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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夜-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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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的各种交谈?
  “我有过十几箱子这样的衣服,你妈妈这件衣服在当时也不算很摩登,现在看看已经很好看了,蝶来,你们这一代比我还可怜,因为连个边都没有挨到。”
  也许是徐爱丽的口吻,抑或话语后蕴含的悲叹,总之,不仅小弟的哭声更响,蝶妹也哽咽了。
  “真是个碰哭精,谁惹你了,我不过是把妈妈的衣服穿一穿,为什么我做什么事你都要轧一脚?”蝶来即生气又无奈,求助地朝徐爱丽看去,“徐爱丽,你说是不是,她还没有到穿妈妈衣服的年龄?”
  “是呀是呀,蝶妹,”徐爱丽有些讨好蝶来,“你还没发育,身体没有线条,穿这样的衣服显不出来。”
  “线条是什么呢?”蝶妹含着眼泪问道。
  “喏,莫尼克,记得吗?”徐爱丽问。
  “当然记得!”姐妹俩齐声答,就是因为莫尼克的话题,才让蝶来翻箱倒柜,找起妈妈的衣服。
  “她就是有身体线条的女人。”徐爱丽用食指在虚空中笔画出一条曲线,姐妹俩对着看不见的曲线怔忡了半晌。
  有人敲后门,并喊着徐爱丽的名字,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徐爱丽,她简直就是弄堂里菜市场的交际花,因为她连排队买菜时都会搭讪来新朋友,不过此时她却是她有几分遗憾地扔开这个她最热衷的话题去开后门迎接她的朋友。
  姐妹俩一起朝着厨房的窗外看去,不如说朝着记忆中的那个美丽形象看去,蝶妹的眼泪已经干了,但小弟还哼哼卿卿地呻吟着,“你先叫他停下来!”蝶来手指小弟眼瞪妹妹命令道,“旋即放缓声调,”不要吵了,我想出一个游戏,你玩不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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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游戏,是蝶来和妹妹互相化妆着玩。蝶来说,乘徐爱丽接待客人赶快回自己房间把门锁起来,“我不要她在旁边多嘴多舌的。”
  于是妹妹和弟弟彻底安静下来,跟屁股在姐姐后面,轻轻地进房并锁上房门,似乎刻意地躲开徐爱丽这个行为,无端地使游戏有趣起来。为此姐弟仨莫名地窃笑了一阵。
  蝶来用毛笔蘸着墨汁在妹妹的眼皮上画眼线,虽然毛笔很粗,墨汁又有味,间中还流到嘴里,蝶妹都忍了,看见自己的眼睛像熊猫一样又圆又黑,竟很满意,蝶来居然又找出一管遗留在抽屉角落里的用残的唇膏给她上口红,这唇膏被扔弃在抽屉至少五、六年以上,一九六六年开始了另一个时代,似乎革命是先通过颜色展示,到处是红,红旗红袖章红标语,书的红封套,这是大的红,是革命时代的底色,之外的红都是小红,小红是亵渎,口红的红,脂粉的红,女人衣服上的红。
  蝶来母亲是个谨慎的女人,革命刚到来,她便处理了所有与新时代相悖的物什,当然首先是女性用物,最个性的东西总是最危险,她销毁了她的爱物包括她的时装首饰照片和化妆品,但似乎处理得并不干净,仍有一些东西遗留下来,比如结婚照,结婚戒指,出客穿的一两件特别珍爱的旗袍,以及用剩的化妆品。说到底,她仍然无法超越女性的脆弱,对于爱物不可救药的依恋,即便它们已经蜕变成有毒的物质。于是便有了抽屉里的口红,有了星期日下午的化妆,有了一个女孩生命历程中擦不去的印痕,只是蝶妹的上嘴唇太薄,积年的口红已干涩,涂在唇上太浓太厚,满满地溢出唇线,就像刚刚拔过牙,牙血从嘴里渗出来,血腥气的嘴。
  虽然这妆化得不尽如人意,事实上,这张脸已经变成面具,与她那五官生动的原生态的脸比较,但蝶妹并没有太多抱怨,甚至还有几分得意,无论如何这张脸更有色彩,更强烈。为了妹妹难得的合作,更是为了凸现自己亲手绘制的作品,蝶来把妈妈的紫色丝绒夹袄借给妹妹穿上那么一会儿,然而这身夹袄刚上妹妹身,便引来弟弟的狂喊,“妖怪!妖怪!”的确,蝶妹一张重彩的脸在紫色奢华衬托下妖气十足,她细弱的身体温柔的气质和鲜明的五官似乎更适合这件窄腰窄袖的古董衣,两姐妹一起对着镜中这个妖艳的、已从现实中跳跃出来的形象发了一阵呆,厌恶、疑惑、艳羡、憧憬?
  这一次化妆带来的强烈震撼,甚至改变了蝶妹的人生,她后来拜师学唱戏,瞒着家人报考邻近小城戏曲团,就为了可以名正言顺带着一张化浓妆的脸上舞台。
  那天下午蝶妹化了更多的时间给蝶来化妆,比较起来擅长画画的蝶妹的手势要娴熟得多,因此蝶来的脸远比妹妹生动,蝶妹也把蝶来的眼睛放大,但,是美化地放大,她画眼睛不像蝶来一笔重重抹上,而是一层一层渲染上去,同样散发着发酵臭味的墨汁,在她笔下却变得克制而蕴藉了馨香,蝶来的眼睛从现实的平淡中强烈出来,一些莫可名状的情绪浓缩凸现,这双眼睛显得愤懑迷惘,蝶来在自己变得陌生的眼睛里看到另一个“我”,可怜的没有着落的将无处安置自己青春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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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乐极生悲,当姐妹俩并肩站在镜子前,对着她们自身令人激动的陌生形象,或者说,对着给她们带来无限想象亲手绘制的画面,就在她们享受和沉浸的时刻,妈妈回来了,她以看病的名义从郊区农村提前回来,怀着强烈的恐惧奔向家,在她的想象中长女正带着老二老三干着什么荒唐事在这个无所事事不需要去学校的礼拜天,如果有一天孩子们头脑发昏做出什么傻事朝着堕落的深渊坠下,一定是在礼拜天,她不知道,她跟她的长女一样不喜欢甚至害怕礼拜天,患上了礼拜天恐惧症。
  她的担忧从来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而现实往往比她的想象还要没有边际,她把钥匙插进后门锁眼时便听到女孩们肆无忌惮的疯笑声,然后便是两张放肆着所有荒唐梦的脸,还有头发,这两个女孩竟把辫子拆开,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林雯瑛简直是受到了惊骇,就像真的撞上了妖怪,然而她是个不受蛊惑也没有任何幽默感被唯物主义世界观洗过脑的女子,拒绝从中感受女儿们正竭力从一个灰暗的没有希望的人生中跳将出来,试图在她们的还没有开发的虚构世界耕耘,林雯瑛并不认为向往美丽是女孩的权利。
  林雯瑛已经从突如其来的惊骇和迷惑中挣扎出来,恢复了一张在日常中总是在生气的呆板表情,她找出用来裁剪衣服的竹尺,在铺着玻璃台面的方桌上“啪啪啪”地拍打着,与她的千篇一律的长篇大论的、任何一块墙上都可以读到的大批判专栏上的语言相比较,这“啪啪啪”声更加可怕,尖厉盲目刺耳得令人抓狂。
  竹尺很快就疲惫了,没完没了的陈词滥调的训斥本是冲着蝶来,所以蝶妹在经过最初的担惊受怕后便安之若素很快又昏昏欲睡,而蝶来的耳朵早就学会向所有她讨厌的信息关闭,她正在做自己的梦,计划着某一天带着这张已经弃自己的平淡而发出异彩的脸去哪里做一番事业,能去哪里呢?她在妈妈焦虑的声音里奋力思索着,宛如要从这片焦虑的海洋里游出来似的,也许到家门口蝶来照相馆拍一张照作为永久的纪念是个不错的注意,现在想到自己的绰号来自于这个地方已不觉得可恨而是觉得有缘分,脸上随之有了笑意。
  未料妈妈的竹尺“啪”地一声响,就像说书里的惊堂木,把她和妹妹从浑浑噩噩中拍醒,她向妹妹做了一把鬼脸,蝶妹立刻给予回应,她们互相挤眉浓眼,在现实的荒谬和装腔作势面前,强烈感受着共患难的幸福,尤其是在妈妈气得疯狂的时候,居然还能腾出空间去彼此欣赏对方那张被自己的手重彩绘制的失去真实感的脸,她们都在暗暗吃惊游戏给予现实的惊人影响。
  所以当妈妈让她们用画过脸的羊毫笔在毛边纸上书写检讨书,并张贴在自己的床头,以这样一种流行的惩罚让她们反省时,她们也并没有把这看成羞辱,也许,这更接近游戏的一部分,从来,在她们的记忆里,游戏的尾声总是令人扫兴的,而蝶来天性便是个寻欢作乐的行家里手,就像蝴蝶在荒漠的戈壁滩采花蕊一样,每一小朵野花都不放弃地去寻找属于她的乐子,对于随时到来的阻力挫折有本能的感应和准备,所以一有时机便急急忙忙制造自己的娱乐,直等又一个恶劣尾声来结束那些个转瞬即逝的快乐。她的乐天性格像阳光照暖了妹妹的卷缩起来的慧脉,是的,蝶妹更像一盆娇贵的盆栽,需要温暖的不强烈的却是持久的光照,蝶来从来不曾知道,她是她的美丽娇柔聪明过人的妹妹的不可或缺的光照,虽然同时,她的蛮横霸道让她的妹妹又恨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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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检讨书上那些“蟹爬字”让妈妈看了来气,丑字出自于蝶来天生笨拙的手,因此她被勒令每天练写一百个毛笔字,蝶妹陪练五十个。
  这个迭加上去的惩罚同样为难不了蝶来,或者说,比起将一张化妆后的艳脸洗去,以一张平淡的没人愿意多看一眼的脸重新面对生活的乏味和毫无意义,妈妈的惩罚差不多成了拯救,她终究可以集中心思去做一件事,铺开毛边纸,将洗得干干净净的柔软的羊毫毛笔饱蘸墨汁,在砚台上细致地舔笔,直到把笔舔尖,然后亦步亦趋将颜正卿方正平稳的汉字临在毛里毛糙比草纸还粗黄的毛边纸上。
  在这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的过程中,蝶来体味到令人闷得发慌的一丝不苟、毫无趣味的重复、无法逾越雷池的强迫症,以及伴随着这种种艰辛感的自虐的快意,好像,她在帮助妈妈惩治那头藏匿在她身体里的野兽,那头叛逆强壮无法无天、在藩篱内四处突奔着寻找洞口,渴念往辽阔的远处驰骋的野兽,那头永远无法预料它会给自己的生活添上多少乱子的野兽。
  重要的是,这所有的努力是为了迎接将要到来的中学生涯,“我要做中学生了呀!”蝶来居然在梦中被自己的口号般的梦呓唤醒,中学就像一条去向掩藏着秘密快乐的伊甸园的通道,何况,她将进的这所申江中学是名校,曾经是全市的重点中学,她仍记得在小学一年级时,老师就给了他们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考进申江,但是,革命突然席卷而来,老师的叮咛成了上一世纪的模糊回响,然而隔着陈年往事,申江的光环虽然微弱却更有吸引力,她与蝶来未来道路上的光芒重叠,一并闪烁着。
  蝶来只要想到中学大门就在眼前,所有的小灾小难都能快乐承受,她已经朦朦胧胧意识到,人生该是先苦后甜的,她只是为后面的美丽遭遇吃些小苦而已,她兴致勃勃地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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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贴和毛边纸是林雯瑛特地去福州路上海仅此一家的艺术商店买来的,她是行动能力很强的女人,说要练书法,便通过同事找了颇有名气的书法家,虽然在革命年代老师不便于向学生收费,但林雯瑛为老师准备了厚礼,一条大前门香烟两瓶中国名酒,差不多是一家人一礼拜菜金,但付出是得到,至少可以让在医院空自担忧孩子们无东西学的蝶来父亲安心下来。
  然而关于蝶来父亲在医院里所担忧的学业则是远虑,林雯瑛考虑的都是近在咫尺的危险,做母亲的最害怕的是年轻女孩学坏,革命年代的大街小巷造反派和打手混杂,就像潜伏着野兽的丛林,她得想办法把女孩子稳住在家。因而对于林雯瑛,能不能写一手好字还在其次,学书法至少把女儿们尤其是蝶来锁在桌旁若干小时,现在那些不堪想象的有关女儿们在某个礼拜天堕落的画面,被字帖上一丝不苟中规中矩的笔划替代,那令人心安的正楷汉字象征着她期盼的周正正派的人生。
  让林雯瑛意外的是,每天一百字的功课,蝶来不仅按时完成还超额,在进中学前的一个月,每天写出两到三百个字,这样的勤奋和努力已经不是母亲的压力可以催发出来的,林雯瑛不知道她的长篇累牍的陈词滥调的训斥中仍有那么一两句责问起了醍醐灌顶的作用,“难道你要带着这么难看的字进中学吗?去看看你们中学的宣传栏,那些毛笔字漂漂亮亮,蝶来,什么时候你的字能上大批判专栏,让你自己让妈妈脸上有光?”这正是蝶来的心病,她可是个处处都想出风头的女孩子,还有什么比在校园的政宣组工作,在大批判专栏前写写画画的学生风头更健呢?
  正是在提起毛笔的一刹那,蝶来瞥见了目标,她的人生本像雾天里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巨大空旷的广场,没有比这种无标识的灰蒙蒙的巨大空旷更无聊更郁闷更迷惘,现在标示出现了,即便很渺小不值一提,蝶来仍为之振奋。
  那些日子,蝶来的手上脸上衣服上毛巾上家具上,总之她染指过的任何东西都沾上墨渍,更勿庸说,整个家整幢楼的空气已被墨臭污染。徐爱丽上上下下手捏鼻子,甚至隔壁人家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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