有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这旮旯邪门呢,尤其是大风沙的晚上。”
  又有个声音吃吃笑着接口:“就是闹鬼。”
  这倒新鲜了,头一次听到有人说“闹鬼”的语气,跟说“明天要出太阳”一样稀松平常,昌东欠起身子:“什么意思?”
  那些人七嘴八舌回他。
  “刮大风的时候,你听,呜呜的,鬼在哭哩。”
  “吓死个人咯,那个声音,就在我头顶上,大家要死闭着眼哈,莫睁,就当听不见,睁了就完球了……”
  昌东说:“你们住在雅丹群里,雅丹不一直都是这样吗,因为土台的形状太离奇,风吹过来,气流在里头遇阻回旋,就会出怪声,这跟吹笛子、吹埙,一个道理。”
  一时静默,灰八说:“嗐,你跟他们讲这玩意儿……”
  他对手下这帮人太了解了,有内地混不下去过来打苦工的,也有当地放牧的,好多人认识的字不超两位数,科学道理远不如鬼故事来得浅显易懂深入人心——有时候偷吃别人两块肉,也要往鬼身上赖。
  果然有人不服气:“我还在晚上见过鬼火呢,还有白光,刷的一下,也风吹的?”
  昌东说:“这里跟别处不一样,土台里很重的盐分,磷、钾微量元素也多,有时候风大,相撞起来产生反应,深夜里就会有白光闪烁不停,这种现象,在白龙堆更常见……”
  叶流西觉得他是白费力气,低声说:“较这真干嘛?反正也听不进去。”
  果然,那些人嗤之以鼻,并不给面子,那个沙哑的声音又起,冷冷的:“我不晓得你们这些外地人的科学道理,我祖上三代都住这噶,说得跟你不一样。”
  昌东笑笑:“你们是什么说法?”
  “雅丹原本就是城,里头的人不敬神,遭了天罚,城变成了废墟,人都被埋在了废墟下头,他们心里有怨气,一直在地下哭,刮大风的时候,哭声就会传上来……我爷说,关上门,莫睁眼,被子拉过头,睡一觉就过去嘞,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
  这说法昌东听过,有些书里也会引用,属于当地的民间传说,他也不想再争辩了,再多说,这些人估计就要抱怨了:“谁要听你叨叨,莫睁眼不就得了嘛。”
  他往睡袋里缩了缩,阖目睡去,魔鬼城呜咽的大风,听习惯了,跟催眠也差不多。
  ——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是睡得最舒服、睡袋里也捂得最暖和的时候,听到身边有动静。
  往常,昌东并没这么警醒,但走线时,神经绷得跟平时不一样,尤其是睡在不熟悉的地方,身体里自然有根弦,会对异动生出感知。
  他艰难地半睁开眼,看到叶流西正从睡袋里爬出来。
  昌东含糊地问了句:“你干什么?”
  叶流西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低声说了句:“我去上厕所。”
  周围的打呼声此起彼伏,人人睡得都香甜,让昌东几乎羡慕。
  “非去不可吗?”
  叶流西觉得他说的是废话:“不然我爬起来干嘛?”
  昌东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从睡袋里坐起来。
  记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事,解放初吧,有科考队进沙漠,一个女队员晚上说要去上厕所,一走就再没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后来有人猜测说,可能是遇上了流沙坑,脱下裤子往那一蹲,就被吸进去了。
  大概受这影响,带线的人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晚上想出去上厕所,必须两人同行,尤其是女队员,不能落单。
  叶流西当然不知道这规矩,见他也起来,觉得难以理解:“你起来干什么?”
  “我陪你去。”
  叶流西摁住他肩膀:“不行,我上厕所,你跟去干嘛。”
  简直开玩笑,他跟去了,她还上得出来吗。
  “我会站远一点……”
  “那也不行,你睡你的觉。”
  “那我也想去上厕所行不行?”
  “不行,”她手上用力,把他的肩摁压得生疼,“我先……”
  她忽然不说话了,眼睛盯住昌东背后的帐篷,面色不大对。
  昌东转身去看。
  那一面的帐篷,外头起了光,幽绿的荧火颜色,一团一团,在飘,风沙那么大,都没能把它们吹散。
  帐篷布渐渐打亮,像老式的电影幕布。
  一众或重或浊的呼吸声里,叶流西的声音低得像耳语:“这……这个是什么,鬼火吗?”
  有鬼火也不稀奇,这玩意儿又名磷火,有死人骨头的地方,就可能会有,因为人骨中含磷,说穿了是个化学变化——早些年偏远的农村,干燥的夏夜里,时常能见到。
  但问题在于,怎么会都集中在一面帐篷外呢?
  叶流西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昌东也看到了,空荡荡的幕布上,自下而上,出现了一队驼队的剪影,斜着一长溜,往帐篷顶的方向走。
  也不能说是剪影。
  昌东太熟悉了,虽然那些笨重的骆驼都只是黑乎乎的轮廓,但上面骑着的人,却是皮影人。
  从皮子的透光度来看,应该是小黄牛皮,反复水洗、推磨过,平展光滑,后期的熨烙出水一定也做得好,所以和幕布贴合得没有丝毫空漏和气缝,工笔重彩,牛皮胶混着矿植物颜料,颜色华丽饱满。
  头茬和躯干四肢都是缀缝的,太过灵活,领队的那个忽然转头——如果背后有挑线手,应该是使的翻腕挑线手法——转头之后,眼睛像是看着昌东的,眼眶里的那个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下。
  再然后,幕布就全黑了,前后也不过五秒钟。
  昌东僵了不动,脑子里轰轰作响。
  是皮影吗?是,典型的陕西东路皮影技法,形体较小,重刻工。
  不是吗,也说得通,幕布上没有若隐若现的线杆影,说明没人挑线——什么样的皮影人能自己动,还向他转眼珠子?
  半晌,听到叶流西的声音:“是……是我眼花吗?你也看到了是吗?”
  昌东低下头,下巴蹭到她头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挨过来的,当然,也可能是他挨过去的。
  恐惧会让人不自觉地想抱团。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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