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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鹿鼎记-第2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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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不道的诗文,是万万不能让其流毒天下的。”从袖中取出一
个手抄本,双手呈上,说道:“大人请看,这是卑职昨天得到
的一部诗集。”倘若他袖中取出来的是一叠银票,韦小宝立刻
会改颜相向,见到是一本册子,已颇为失望,待听得是诗集,
登时便长长打了个呵欠,也不伸手去接,抬起了头,毫不理
睬。

吴之荣颇为尴尬,双手捧着诗集,慢慢缩回,说道:“昨
天酒席之间,有个女子唱了首新诗,是描写扬州乡下女子的,
大人听了很不乐意。卑职便去调了这人的诗集来查察,发觉
其中果然有不少大逆犯忌的句子。”韦小宝懒洋洋的道:“是
吗?”吴之荣翻开册子,指着一首诗道:“大人请看,这首诗
题目叫做《洪武铜炮歌》。这查慎行所写的,是前朝朱元璋用
过的一尊铜炮。”韦小宝一听,倒有了些兴致,问道:“朱元
璋也开过大炮吗?”
吴之荣道:“是,是。眼下我大清圣天子在位,这姓查的
却去做诗歌颂朱元璋的铜炮,不是教大家怀念前朝吗?这诗
夸大朱元璋的威风,已是不该,最后四句说道:‘我来见汝荆
棘中,并与江山作凭吊。金狄摩挲总泪流,有情争忍长登眺?’
这人心怀异志,那是再也明白不过了。我大清奉天承运,驱
除朱明,众百姓欢欣鼓舞还来不及,这人却为何见了朱元璋
的一尊大炮,就要凭吊江山?要流眼泪?”(按:查慎行早期
诗作,颇有怀念前明者,后来为康熙文学侍从之臣,诗风有
变。)
韦小宝道:“这铜炮在哪里?我倒想去瞧瞧。还能放么?
皇上是最喜欢大炮的。”吴之荣道:“据诗中说,这铜炮是在
荆州。”韦小宝脸一板,说道:“既不在扬州,你来罗唆甚么?
你做的是扬州知府,又不是荆州知府,几时等你做了荆州知
县,再去查考这铜炮罢。”吴之荣大吃一惊,心想去做荆州知
县,那是降级贬官了,此事不可再提。当即将诗集收入袖中,
另行取出两部书来,说道:“钦差大人,这查慎行的诗只略有
不妥之处,大人恩典,不加查究。这两部书,却万万不能置

之不理了。”韦小宝皱眉道:“那又是甚么家伙了?”
吴之荣道:“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国寿录》,其中文字
全都是赞扬反清叛逆的。一部是顾炎武的诗集,更是无君无
上、无法无天之至。”
韦小宝暗吃一惊:“顾炎武先生和我师父都是杀乌龟同盟
的总军师。他的书怎会落在这官儿手中?不知其中有没提到
我们天地会?”问道:“书里写了甚么?你详细说来。”
吴之荣见韦小宝突感关注,登时精神大振,翻开《国寿
录》来,说道:“回大人:这部书把反清的叛逆都说成是忠臣
义士。这篇《兵部主事赠监察御史查子传》,写的是他堂兄弟
查美继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说他如何勾结叛徒,和王师为敌。”
右手食指指着文字,读道:“‘会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
退经通袁。美继监凌、扬、周、王诸义师,船五百号,众五
千余人,皆白裹其头,午余竞发,追及之,斩前百余级,称
大捷,敌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徒称为‘义师’,却
称我大清王师为‘敌’,岂非该死之至吗?”
韦小宝问道:“顾炎武的书里又写甚么了?”吴之荣放下
《国寿录》,拿起顾炎武的诗集,摇头道:“这人作的诗,没一
首不是谋反叛逆的言语。这一首题目就叫做《羌胡》,那明明
是诽谤我大清。”他手指诗句,读了下去:
“我国金瓯本无缺,乱之初生自夷孽。征兵以建州,加饷
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忧,妖民一唱山东愁,以至神州半流
贼,谁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躏齐鲁,破邑屠城不可数。刳
腹绝肠,折颈折颐,以泽量尸。幸而得囚,去乃为夷,夷口
呀呀,凿齿锯牙。建蚩旗,乘莽车。视千城之流血,拥艳女

兮如花。呜呼,夷德之残如此,而谓天欲与之国家……”
韦小宝摇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说些甚么东
西。”吴之荣道:“回大人:这首诗,说咱们满洲人是蛮夷,说
明朝为了跟建州的满洲人打仗,这才征兵加饷,弄得天下大
乱。又说咱们满洲人屠城杀人,剖肚子,斩肠子,强抢美女。”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强抢美女,那好得很啊。清兵打破扬
州,不是杀了很多百姓吗?若不是为了这件事,皇上怎会豁
免扬州三年钱粮?嗯,这个顾炎武,做的诗倒也老实。”
吴之荣大吃一惊,暗想:“你小小年纪,太也不知轻重。
这些话幸好是你说的,倘若出于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
头上这顶纱帽还戴得牢么?”但他知韦小宝深得皇帝宠幸,怎
有胆子去跟钦差大人作对?连说了几个“是”字,陪笑道:
“大人果然高见,卑职茅塞顿开。这一首《井中心史歌》,还
得请大人指点。这首诗头上有一篇长序,真是狂悖之至。”捧
起册子,摇头晃脑的读了起来:
“崇祯十一年冬,苏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
其外曰《大宋铁函经》,锢之再重。(大人,那是说井里找到
了一只铁盒子。韦小宝道:“铁盒子?里面有金银宝贝吗?”)
中有书一卷,名曰《心史》,称‘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思
肖,号所南,宋之遗民,有闻于志乘者。其藏书之日为德祐
九年。宋已亡矣,而犹日夜望陈丞相、张少保统海外之兵,以
复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说的是宋朝,其实是影
射大清,顾炎武盼望台湾郑逆统率海外叛兵,来恢复明朝的
土宇。)而驱胡元于漠北,至于痛哭流涕,而祷之天地,盟之
大神,谓气化转移,必有一日变夷为夏者。(大人,他骂我们

满清人是鞑子,要驱逐我们出去。韦小宝道:“你是满洲人么?”
这个……这个……卑职做大清皇上的奴才,做满洲大人的属
下,那是一心一意为满洲打算的了。)
“于是郡中之人见者无不稽首惊诧,而巡抚都院张公国维
刻之以传,又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几而遭国难,一
如德祐末年之事。呜呼,悲矣!(大人,大清兵进关,吊民伐
罪,这顾炎武却说是国难,又说呜呼悲矣,这人的用心,还
堪问吗?)
“其书传至北方者少,而变故之后,又多讳而不出,不见
此书者三十余年,而今复睹之于富平朱氏。昔此书初出,太
仓守钱君肃赋诗二章,昆山归生庄和之八章。及浙东之陷,张
公走归东阳。赴池中死。钱君遁之海外,卒于琅琦山。归生
更名祚明,为人尤慷慨激烈,亦终穷饿以没。(大人,这三个
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乱民,幸亏死得早,否则一个个
都非满门抄斩不可。)
“独余不才,浮沉于世,悲年远之日往,值禁网之愈密,
(大人,他说朝廷查禁逆乱文字,越来越厉害,可是这家伙偏
偏胆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将发挥其
事,以示为人臣处变之则焉,故作此歌。”
韦小宝听得呵欠连连,只是要知道顾炎武的书中写些甚
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终于听他读完了一段长序,问道:
“完了吗?”吴之荣道:“下面是诗了。”韦小宝道:“若是没甚
么要紧的,就不用读了。”吴之荣道:“要紧得很,要紧得很。”
读道:
“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独力难将汉鼎扶,

孤忠欲向湘累吊。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
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
祖再开天……(大人,这句‘胡虏从来无百年’,真是大大该
死。他咒诅我大清享国不会过一百年,说汉人会出一个甚么
圣祖,再来开天。甚么开天?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
韦小宝道:“我听皇上说过,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
稳了江山,否则空口说甚么千年万年,也是枉然。有一个外
国人叫作汤若望,他做钦天监监正,你知道么?”吴之荣道:
“是,卑职听见过。”韦小宝道:“这人做了一部历书,推算了
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状,说大清天下万万年,为甚么只算二
百年。当时鳌拜当国,胡涂得紧,居然要杀他的头。幸亏皇
上圣明,将鳌拜痛骂了一顿,又将告状的人砍了脑袋,满门
抄斩。皇上最不喜欢人家冤枉好人,拿甚么大清一百年天下、
二百年天下的鬼话来害人。皇上说,真正的好官,一定爱惜
百姓,好好给朝廷当差办事。至于诬告旁人,老是在诗啊文
章啊里面挑岔子,这叫做鸡蛋里寻骨头,那就是大花脸奸臣,
吩咐我见到这种家伙,立刻绑起来砍他妈的。”
韦小宝一意回护顾炎武,生怕吴之荣在自己这里告不通,
又去向别的官儿出首,闹出事来,越说越是声色俱厉,要吓
得吴之荣从此不敢再提此事。他可不知吴之荣所以做到知府,
全是为了举告浙江湖州庄廷鑨所修的《明史》中使用明朝正
朔,又有对清朝不敬的词句。挑起文字狱以干求功名富贵,原
是此人的拿手好戏。
这次吴之荣找到顾炎武、查伊璜等人诗文中的把柄,喜
不自胜,以为天赐福禄,又可连升三级,那知钦差大人竟会

说出这番话来。他零时之间,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桩
《明史》案子,是警拜大人亲手经办的。鳌拜大人给皇上革职
重处,看来皇上的性子确是和鳌拜大人完全不同,这一次可
真糟糕之极了。”康熙如何擒拿鳌拜,说来不大光彩,众大臣
揣摩上意,官场中极少有人谈及,吴之荣官卑职小,又在外
地州县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的知音鳌拜大人,便是死于眼
前这位韦大人之手,否则的话,更加要魂飞魄散了。
韦小宝见他面如土色,簌簌发抖,心中暗喜,问道:“读
完了吗?”吴之荣道:“这首诗,还……还……还有一半。”韦
小宝道:“下面怎么说?”吴之荣战战兢兢的读道:
“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
又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复,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
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厓门死,信国捐躯
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
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
他读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插言解说了,好容易读完,
书页上已滴满了汗水。
韦小宝笑道:“这诗也没有甚么,讲的是甚么山鬼,甚么
黄脸婆,倒也有趣。”吴之荣道:“回大人:诗中的‘蒲黄’两
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寿庚和黄万石,那是讥刺
汉人做大清官吏的。”韦小宝脸一沉,厉声道:“我说黄脸婆,
就是黄脸婆。你老婆的脸很黄么?为甚么有人做诗取笑黄脸
婆,要你看不过?”
吴之荣退了一步,双手发抖,拍的一声,诗集落地,说
道:“是,是。卑职该死。”

韦小宝乘机发作,喝道:“好大的胆子!我恭诵皇上圣谕,
开导于你。你小小的官儿,竟敢对我摔东西,发脾气!你瞧
不起皇上圣谕,那不是造反么?”
咕咚一声,吴之荣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说道:“大……
大人饶命,饶……饶了小人的胡涂。”韦小宝冷笑道:“你向
我摔东西,发脾气,那也罢了,最多不过是个侮慢钦差的罪
名,重则杀头,轻则充军,那倒是小事……”吴之荣一听比
充军杀头还有更厉害的,越加磕头如捣蒜,说道:“大人宽宏
大量,小……小……小的知罪了。”韦小宝喝道:“你瞧不起
皇上的圣谕,那还了得?你家中老婆、小姨、儿子、女儿、丈
母、姑母、丫头、姘头,一古脑儿都拉出去砍了。”吴之荣全
身筛糠般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见吓得他够了,喝问:“那顾炎武在甚么地方?”吴
之荣颤声道:“回……回大人……他……他……他是在……”
牙齿咬破了舌头,话也说不清楚了,过了好一会,才战战兢
兢的道:“卑职大胆,将顾炎武和那姓查的,还……还有一个
姓吕的,都……都扣押在府衙门里。”韦小宝道:“你拷问过
没有?他们说了些甚么?”
吴荣之道:“卑职只是随便问几句口供,他三人甚么也不
肯招。”韦小宝道:“他们当真甚么也没说?”吴之荣道:“没
……没有。只不过……只不过在那姓查的身边,搜出了一封
书信,却是干系很大。大人请看。”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打
了开来,里面是一封信,双手呈上。韦小宝不接,问道:“又
是些甚么诗、甚么文章了?”
吴之荣道:“不,不是。这是广东提督吴……吴六奇写的。”

注:顾炎武之诗,原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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