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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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院去,主院去!”高大的汉子挥手:“等拜了堂好开席。”
娃子们发出欢呼声,但依旧簇拥在新娘周围,竹滑竿颤悠悠的继续向前,看着这不下两三百口人,阿祖刚刚没被土枪惊吓到的心提了起来,自己好像真的嫁到了不得的人家了。
主院在大院落的中央,黝黑高大的黑雕木梁,新红漆过的镂空花格木门木窗,到处张贴的大红喜字,宽敞平整的青石大院里挤满了人,娃子们自觉的散到了人群后面。重新围在阿祖身边的是一群上了年岁的老人,乌蓝板实的布衣黑布的裤子,粗糙绉列的手掌,黑黄风霜的面颊,笑一笑露出一口黄灿灿的牙,浓厚的烟叶味道传到阿祖鼻尖,还有老人身上特有的岁月气息。
滑竿停在院子中间,阿祖面前被让开了一条通道,这里被称为主院是因为这里有堂屋,供奉了家神财位与香案炉桌,齐膝的高门槛两旁有雕刻精美的小狮子,四扇巴掌厚度的漆黑大门都敞开着,醒目的是堂屋顶上用粗粗铁链悬吊的一口寿材。
女娃娃拜不得家神,所以这大概是媳妇进门唯一一次进堂屋上香的机会,堂屋里大白天也点亮了悬挂的防风油灯,堂上两把雕花大圈椅里,有一个位置坐着一个干瘦病态的老人,另一边空着。
“那就是你公爹。”龙婶把阿祖扶起来小声说道:“一会儿好好给他磕头。”
刚说完,堂屋隔壁的屋里,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黑长袍红马甲的男人出来,胸前系着大朵红花,这该是正主了。
阿祖打量,二十出头有些偏瘦,个头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寸板的头发显得脸部轮廓尖峭,眉锋高耸眼眸修长,挺直的鼻子和薄唇看来有些冷淡,肤色与旁边的黑黄不同有些透明的白皙,但这种白皙不但没有白面书生的儒雅,反而显得不太健康。
男人自然也看到了一身红衣的阿祖,上下打量了一阵子便撇过脸去,明明没有任何的表情,阿祖却莫名的有些不开心。想一想,大概是因为他太过冷淡,那波澜不兴的样子哪有结婚的半点喜庆?好吧,虽然自己也没有,阿祖有些赌气的想。
这不是个好相处的男人,不知为何阿祖心里有了这样的定论。
随着龙婶的指示,阿祖团团的磕着头,眼眸低低的面无表情,只是用眼角不时扫着男人微微泛黄的手指,那手挺秀气修长不像是做过农活的样子,但指间却泛着金黄的光泽略带薄茧。夫妻对拜的时候阿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味道,似香非香,似药非药。
阿祖嫁的这个男人叫杨茂德,上只有一个病歪歪的父亲,下面有三个还未出嫁的妹妹,他是这个大院唯一的主人,他居住的院落就在拜堂大院的隔壁也属于主院。
匆匆将新娘送进新房,杨茂德掀了红纱吩咐龙婶和屋里一个叫冬儿的丫头看顾,自己便回了前院。短短的接触,阿祖更加疑惑,这男人掀了盖头也没见喜欢或是厌恶的表情,她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自信的,小鬼子入城的时候父亲特地抹黑自己的手和脸,让自己穿他的旧衣,当她灰扑扑的去上课时,班上的男同学无不表示对小鬼子的极端愤慨,老师还打趣说他们这是看不到班花的迁怒。
班不班花的,阿祖不在意,但现在这个男人表现出的淡淡的不在意,多少有些伤了少女的自尊,他这样仿佛自己只是来做客的亲戚。
龙婶赶着冬儿去打水来洗洗,这热天走了一上午自然是一身臭汗,帮阿祖安放好细软又推开朝向后院的窗户。
“透透风,这天儿怕是要下雨闷得不行。”龙婶推开雕花大窗,顺手将淡红的纱帘也卷起来挂在一旁的铁钩上:“哎呦!这后院的花儿开得真好,幺妹儿来看看。”
阿祖顺从的站起身,目光透过胖硕的龙婶,后院那大片怒放的花朵,白色、粉红色、红色、紫色满眼的艳丽妖娆,直直的闯入眼帘。
阿祖顿时觉得脖子一紧,似乎有只手扼住呼吸。
门口传来啪一声响,两人回头就见到一个穿桃红衣服梳着水光大辫子的少女,刚刚的响动就是,她手上端茶的木制托盘磕在桌子上的声音。
“少奶奶和婶娘先喝茶。”她飞快的走过去重新关上窗户:“后院今天刚浇了粪,开窗子一会儿就进臭味了。”
龙婶砸吧了下嘴:“地主家就是怪,那后院快有两亩地了吧?种个花也修的不像人家的花园子,跟种地一样一块儿一块儿的。”
说完走过去自己倒茶喝。
少女回头对阿祖施礼:“我也是少爷房里的丫头,我叫春儿。”
少女说完话便抬头细细的打量阿祖的神情,白嫩嫩的确实好看,鼓囊囊的胸纤细的腰肢,腰挺直两肩平稳却不含胸,明明只是普通的站着却有秀丽端庄的气息透出来。阿祖也顺着视线打量她,普通乡下姑娘略有些干黄的皮肤,眉毛清秀眼睛不大却亮度惊人,略有些厚的嘴唇配上一颗小痣有些妩媚的味道,油光水滑的一根大辫子大概是她的挚爱,细细的梳理整齐从胸前一直垂到腰间。
“少奶奶是不是听不到我们这边的土话?”她笑着问龙婶:“不过没关系哩,少爷常常跑省城,别说外面的那种话,就连洋文少爷都会说几句。”
龙婶立刻发出惊叹:“杨少爷还学过洋文?”
“我也不晓得。”春儿抿嘴笑笑:“就是看到少爷跟杨县长身边的洋人说过话。”
阿祖垂了眼眸回到床边坐下,一番插诨打科后她如鼓的心跳缓和了下来,无心听两人扯些什么,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紧盯着窗格缝隙间偶见的花色。
又是土枪又是罂粟,这里真的不是土匪窝么?
☆、后院的木楼
一场婚酒吃到了天黑,所有院子里都点起了明亮的玻璃罩防风大油灯,香甜软糯的扣肉,焦香微辣的面鱼儿,微酸可口的酥肉汤,还有酒席常有的十八碟十八碗,外面像过节一般热闹,但热闹的是他们,留给阿祖的只剩下热。
那个叫春儿的丫头送了茶水就一直留在屋里,倒是比她小些的冬儿,被她和龙婶指使得团团转。阿祖依旧一声不吭的坐在床边,不用抬头就能觉察到春儿那灼灼的目光,这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那探究的目光让人觉得燥热,再想想窗外那大片大片的罂粟花这燥热就变成了焦虑。
那是罂粟啊,书上写的那种害死人的做鸦片的东西,学堂的书籍上配着插图,她开始挺喜欢这漂亮的花朵,但是了解的越多心里越厌恶。每年五四运动纪念游行,她们总会路过英租界,那些传单上美丽插图下面血淋淋的数字总能触动人心。
啊!她真想大喊,我不认识,我不知道,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终于有人进来喊了龙婶出去坐席,又有人喊了春儿和冬儿两个丫头出去帮忙,屋里昏暗的红烛光里,阿祖轻轻的吐了一口气,揉揉饿得有些发疼的肚子。
“嫂子。”门外传来轻声的嬉笑,阿祖转头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只迈过高高门槛的三寸金莲。
好小的脚,阿祖在心里惊叹然后抬头,好雅致的姑娘。
门口挤作一团的是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相近的打扮,相近的气质,让阿祖一时间分不清她们谁大谁小。
走在前面穿竹青小袄裙的女孩端着木制的托盘,上面摆着两三碟炒菜和一碗米饭。
三个女孩笑嘻嘻的走过来,一面打量自己的新嫂嫂,果然像杨伯伯捎回来国外的那种瓷娃娃,弯弯的眉,圆圆的眼睛,翘翘的鼻子,肉嘟嘟的嘴,还有瓷白瓷白的皮肤。
“我是二妹,我叫茂兰。”青衣的女孩说。
“我是三妹,我叫茂菊。”跟着后面鹅黄衣裙的女孩说。
“我是小妹,我叫茂梅。”最后蓝色衣裙的女孩探探头。
阿祖回了一个甜笑,三个姑娘跟她年龄相仿而且看起来性子也不错,顿时被春儿阴阳怪气的眼神压抑到的心情有了反弹。
“嫂子能吃辣椒不?”茂兰将手中的饭菜往屋中间的圆桌上一放:“我听人说上海那边人都吃甜滴。”
阿祖忙摇头:“我不爱吃甜的,这边的菜就好。”
在上海的时候她就常做跟龙婶学的家常菜,回来这一个月没有半分吃食上的不适应,无非就是辣点麻点,但是四川这潮湿的天气就要这么吃下去才舒坦。
茂梅欣喜的往前一凑:“嫂子会说我们这边的话呀?”
阿祖脸红了红:“龙婶教我的,是不是听起来怪怪的?”
“哪里哟!听得懂就可以啦。”
回来的这个一个月阿祖很用心的跟龙婶学习四川的方言发音,除了土话方言词汇有些发音不准确外,普通交流是没问题的。但她还是很少开口,因为龙婶总在外人面前对她说蹩脚的上海话,她知道这是龙婶在找优越感。
茂菊笑嘻嘻的搬了凳子自己坐下:“这菜不是前头大厨房做的,是二姐亲自下厨弄的,你吃看看。”
茂梅也殷勤的摆好几个凳子:“二姐手艺比我们好,连哥哥都爱吃。”
“他敢说不好?说不好以后不把他吃。”茂兰骄傲的用鼻子哼一声,引得两个妹妹跟着娇笑连连。
“你们兄妹感情很好?”想到杨茂德冷淡的样子,实在是看不出是个会宠妹妹的人。
“当然好,就这一个哥哥。”茂梅催着阿祖赶紧动筷子:“爹管得可严了,现在哥哥当家我们就松快多了。”
“公爹身子不好?”
“老毛病了,咳嗽得很,一年倒头光喝药。”
“嫂子以后多给我们讲讲外头的事呗,爹是个老古板,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三星和玉山哩。”
阿祖知道,三星乡和玉山镇是离杨家最近的两个城镇,往西是三星有二十多里路,往东的玉山就远了,有近百里。因为都是崎岖的山间小道,所以到三星赶集的比较多,而往玉山要花近一天的路程。但是玉山镇比较大,那里有去省城的大车和正规的医院。
双凤离三星不远,但到这里也有五六十里路,今天迎嫁的队伍天不亮出发走了足足一个上午,阿祖咽下口中的饭菜问道:“来的路上听龙婶说,过了三星乡就都是杨家的地界,真的么?”
茂梅点头:“嗯啊,不管往三星还是玉山,我们家都不用走别人的土地上过,这一片一千六百户都是我家的佃户。”
阿祖筷子上的炒肉片吧嗒掉盘子里:“那么些山和田都是?”
阿祖虽然对方圆百里没什么概念,但今天走了一上午看到的连绵不绝的山林还是很震撼的,而现在听说这些山都属于自己的丈夫,小姑娘心里有些犯怵。
茂梅点头:“都是,这边林子多,一家能有好几山头但是就开出几亩地,哥说连一万五千亩地都不到哩。”
一万五千亩地的地主放在平原地区不骇人,但是从山坡坡水塘塘边挤出点平地做田的四川,这个一万五千亩地就如散落在群山上的粒粒珍珠。
“能收很多粮食吧?”阿祖喃喃道,在上海买粮是要先从小鬼子手里换票的,而且每月买粮都要排上一天的队伍,饥饿、恐慌和疾病,都是上海统治区里最常见的。
茂菊摇头:“我家租子不收粮,只收油菜籽。”
四川这边主要种植的粮食是水稻、小麦、玉米和红薯,一年一季子,因为灌溉和地势的原因这边的田地都不大,最平整的水稻田也不超过三亩,常有的都是一亩两三分的小水田,冬点小麦秋收稻,山上的旱田再种点玉米和红薯这就是一年糊口的粮食,养活一家人不过三四亩地就够了,另外开垦出的五六亩地旱地种的都是油菜,收上来的油菜籽交一部分租子,一部分跟老爷家换油,杨家的佃户就这样世代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茂梅嘻嘻一笑:“没人告诉你这里叫油坊弯啊?”她将手向东面一指:“我家收了油菜籽榨油,然后油饼子喂猪,我哥每月都要送油到玉山镇上去。”
“嫂子以后也能去不?杨伯伯说嫂子是城里的女娃子不用跟我们一样关屋里。”茂梅双手托着下巴:“嫂子能给我们带好吃的好玩的不?”
“哼?那就不用我带了?”门口传来男声,三个女孩相互吐了吐舌头,茂兰手脚飞快的收好阿祖吃完的盘碟。
“哥,我们明天再来找嫂子耍哈。”茂梅出门时,嬉笑着狗腿的帮他哥哥整理了下胸前的红花。
阿祖无措的看着三只蝴蝶飞走,用手巾擦擦嘴赶紧站起来,杨茂德转身关了房门,自动自发的解下红花脱了外套走过去开窗透气,那一脸无视她的表情让阿祖更加不自在。
等到他走到脸盆前准备梳洗时,阿祖终于鼓起勇气:“那水,我用过。”
拧帕子的手一顿,接着还是继续响起水声,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但阿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的透过窗溜了出去,夜色掩盖了一切,摇曳的罂粟花看不到却有莫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