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寄余生-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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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次薛文锡倒是认真回答了:“自然是跟我回去了,我提你当我的副官!怎么样?”
伤兵又愣了,口中喃喃:“副官……副官……”而后问他,“我是副官,你是什么?”
“我?”薛文锡笑得不拘小节,“哈哈,大概是个团长吧。”
“有团长这么大?那你到死人堆里翻什么烟头,你就骗我吧!”伤兵瞎哼哼,“说我像你儿子也是骗我,但你骗我什么呢?我又没什么好骗的。”
薛文锡神秘地又不说话了,他领着伤兵一路走回自己的住处——这路溃兵的最高指挥处,自己的住处,一个简陋的帐篷。
说起来他本来真算不得什么团长,团长是关敖的上峰,关敖是他的上峰,他是个再小不过的芝麻小官,带着不知哪里来的愤怒想要打日本人,打死日本人。然而关敖倒霉,安然坐在自己的大营里就被一炮轰死,死了连尸骨都没有。
团长也倒霉,当时就站在关敖旁边。
而薛文锡,因为遇见了故人,所以就这么迷迷糊糊机缘巧合地成了个团长。
他宁愿自己不是。
“先擦干净你那一身灰!”薛文锡随手挑拣了一块干净毛巾扔过去,伤兵接住了,开始擦脸擦脖子。
没过一会整条毛巾都擦成了黑色,伤兵的脸却是白出来了,五官也显出来了,果真是清秀干净的小孩子,看来可能都没过二十。
薛文锡一屁股坐在自己床上,看着伤兵擦脸。他觉得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好像终于有了些生机。
伤兵擦完脸,擦了下脖子,便提着毛巾站在原地不动了:“越擦越脏了。”
薛文锡叫一个小兵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去洗,在他耳边悄声道:“带你去洗澡,你个上辈子积了德的。”
伤兵的眼睛亮了,低低地嗯了一声。
薛文锡弯下身来,掀开他几乎不成裤子的裤子,看了一下他的伤:“腿怎么了?”
“被死我后面的人捅了一刀,没药治,好不了了。”
“死你后面的?中国兵?”薛文锡顿了一顿。
“嗯。他突然死了,倒在我身上,手里的刀就扎到我腿里,刀柄从他眼窝里扎进去,从后脑勺出来了。”
薛文锡听闻后猛地直起腰来:“你先去洗澡。”而后转身叫了一声,“军医!军医呢?让他赶紧滚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胡汉三又回来了。还有人吗?
第56章 伍拾陆 薛承福
“薛承福?”薛文锡坐在床沿上,翘着个二郎腿,盯着洗完澡后干净白嫩的伤兵微笑,仿佛对自己取的名字很是满意,“你就叫薛承福。”
薛承福得到了一条新拐杖,此刻正一瘸一拐地朝薛文锡走来:“爱怎么叫怎么叫,你现在就是老子的衣食父母了。”
“老子的衣食父母?”薛文锡重复了一遍,哈哈笑两声,却也不恼,只有趣地端详着他,觉得自己捡了个宝。
薛承福确实和靳云鹤一般年纪,洗干净以后竟也白嫩得好看。他的脸是稚嫩的,五官清晰端正,此时眉眼含笑地看着薛文锡,与方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大相径庭。
“老子是爷爷的儿子。儿子过来,给爷爷做个伴。”薛文锡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处,快活地说道。
薛承福便真的走过来,一屁股在他边上坐下,侧头看他。
真好。他也觉得自己像是有个家了。
两人安安静静地靠了一会儿,薛文锡凑过鼻子,把脸埋在薛承福的头发里,深深嗅了一通。
“名字取得难听点,灾祸少一点。”薛文锡在他耳边低声道,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脑袋上虚虚抚摸着。
薛承福低低笑了一声:“嗯。”
他很怕自己手重,失却了分寸。此时面对这样一颗自以为脆弱的脑袋,薛文锡突然觉出了一些手足无措。
他想,自己从前对靳云鹤是那样粗暴,他也许是会痛的吧。
思及至此,他把头抬起来,手也撤了回来。
薛承福趁机一翻身趴在了床上,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薛文锡拿手撑起了身子,开始从上到下地打量起身前的人来。从满头乱发的脑袋到纤细瘦长的脖颈,再到一掐掌就能揽住的小细腰——那里微微地凹陷下去了。到最后看到圆滚滚翘起来的屁股,他咽了咽口水,继续往下看去。
心里没有丝毫促狭之意,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掀了薛承福的裤子,想要看看那伤处。
“嘶。”薛承福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翻过身来。
“疼?”薛文锡立即收了手。
“不疼。”薛承福摇摇头,转身又趴了回去——他就是下意识地对那处腿伤敏感。
“你以前的名字…”薛文锡转了个话题,顿一顿,末了觉得他倒像个少爷,“应该挺好听的。”
薛承福懒洋洋地哼哼两声:“还行。”
“为什么忘记了?”
“想忘就忘了。”
薛文锡哦了一声,终于还是拍了拍他的屁股——方才想了很久,如今一下手,确实是非常地愉快。
而后他利索地起身,一溜烟没了影:“到饭点了,我去弄点吃的。”
薛承福则仍旧趴在床上,还在瞪着薛文锡。
“什么团长爸爸的,没点样子!”
嘟嘟囔囔一句,完后低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他觉得自己已经掉进了粪坑,就算再爬出去洗干净了又怎样呢,自己早就浑身发臭了,他怀疑自己本来就该是长在粪坑里的。
想到这里,他觉得胸口堵得慌,于是很快就不想了——那又怎么样呢?
自己马上就有饭吃了。
意料之外的是,团长的伙食,竟也粗糙得比小兵的好不了多少。
好在没人有空挑剔这些,薛承福很快就扒拉完了一碗饭,抬头却见薛文锡没怎么吃,正在看自己。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看什么?我有这么好看?”
薛文锡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匆匆吃完饭,他干脆放下了筷子。
薛承福还在大嚼大咽,一时腾不出嘴来说话,然而抽空扭头一瞥,他倒再不怕挨饿了,只怀疑薛文锡是在给自己留饭。
一个团长,吃得这样拮据,难道这支队伍真的走到穷途末路了吗?
薛承福漠不关心地想着,决定还是先吃完这顿再说吧!
扒拉完干巴巴的饭菜,薛承福打了个饱嗝,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本来他是不会不好意思的,脸上如皮厚的灰泥就像层面具,埋葬了他的羞耻心,然而洗了个澡,他的羞耻心再次无处可藏,只得又跑了出来。
因此他是真不好意思,以至于竟然脸红了。
薛承福恨恨把手按在胸口上,怎奈这串饱嗝竟像没完没了的一般,怎么也忍不住,于是他只得兔子一样撒腿跑到帐篷外去了。
在帐篷外吹了会儿冷风,嗝是不打了,但薛承福也不是很想回去。
只因他对薛文锡这个人,实在是很没有把握。表面看起来,薛文锡大概是个不修边幅又有些仪表堂堂的团长,然而实际上,实际上谁知道呢?
他总能从薛文锡或浅或深的眼神里看出几分要吃人的感觉,自己真有这样的魅力吗?
薛承福有点失落,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从前了,从前的自己当然是漂亮好看的,而现在的自己,他很不愿直视。
于是沉着一张脸,薛承福满怀心事地迈着瘸腿在外面又拐了两圈,手里拄着自己的新拐杖,一下一下地跟着自己的步子遍地乱敲。
他是很想要想清楚些什么,但无奈总是事与愿违,走了两圈以后发现自己都要被风给吹懵了,反倒什么都想不清楚。那么就只好按着性子来了,横竖怎么想,这人生也是想不通的,那么又何必再想呢?
他知道自己虽然存着戒心,可仍是莫名很愿意亲近薛文锡的。
薛文锡对自己的好也许真的有所企图,可无论如何,他给了自己饭吃,给自己洗澡,给了自己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那姑且可以算作家吧。这一切几乎叫薛承福从心底都颤了一颤,几乎要感动得落泪了。
于是虽然对自己的外表已然无甚自信,薛承福还是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尽量平衡着双腿,尽量四平八稳却仍是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帐篷。
此时薛文锡正坐在床上看书——天知道他哪来的书。
薛承福下了这么个决定,心里觉得就跟把死了的自己再又重新翻出来似的,一时很是犹豫,可边犹豫的空儿他就已经走到了床边。
薛文锡没抬头:“吃饱了?”
薛承福在他面前跪下来,低低嗯了一声,开始解他的裤子。
薛文锡不看书了,瞪他:“你干什么?”
“你给我饭吃。”薛承福只这么说。
“嗯?”薛文锡挑眉,“我知道。”
薛承福还在动作,抽空耸耸肩,尽量表现得非常随意:“对啊,就是这样,你给我饭吃。”
薛文锡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然而他抬手摁住了薛承福:“你也怪累的,早点睡吧。”
薛承福不动了,僵直地跪在地上。
薛文锡则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以前到底是干嘛的?”
末了薛承福轻轻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抖抖腿,低着头道:“我么,吃着家里的闲饭不做事。”
薛文锡点点头,哦了一声,似乎很是明了了。哦罢他放下书,转身把被子铺上,再又细致地拿手捋好,啪地一拍:“行了,滚上来吧。”
他又转头面对还在专注着自己脚趾头的薛承福,只觉得现在看起薛承福来又多了些什么,仿佛是自己用目光把薛覃霈靳云鹤都揉碎了,捏成眼前这一个人。
“嗯。”薛承福接着就把目光从脚趾头上收回来,爬上了床。
第57章 伍拾柒 再返故地
靳云鹤被逃跑的人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跑,直到被挤进一个防空洞。
防空洞阴暗潮湿极了,恍惚让他以为自己早已死去,如今已经转世投胎变成了一只老鼠。
警报解除以后,他又迷迷糊糊地跟着人群走了出来,人们各自回了家,他却在原地兜兜转转,不知到了哪里。
他想回去找薛覃霈,可是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
于是走投无路,他沿途询问着,用两只脚走到了天河园。
天河园又变成小桃园了。靳云鹤恍若隔世地看着那里简单立着的小木牌,上面刻着小桃园三个字,木牌后面便是一片隐隐绰绰的绿树青草,带着很清新的味道,一条小路从他脚下延伸下去,曲曲折折地往里一拐,仿佛真能通往桃源似的。
他突然鬼使神差地转身想要夺路而逃,可因为实在无处可去了,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
小桃园变成了天河园,天河园又变成了小桃园,变来变去的,其实也没怎么变,靳云鹤轻车熟路地往里走,有心数着,发觉每一处都是那样的似曾相识。
世界正在翻天覆地地把自己吃了又吐,呕心沥血地变化着,可这里却变着变着又把自己给变回来了。
靳云鹤仰着脑袋不动,他也变着变着把自己给变回来了。
而后转头四顾一番,小桃园确实已不复当年风光,处处都是一副凋敝光景。靳云鹤又游魂般走了一圈,走到了自己以前住的地方。
天色黑得透了,但靳云鹤看到了光亮。那个小小的院子里,确实还有灯亮着。
他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门内响起了局促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你?”门内的人惊讶得挑起两条长眉,而后又道,“你…”
始终没能说完一句完整的话。
“我啊。”靳云鹤站立着,手指却又偷偷绞起了衣服,“是我。”
“进来吧。”阮凤楼闪了闪身子,靳云鹤便不客气地进了屋子。
靳云鹤搓了搓手,仿佛是有些冷,但这样的天气,说起来确是不会冷的。他转头打量着周围四处,一下子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个小孩。
“你是…阮凤楼…”犹犹豫豫地说一句。
阮凤楼也没听出他那句话究竟是不是疑问,于是只得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靳云鹤自顾自地点头,突然说道:“你让我留下来吧,我什么都能做。”
阮凤楼愣了一愣,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大概是有些潦倒了。潦倒的人他这些年见过太多,所以也有些见怪不怪。
因此问道:“你能做什么?”
言罢也不遮掩,从上至下地打量他,尤其是他那张脸。
靳云鹤看出来了,觉得脸上很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