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行-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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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将军的士卒尽数折损,淑安恐将军拿我来行奇招。”
“不错,养着你就为了奇用。”没想到慕容盛承认的爽快。
“所以心中惶惶然,甘愿为将军献计。”
慕容盛笑了一下,比此前的笑都要真实,带着些顽童的恶劣,他道:“然我偏不退兵,必要使陆恒死于我马下,才能平息心头之耻。如此,小娘子还有什么要说的?”
谢幼安一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想看清他眼底神情,“当如鸿鹄高飞”不信在童子时,便能说出这话的慕容盛,是个只会逞匹夫之勇的人。
“将军可听过散骑常侍谢万石之名?”谢幼安不待他回答是否,便接着道:“昔日谢万石伐燕兵败,使得豫州大部沦陷,最终被废为庶人。”
“听过此人,陈郡谢氏的宰相谢安石,是他的兄长。”慕容盛颔首,道:“陈年旧事了,这又如何了?”
“散骑常侍谢万石与尊君一样,”谢幼安顿了顿,笑道:“全无将才。昔日谢安石也明知其弟会兵败,不也未曾阻拦,将军可知为何?”
见慕容盛眸光微闪,谢幼安便知他猜错了,“听闻谢万石兵败革职,才有谢安的‘东山再起’。”
“非也。我晋朝士族以家族欣荣为重,绝不会故意使得兄长出错,此乃损人不利己。”
“那便是知道阻拦无用?”
“对,大势所趋。”谢幼安颔首,道:“将军能做的,便是如同前太宰谢安石昔日所做的。早日退兵,止损而已。”
“分析利弊,诡辩一番还是在劝我退兵。”慕容盛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道:“我觉得你所言极是,但我就是不想听。”见他面上一本正经,看不出是在故意玩笑,像是真喜欢有勇无谋的死磕。
难不成确实是个庸才。
谢幼安心里微恼,语气便没那么恭敬了,淡淡道:“将军八位亲弟,尊君最喜的乃是段后所出嫡子,尊祖父最喜的乃将军之弟,此二位皆非帝王之才,将军甘心看着燕国至此一蹶不振,虎狼分食?”
“好大的胆子。”
慕容盛是父亲的长子,却一直不得父宠。他哪怕表现的毫不在意,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他又冷冷说了一遍道:“小娘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谢幼安于是心中暗悔。人在屋檐下,见他没有立刻翻脸,便认错道:“是淑安妄言,将军恕罪。”
慕容盛静了一瞬,却不料大笑起来,笑完又道:“想让我退兵亦可。”
“将军还有何顾虑?”谢幼安提神,看来慕容盛真有退兵之想。
“我心情不好了。那处有架琴,你若弹的好,我便饶了你不敬之罪。”
他方才还大笑,哪里是心情不好的样子,谢幼安心中腹诽。
慕容盛想一出是一出,而她身处敌国营帐,哪里能说什么拒绝的话。军营里竟然还有琴,她皱眉,走到慕容盛所指之处,从箱子里真的翻找出一架琴。
只是那是一把胡琴。
见她露出为难之色,终于不在是淡定的模样。慕容盛不由轻笑道:“女郎不是自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既师出江宴,可不能给师门抹黑。不然岂非对不起我待你贵客之礼?”
言下之意,便是弹不好就收回她的自由了。
她什么时候自称精通琴棋书画了,此且不论。但这琴与晋人名士的古琴不同,胡琴是长长一把拉弦之乐,与古琴可谓天差地别。
她定神思忖。看见慕容盛眸子弯成月牙状,带着戏谑之色。
静了半响,谢幼安抱着胡琴,在慕容盛惊异的目光之下,将琴横了过来。放在膝上作古琴之用,弹了两根弦试了试音。
左手轻勾,右手拂弦连拨不断。
一曲舒缓写意的酒狂,在刻意操控下,被她弹拨的犹如十面埋伏般激昂。又带着胡琴异域风调,乃转商为角,后变徽加快。
她脸上低垂,背脊直挺着,素衫窄衣,依旧隐约可窥晋人名士之风采。
时人喜爱音乐,曾经有大名士刘琨守城被围孤立无援,半夜时分,他白衣胜雪,独自登上高楼吹奏胡笳。一曲哀伤凄婉,让城外嗜血胡人都无不动容,匈奴兵怀念家乡,皆泣泪而回。
曲终,慕容盛心底微微一动,笑意不由收敛半分,拍了拍手,道:“有美一人,宛如清扬。”
谢幼安放下琴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
“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此乃《诗经》中有位美人,眉目婉美多情。后半句是今日有缘喜遇,与你携手同行。这教她怎敢再接话。
“这曲《酒狂》,将军可满意?”半响,她干巴巴道。
“酒狂不是古琴曲么?我可没听出这是酒狂。”
古琴最初五弦,后加文弦武弦各一根,是有七弦琴。谢幼安既会弹五弦琴和七弦琴,便能弹两根弦的。
谢幼安顿了顿,道:“到底天下乐器殊途同归,淑安是照着曲谱上弹的,将军怎会听不出呢?”现今乐谱只记录大概,并不精确,讲究奏乐者的悟性。所以谢幼安说按照乐谱弹,也算并没有胡说。
“看来,我掳来个了不起的女郎。”慕容盛笑得开朗,但真实心思令人难探,说道:“我该派人好好探查下啊?
“淑安无所隐瞒,不怕将军查探。”放下胡琴,谢幼安垂眸应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有位公子十分自恋,谢幼安内心:滚犊子
☆、逃离燕
接下来几天慕容盛都极忙,看来真要撤军回燕了。谢幼安心想。
日益临近,她心中倒是慌乱了。手里抓着那卷《孙子兵法》,尽量让自己定心,然越看这部兵书,越觉得慕容盛之将才,不屈于陆恒之下。
若非有一个太子父亲慕容宝,还有一个昔日的神将,如今年迈昏庸的慕容盛压制着。此子必是晋朝大敌。她要从这深藏不露的慕容盛眼底,固若金汤的军营重地逃脱,何其艰难。
“将军,能把我的簪子还我吗?”谢幼安随意、笑盈盈地道:“我不会拿它当利器,只是此簪是母亲所赠,不忍遗弃。”
“如此,陪我下盘棋。”慕容盛指了指几上棋盘,明日便其行回燕,他此时心情不错,道:“赢了,簪子还你。”
“本就是我的簪子。”他斜瞥了一眼谢幼安,皮笑肉不笑的。于是谢幼安不待他言,便忙道:“好吧,下便下。”
慕容盛笑出声,把棋盘望前推了推,径直先落了粒黑子。没有半点谦让的意思,谢幼安微撇了撇嘴,跪坐在他面前,目光凝神于棋盘上。
这种源于汉人的东西,她身为谢家女郎,还能俱他不成。
一来一往,两人都落子极慢。
慕容盛先前还落子快些。
见谢幼安下的慢,他笑着睨了她一眼,便也慢悠悠地下。仿佛是在迁就她的速度,谢幼安当然也察觉到了,但她不为所动,依旧慢慢地下。
半柱香后,果然慕容盛的黑子大势已去。他笑道:“不愧是江宴弟子,是我输了。”
“我的簪子呢?”
“晚些让人送去。”
谢幼安心中微惊,怕他要细细检验,问道:“不知将军决定明日何时回燕?”
“清晨天晓。”他拿起那本谢幼安一直在看的《孙子兵法》,笑道:“你当回了燕国,筹备军粮很简单么?近日一直在读孙子,可有所悟?”
“打发无聊罢了,能有甚么所悟。”她谦逊道。
他语调疑惑喔了声,眼带笑意道:“如此聪慧的女郎,若说读了这么多日还无所悟,我可不信。”谢幼安不知他想说什么,便不语,揣测着他言下之意。
“为何不言了?”
“我该说甚?”
“无所得也好,也好。”他终是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根银簪,朴素低调,毫不起眼。递到她手,道:“美人素簪绾发,亦美。”
谢幼安取回自己的簪子,松了口气。
“不如再下盘棋,若我胜了,便要应我一个条件。”慕容盛眼眸微挑,笑看着她道。
“反之,将军应我一条件?”
慕容盛颔首,将黑子往她面前推了推,竟还让她先棋。谢幼安自己是四品通幽,若发挥得好,敌手是三品具体她也能胜出。
谢幼安当下凝神,落下一子。
她判断慕容盛是六品,就算藏了几手,也没道理能赢她。所以明知不简单,但仍自觉胜算极大。
窗外掩着萧潇寒风。
半柱香后,谢幼安越下越凝重,纤手拈着白子,目光在棋盘上不曾移开。她自负颇精棋艺,除了几位较父辈仍年长的高手,甚少遇到过敌手。
但眼前这个慕容盛,明明是胡人将军,竟也棋力甚强,丝毫不在她之下。反观慕容盛,依旧气定神闲,脸上带笑。
一炷香之后,谢幼安看着满盘大势已去的黑子,抬眸久久无言,半响蹦出四个字:“殿下耍赖。”
“休要污蔑我。”她此言甚不理智,分明是气坏了,慕容盛开怀大笑道:“我从未悔棋,也未多下一颗子,还让你先走,谈何耍赖?”
“殿下真是深谋远虑。”谢幼安面色平静,内心咬牙切齿。在建康城的不逢敌手,到像是养在深闺了,没有半点自知之明,连自己的棋力逊色他良多,都半点没有丝毫感觉到。
“过奖。”他笑得猖狂道:“我与人下棋想输想赢,全凭心意,不过一念之间耳。此乃天纵奇才,凡人不敌亦是常态,你何须如此沮丧?”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倒是隐约有点王烨之的影子了。或是太过熟悉,谢幼安不由放松了些,忍不住嗤道:“棋或不及你,单凭琴书画玄谈,淑安不才,定然全胜于将军。”
“怎能比这些,若说古六艺中礼乐射御书数。便有射与御两种,你不及我。”慕容盛打破她从容不迫的面孔,只觉得异常高兴,笑吟吟地道:“江宴的弟子不会不守承诺吧?”
“殿下有何吩咐?”
“留着日后再说吧。”
晨起练兵,午时正是慕容盛最忙的时候,他很快走了。谢幼安轻摸银簪,待周围无人时,轻叩簪头。簪子里打开是空心,里面全是粉末。
“他的话是何意思,警告我,还是我多心了?”她垂眸细思,将簪子藏在怀里,心道:“无论如何,赌一把吧。”
深夜,忙碌了一天的燕军都回营休息,星星点点黑幕。
她没料到的是,明日便撤军回国,燕卒却毫无松懈之意。不过这也无大碍。
谢幼安拿着一盏火烛,身着士兵衣裳,来到慕容盛帐前。簪尾在火烛烧烫,戳破窗纸,冒起淡淡白烟。谢幼安屏住气息,等了片刻,悄悄进入帐内。
慕容盛躺在胡床上睡得极沉,她将火烛吹灭,手在他身上很快找到令牌。还摸到一把匕首,抽出一看,刀身在月光隐泛寒光,是把利器。
看了看沉睡中的慕容盛,想着此子日后若能得势,必将是晋人大敌。谢幼安心中这么想着,匕首抵到他胸口,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再冷静,她毕竟是士族女郎,连鸡都未杀过,何谈杀人。
算了,他能不能得势还难说。
谢幼安收起匕首,藏入怀中,连着他的令牌随身玉佩,一齐摘下拿走。
随后朝着晋人驻军的方向,她步态从容地走去。
“且慢,你是何人?”果然被巡逻的士兵拦下,谢幼安旋即掏出令牌道:“我乃长乐公近侍,将军有急事要办。”领头的检查了令牌无虞,还了给她,抱拳让路。
谢幼安脚步稍稍加快,显得确有事要办,但毫不仓皇。一路无阻,顺利的谢幼安暗叹果然时来运转了。只要充作燕兵,在客栈以玉换马匹,天亮她便能回到晋军营里。
若是慕容盛的追兵到来,此地一路广阔她无处可躲。
谢幼安犹豫许久,决定在客栈待上一夜,天亮慕容盛若还没收兵,陆恒必会亲至。
她找到简陋客栈,见到是汉人伙计,便暗自舒口气。上前道:“一间上房。”她一身胡人士兵打扮,又是深夜来此,伙计战战兢兢地说:“是,上房在两楼,左边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