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骨-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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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朱见濂心底的疑惑反倒压过了喜悦。杨福表面上看起来,不像是擅长模仿的人。又或者,他如今呈现的这副面孔,也是模仿出来的?他心里有些不安,可又想不出,对方能从自己这个逍遥世子的身上得到些什么。自己现在拥有的,也只是财富而已,或者还有一个世子的名声。其余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朱见濂留了一个心眼,但这步棋,已经出手,必须要走下去。他是自负又谨慎的,是矜傲又多疑的。他的自负矜傲一定会让他继续下着这盘棋,他的谨慎多疑又一定不会太过信任杨福。
待旧宫人退下后,朱见濂抚额思虑良久,一言不发。他其实是想说些什么的,可如今,周围已经没有人能让他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他叹了口气,转眸看见立在书房左侧的釉里红器,那份压抑着的冲动再次弥漫上来。
他等不下去了。
之前,沈瓷即将参加御器厂的终选,完全没心思考虑别的事,他便忍耐下来,想等她境况稳定后再去寻她,也是希望能给她更多施展的自由。他之前派人打听过,沈瓷不出所料地成功通过选拔,如今已是几个月过去,她的状况应是稳定下来,总该能分点心思到别处了吧?
他这样想着,喉中便觉有些渴了,唤来马宁,吩咐道:“备马,随我去景德镇。”
马宁微微一愣,劝道:“世子,再过几天就要去京城了,您也知道王爷这些天小心得很。您若是这个时候还跑一趟景德镇,恐怕会有所耽搁……”
“不会。”朱见濂语气强硬:“不坐马车,仅是策马,你我二人现下赶去,途中休息四五个时辰,明日清晨便可到达,黄昏便能回来。”
“这么着急?”马宁讶异道:“如此奔波,恐怕对世子身体不利,不如等从京城回来再去,也不迟的。”
“不等了。”朱见濂用手撑着桌面,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我等那小丫头片子够久了,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马宁闻言又愣了,听这话,世子这次是要跟沈姑娘把话阐明了?朱见濂回头,看见马宁仍在原地站着,用指节叩了叩桌面,提高音调道:“还站着干什么,去备马啊。”
马宁连忙点头,带着点喜悦又兴奋的心情,去马厩领了两匹上等的枣红马,准备妥当。
夕阳西下,在渐次黯淡的天光下,两人策马狂奔,朝着景德镇的方向,疾行而去。
*****
次日清晨,朱见濂带着马宁,终于赶到了景德镇。他们只在途中的一家小客栈休息了四个时辰,其余时候便借着微弱的灯光赶路,真算是风尘仆仆。
一夜下来,小王爷想见沈瓷的心情居然没有丝毫回落。他知晓,若是这次见不到沈瓷,便只能等从京城后回来了。但此去京城,是凶是吉,成败与否,他并不清楚。由是,这带着诀别意味的见面,更激发了他的冲动。
朱见濂先去找了李公公。御器厂随意不能进入,还得需李公公替他引路。谁知李公公听到他的来意后,赶忙摇了摇头道:“沈瓷不在御器厂,不光现在不在,估计以后啊,也不会再回来了。”
朱见濂身体猛地一颤,如遭雷击,他震惊而激动地望向李公公,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李公公连忙申辩:“这不是小人的意思啊,是皇上的意思。”
朱见濂微一扬眉,声音沉冷:“说清楚。”
李公公连忙俯身,一五一十地道来:“沈瓷在御器厂没多久,就新做出了一种瓷器,叫做素三彩。首席御器师想要提携她,就派她做这一次的运瓷负责人,结果没想到,路行了一半,瓷器被江匪抢了。皇上原本对这批瓷器期待很高,得知消息后大怒,就下令让沈瓷不得再回御器厂……”
朱见濂急切问道:“江匪劫船,她可有受伤?”
“应该是有伤的,但并无大碍,具体伤在哪儿我也不知道。被江匪劫船以后,所有的护卫和窑工都被送到了医馆,听说那时候沈瓷也一起被送了进去。可出来的时候,却没看见她人,估计是知道自己会承担责任,先躲起来了。”
朱见濂不解:“不在御器厂,还可在民窑做,为什么要躲起来?”
李公公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朱见濂,犹豫良久才道:“刚才,说漏了……皇上还说,若是发现了沈瓷,先杖责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朱见濂睫毛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收拢自己的手指,仿佛要克制住手心的颤抖。沈瓷那样瘦瘦小小的身体,那样白皙细腻的肌肤,若是在仗棍之下,怎么能承受得住?
朱见濂瞪大眼睛看着李公公,逼问道:“她现在人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啊……”李公公嚅嗫了一下嘴唇,被朱见濂的阵势所骇,艰难地猜测道:“应该,应该还在京城吧。皇上虽然没发动什么兵去找她,可是出入京城都是需要证明的。按她如今的情况,大概是不出去的。”
朱见濂缓缓收回目光,自语了一句:“在京城?”想了想,觉得她若是一直呆在京城,也不牢靠,又多问了一句:“她在景德镇可有好友?若是她回来,李公公觉得她应该会去找谁?”
李公公整理着回忆的脉络,道:“我去卫宗明家做客时,曾经听他说过,沈瓷和他的女儿卫朝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很是亲近。”
“好,我知道了。”朱见濂点点头,与李公公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不愿再耽搁,同马宁启程去往卫府。
临到卫府门口,还没敲红色的大门,便听见几声银铃般的嬉笑,未几,卫府的门被打开,一个笑靥明媚的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有两人堵在门口,不禁“咦”了一声,问道:“你们是谁?来做什么的?”
朱见濂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又见她的衣服质料上乘,骄矜贵重,料想这便是卫老爷的女儿,遂问道:“请问姑娘,卫朝夕是否住在此处?”
果然,那女孩答道:“我就是卫朝夕,你们是……”
马宁站出来,替朱见濂介绍道:“这位是淮王世子,我是世子手下的侍卫。”
卫朝夕听了他的名号,立刻反应过来:“来找阿瓷的?”
朱见濂点点头,道:“她回来找过你吗?”
“没有。”
这个答案,在朱见濂预料之中。他想了想,说道:“她现在多半还在京城,估计会想法子离开。我听人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若是她能寻路回到景德镇,还望你能先照顾照顾。”
“你不说,我也会照顾的 。”卫朝夕撇撇嘴:“不过,什么叫我‘先’照顾照顾,难不成以后,还归你照顾了?”
朱见濂瞥了她一眼,镇定道:“我是这样想的。”
卫朝夕被他的回答惊了一跳,再联想到沈瓷从前同她提起小王爷时的脸红模样,很快悟出了点什么,张了张嘴,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趁着卫朝夕愣神的时候,朱见濂继续道:“之所以让你先照顾,是因为三日后我将启程前往京城,届时也会努力寻她。只不过防患于未然,先来一趟你这里,做个提醒。”
卫朝夕听到“京城”二字,眼睛霎时变亮,方才的迟滞都抛却了,激动地问道:“你也要去京城?”
朱见濂点头。
卫朝夕眨眨眼,腮边的酒窝泛起,望着朱见濂,连语气都变得温柔起来:“世子殿下,带我一起去京城吧。”
朱见濂看着她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方才的无所谓瞬间变成了谄媚的语调,不禁笑了:“为什么要带你去?”
这可难倒了卫朝夕,她摸摸头,想了好一会儿,说道:“阿瓷如果回了景德镇找我,我的贴身侍婢肯定会好好照顾她。不过,既然她在京城可能性更大,我也想同你一起去找,我和她有感应的,距离近了,说不定我就知道她在哪儿了。”她顿了顿,见朱见濂依然没有反应,干脆耍起了无奈:“你要是不带我去,我就在阿瓷面前说你坏话,让她不喜欢你!”
朱见濂觉得好笑,这连心灵感应都搬上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没想太多,觉得她想去就顺带去吧,这样的机会本来也不多,便点头道:“带你随行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别惹事,到了京城给你另外寻个住处,没人有空管你,自己安分点。然后回来的时候,再在路上捎上你。”
卫朝夕觉得朱见濂比沈瓷好说话太多了,居然这样便答应,大喜过望,立正应道:“明白!到了京城我就自己管自己,一定安分!”
☆、065 珍馐蔽人
朱见濂和卫朝夕约好,三日过后,入京的队伍从鄱阳出发,路过景德镇时,便顺带捎上她。
卫朝夕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将激动的情绪掩藏好,收拾行李也是等到夜深人静时,借着月光在自己房里暗暗掇拾。但她毕竟是藏不住事儿的姑娘,想到即将去京城,她这两天心情甚好,食欲也大涨,眼角眉梢都弯弯的,喜不自胜。恰好最近卫府换了个厨子,老爹卫宗明见了她这副模样,只当是这新厨子的菜合她口味,也未多想。
三日之约很快到来,卫朝夕起了个大早,偷偷摸摸溜出卫府,候在城郊的大路旁。她抱着一小袋行装蹲在路旁的草丛里,等了足足有两个时辰,才见淮王的车队缓缓行来。
她站起身,车队没有停下。但朱见濂坐在马车中,冲她挥了挥手,指了指后方道:“你去第四辆马车上,车上还有父王的两位侧室,性子还算温良敦和,我之前已经同她们提过你了。”
卫朝夕眉开眼笑,直点头道:“好好好,谢谢世子殿下。”说完便抱起她的小包裹,小跑着跳上了车。
那两位侧室年纪比卫朝夕大不了几岁,多一个小姑娘说说话,也是一件好事。三个人一路都是有说有笑,到了午膳的时辰,车队停下来,男子在外用餐,至于她们这一车女眷,不宜抛头露面,只需呆在马车中便可。
丫鬟将饭菜端进来,还是热乎乎的,闻起来喷香,想必后面还跟着一辆专门负责膳食的马车。卫朝夕一边吃着,一边感叹淮王车队的奢侈。芝麻牛肉,宫保兔丁,莲子粥,栗子糕。出门在外,菜肴虽不如平日丰富多样,但亦算是美味。尤其是那份栗子糕,栗子泥里夹着金糕片和澄沙馅,松软细腻,香甜适口,吃得卫朝夕那颗心都快飘出来。
“这个栗子糕,一会儿还会再上吗?”卫朝夕垂涎欲滴,眼巴巴地看着另外两人。
其中一位侧室噗嗤一笑:“出门在外,除了王爷和世子,每个人分配的饮食都是定量的,姑娘忍一忍吧。”
卫朝夕的嘴里咀嚼着,终于把最后一点栗子糕的嚼了干净,但味觉还留着贪恋,一时间坐不住了:“两位姐姐,我……我还是出去问问有没有多的。”
在两位侧室含笑的点头中,卫朝夕轻手轻脚地溜下了马车,四处张望。她先寻了那辆准备膳食的马车,得知栗子糕已全部分发出去,不由失落。
就在这时,她眼尖地瞟到了一个丫鬟,提着一个食盒,往后方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去了。她的鼻尖仿佛又嗅到了栗子糕的飘香,想着在马车内用餐的应当是女子,便兴冲冲地奔了过去,想腆着脸要一两个。
待丫鬟放下食盒离开,卫朝夕请轻手轻脚地攀上了马车,轻轻把帘子拉开一角,小脑袋暗戳戳地探了进去。
这一探,整个人便愣住了。
马车内哪是什么女眷,分明是个颠倒众生的俊美男子,凤目狭长,面如冠玉。
就是……看起来有点呆。
“你你你……”卫朝夕张着嘴,不知是因为没料到车内是男子,还是被这俊美的容颜摄了心魂,竟是语无伦次。
马车内的杨福,本来稳稳当当地坐着,突然瞧见卫朝夕的脑袋伸进来,也被惊了一跳。
“你是谁?”杨福问她。
“我啊……”卫朝夕指了指自己,看看杨福,又看看食盒中的栗子糕,吞了吞口水,乖乖回答:“我叫卫朝夕。”
“没问你叫什么,问你来做什么的?”
杨福说完,担心卫朝夕半个身子悬在外面太久,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又补充道:“你进来说。”
卫朝夕神思略有恍惚,趔趄地钻进来,合上门帘,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来:“我,我就是想来问问,你的栗子糕,能分给我一个吗?”
话一出口,见杨福眉宇放松下来,又纠正道:“不,两个。”
杨福看了卫朝夕一眼,有些困惑:“就这样啊?”
卫朝夕咬着下唇,提溜乱转的眼睛在他脸上绕了一圈,憋了半天才开口:“那就,三个?”
杨福看着眼前这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灵巧的眼睛,期盼从其中自然而然地显露,对着食盒里的栗子糕流口水,看样子,是真的为了吃而来。
他把栗子糕从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