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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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夫的眼色却愈凝愈重。
“陛下御行——回銮——”
司礼太监最后一声唱被拖长在静谧的廊道中,尾音自承明殿而出,远处未央宫,浩大的灯烛火海漾成一片,风吹微动,静静等着这座宏伟帝国的主人巡阅、检视他的天下。
而他的承明殿,被留在宫妇夜复一夜的叹息声中。
就像永巷之中被遗忘的每一处叹息。
每一声。
“婉心……”卫子夫的声音像是被残风撕裂开,尾端还带着说木砦不ǎ芰艿模罟锹雎缫老】杀妫巧簦攀到倘司Х浅!K纸辛松骸巴裥摹�
婉心正在重帐外头,拿金针挑烛台上砌厚的蜡油痂,恍然听得动静,便将金针随手搁放一边,挑起帐幔,迎了进去。
“娘娘,这是怎么啦?”
原想卫夫人或是要起得床来啦,只叫人伺候洗漱,便没着心,像往常一样进来。甫一进帐,才知事情大不好,婉心心中大急,却见那卫子夫面色苍白,冷汗已将亵衣洇湿,她摁着床沿的那只手,指骨沁白,瘦如枯枝;另一只手轻抚小腹,明明是那样克制小意的样子,却仍在不住发抖……
婉心才趋前一步,腿便软的没能耐,“扑通”一声跪在床前,额头差点磕上小柜:“娘娘,身子不适么?宣……宣太医令吧……”
平时鬼精鬼精的伶俐丫头,此刻连话都说不利索,抖抖颤颤的,可真是受了大惊!
卫子夫虚势扶她:“不成的,没的惊动了陛下……”
“娘娘呀,现在可都什么时候啦!您还要处处为旁人考虑!婢子说句大不敬的话,明知娘娘月份儿小,陛下他就不该……”
她终是害怕,另半句话,咬碎了吞进肚里。
后宫宫人嚼道九五之尊龙榻之事,该当杖毙!
索性,最后脑袋瓜子拨开了猪油,活起来啦,否则,依卫子夫一贯贤良、不敢生事的性子,严治内廷,自是不屈理。
☆、第29章 金屋无人见泪痕(14)
“那不当这样讲的,”卫子夫靠着床幔,虚弱笑道,“傻丫头,陛下恩宠来啦,本宫能把他往咱们承明殿外头推么?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样的恩宠,旁的宫妃梗长了脖子盼也盼不来的,永巷八大宫,佳丽何止千数?个个削尖了脑袋盼着呐,陛下念着本宫,偶尔能上咱们这边来,已是本宫莫大的福分。”
婉心跪在青琉地上,哭的不成样子:“娘娘莫说这些个劳神话,凭主儿怎样吩咐,婢子照办就是。——只是,望娘娘多多念着自个儿身子呀!您倒是说,若不请太医令,娘娘腹中胎儿……若是有个什么,谁能担待?”
“不打紧,疼也不疼……便是有些个不舒服……”
婉心因端了一盅炖补来,妥帖伺候着:“婢子伺候娘娘喝下,又暖肚子、又养身子,可真好。您榻上这么歪着,没的别胡思乱想……有事吩咐婢子去做便是。”
卫子夫这会子脸色倒是好了起来,柔柔笑开:“本宫说没事,果然半点事儿也没有。你瞧,手脚利落着呢……”
“可当真没事儿啦?”
“可不是,”卫子夫因笑,“方才也不知怎么地,陛下一走,忽地腹中便有那么一小阵儿绞痛,又抽着,直像有人把肠子拽紧了打个结呢,难受的紧。本宫忍过那阵劲儿,可就好了。”
婉心不由蹙了蹙眉:“凡事不能忍呢,”又想起卫子夫事事为人着想的好老实人肠子,不由叹息道,“旁的宫妃身上有个小痛小痒啦,莫不逮着好样儿的机会,大作文章,教陛下心子里、骨子里都疼的紧,您呢,肚里搁着个金镶玉的宝贝疙瘩,半点儿不懂讨点恩宠来!您这儿稍微有些个风吹草动,陛下紧跑来呢……”
“说的甚么话,”卫子夫笑着叨她,“陛下有陛下的事儿,这么大的天下,全赖他一人理治,宣室殿案上哪日奏章不叠的跟小山似的?再说……”她话锋由是一转,眉尖攒着一团浓愁,像是开玩笑,可又实实教人不免落下泪来:“再说,这四儿保不齐又是个小公主,自诸邑出生后,你可瞧见皇帝开心了?陛下年轻轻的,公主已生养了好多个,不管甚么物什,多了,可就不值当放心上啦……”
“娘娘胡说甚么呢,前头已生养三位公主,老天若长眼,这第四个,该当要赏个小哥儿啦!您好生养着,糟心厮门乱嚼道的话莫理,安生诞下个小皇子来,咱们这承明殿,可就跟着升道啦!”
卫子夫执意不肯传太医令,一盅补品下肚,气色也好了些,因扶帷幄唤婉心来:“好能成的,是他饿了呢,”她笑着指肚,又说,“本宫歪着也没甚么事儿,你去将陛下寿辰各宫嫔妃送来的‘孝敬’拿来瞧瞧,——陛下端的没事儿,怎把宫妃们的心意摆本宫宫里呢?”
婉心笑道:“这不正是陛下一片心意么,——可想见,陛下心里头,将娘娘摆的如何重……那么些个礼品上来了,自个儿也不留着,只叫人送来咱们承明殿,给娘娘先过目。再要分派给各宫美人们的回赏,恐也得娘娘掂量着给陛下拿主意,是这么个心思了。”婉心笑的愈发钻心儿的乐,承明殿里拿自家娘娘开玩笑,亦不算犯忌讳,卫子夫一向待人亲厚。她因说道:“婢子这便去拿来,娘娘也要仔细眼睛,熬了灯油看,跟秉烛夜读似的,费眼睛。您好好儿养身体,前途无量呢……”
卫子夫面上一羞:“坏嘴丫头……成日的尽说道些甚么呢。”
汉宫宫妃媵人,尽是些心思玲珑的好主儿。这些个皇帝寿诞孝敬,一样比一样磨心思,婉心执灯,卫子夫一面看,一面说道:“好东西,材质倒不算金贵,可花着些心思呢。这样玲珑的心,陛下看了也会欢喜……”
婉心原是会说话的,听卫子夫这样说,便也笑着:“咱们承明殿承着盛宠呢,借娘娘高风,婢子才得幸瞧见这么些个好东西。”
“怪会说话儿,”卫子夫嚼道着,也笑,“累不累?秉烛台这么照着,手恁酸,搁那儿吧,本宫眼前明堂堂的,不晃。”
婉心嘻嘻一笑:“婢子不过膀子这边上有些酸劲儿,值当什么!这些功夫掖庭里头练出来的,抬个铜烛台呢,累都喊不上。娘娘真是个好娘娘,这样子体恤奴婢,酸劲儿上来了,婢子便换班。这边上,总得有人伺候着,娘娘用眼睛呢,连烛台都不肯举的,传出去,叫别个宫里笑咱们承明殿当值丫头手上没半点功夫……”
“好丫头,本宫料是说不过你……你便举着吧,”卫子夫正握一幅帛卷,因呈展开来,向婉心努了努嘴,“你帮本宫托一托吧,这帛卷怪长,想是字画呢,不知哪宫里送来的,这样好的心思,”她笑了笑,“凭良心说,这么些个精细活,本宫是做不来。”
“娘娘说瞎话呢,”婉心笑着去托那幅呈展开的帛卷,“凭她们本事,好会哄人的,——怎么肚里个个没名堂?她们会她们的精细活,字啊画啊的,娘娘怎就逊她们?咱们承明殿以歌舞为精,陛下不是回回来都乐开怀?”
卫子夫眼底有光色闪动,悄悄地黯淡下来,这种小心思,凭婉心再聪明,怕是也摸不透。
这样子的苦水,只能她自己吞咽。
卫子夫身阶卑微,母亲没籍为奴,将她生在平阳公主府下等杂役居处,她自小过的日子,皆是受人白眼,再大些时,因模样长得巧,被选了去充入燕乐伍中,习歌舞,她性子不钝,习练十分勤快,歌艺舞技长进亦是十分明显。因而才会教眼睛高了眉毛儿的平阳长公主相中,后番际遇,自不必赘述,那又是另一个汉宫传奇了。
充习歌艺舞技,说来也不过是达官显贵的玩物,于卫子夫来说,多多少少是一番苦难的回忆,搬不上台面的出身与过去烙上的印记。
哪像现下那些个宫妃,所倚仗的是身为朝廷重臣的父亲,一路庇护,她们自幼通熟字画音律,而非下等贱籍所学之取悦主人用的歌舞。
一面是玩物似的技能,一面却是家世显耀,深宅香闺中大家小姐的底蕴与修养,她如何能比?
说来都是辛酸泪。
婉心未知自己触了卫子夫心事,只见她低头沉思默然,便道:“娘娘,眼睛累啦?歇歇再看吧?这些字儿画儿的,恁是不生脚,又不会跑,您什么时候看,都是一样。”
卫子夫这才缓过来,勉勉无力笑道:“这画儿是哪宫里送来的?”
凭掖庭当差的,都是有些过人本事的,不说过目不忘,但总也得记忆力远出常人,细项单子列的各宫里孝敬上来的礼项,她们这些当差宫女子都能数来一二。若不然,主位问起话来,一懵三不知的,可要成大祸啦。
婉心只瞧了一眼,便娓娓答来:“昭阳殿阮美人的手迹。”
卫子夫的脸色愈来愈白。
皇帝随性儿,就这么喇喇走着,心不在焉,后面随行一队侍从,不敢提醒皇帝,又不敢停下来,只能这么的小意跟着。
这天气也真怪,已是入了春了,前遭也算暖了些时日,原以为晴光一派潋滟,草长莺飞的暖春就要来了,谁料,这搭子又稀稀落落打了几个雪点子。
随扈打了黄盖伞,将皇帝遮的严严实实,半丝儿风也不透。皇帝抿着唇,只顾走,也不说话。
杨得意有些急,心想,陛下心里琢磨着些甚么呢,说是上长乐宫走走,已是大怪——长乐宫那遭事儿可不还没散出风声去么,只这么兜着,屈指可数的几个亲信心里约莫有个底儿,旁的人,能知道什么呢?长乐宫老太后早已经不在啦,皇帝扣着唁信,秘不发丧,既这么打算着,便该躲开老太后寝宫,方能叫人不生疑。这会子行去长乐宫,去做甚么呢?也不请谒,也与长乐宫扯不开家话来,没的过去叫人白白捉住把柄,虽说这宫里头名头上可都算皇帝亲信,可这话能信么?宫里墙头高,耳目亦多,随便传出些什么,可都算是大秘闻,于皇帝,极不利。
杨得意侍候皇帝许久,一贯为皇帝着想,心里明明揣着这么个想法儿,是为皇帝好,却又委实不敢说。人道伴君如伴虎,这话不假,谁知这老虎近来毛可还顺不顺,揪了尾巴,惹恼了山大王,可要怎么收场?
他是一贯为皇帝好,可也不能与自己脑袋过不去呀。
可不是?
正这么思忖间,杨得意没顾上脚下,被个石墩子绊的一趄,吃了一身冷汗,方才醒转过来。
这不“醒”还好,一“醒转”,可又憋出一身冷汗。
这近处,这景呀物呀的,恁这样个眼熟?
这哪是长乐宫呀!
☆、第30章 金屋无人见泪痕(15)
皇帝似也觉出了不对,眉梢一点微凉忽地坠下,转头问杨得意道:“这里,可是长乐宫?”
杨得意慌忙趋前数步:“并不是长乐宫……陛下走岔了路,长乐宫偏着呢,这会子返程,脚程不少。”
皇帝“哦”了一声,眉间微微攒聚一点亮色,像是簇起来的雪絮,他并无返回的意思,遥遥望着宫墙那端,似是在自言自语:“不知是哪宫里?你着人差命接驾来吧,朕等着。今晚便留宿这儿了,讨一盏好茶吃。”皇帝忽然笑起来:“也不知这处主位是否雅客?这天时,降一场新雪,顶好是将无根雪集入瓮中,埋在树下,待客时,再拿出来煎熬吃,”他摆了摆手,已要踏进宫门去,因笑说,“不知朕是否有这福分呢,做这雅居主人的客?”
杨得意哑了声,欲说,却又不敢坏了皇帝兴致,着实为难。皇帝见他这般,便道:“怎样?你有什么要禀?”
杨得意面色作难。
皇帝有些不高兴了:“有话便说!朕最见不得这样扭捏藏掖的模样!你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啊?杨长侍,这倒不像你了!”
杨得意唬了一跳,面上神情还是做足,略有为难,却又正好掐着皇帝必不会恼的那个点儿上,道:“陛下,咱们……走错了道儿啦。眼下宫门怕是下了钥了,咱们,进不去呀!”
“没这个说法儿,”皇帝戳穿了他的话,“你能耐你了,圣驾面前便敢欺君罔上,朕倒问你,你当朕整日儿扑在折子里,半点旁的事儿也不问?”皇帝寒浸浸吸了一声:“宫门下钥?哪宫里的规矩,这才几时?”
杨得意腿肚子直颤,缩了缩,怯怯然道:“这宫门一直下钥。再往前走,羽林卫该要来拦啦……”他不敢看皇帝:“这前面……乃是长门……别……别苑。”
皇帝停了脚步。眼底光色转寒,忽地便道:“摆驾,回宫。”
几点落雪裹着风,穿过了黄盖伞,落在他肩上。那一簇,巧是凝在了他卷起的睫上,团团的,莹洁的,还闪着晶亮的光色。
承明殿里,此时一盏线香正燃到了头,徐徐仍有余味儿翕入,和着皎色宫灯,于寒夜中,更添了几分暖融。
婉心缓缓卷起帛画,宽劝卫子夫道:“夫人何苦来,不过一幅画,凭她昭阳殿能耍些甚么心计,肚里仍是无动静,再大的圣宠,也总有倦怠的时候……到头来,总是有子的妃嫔,恩宠长久些。等咱们小公主长大些啦,圣驾前讨得恩宠来,夫人只管享母妃的福……”
卫子夫脸色白的吓人:“把画儿拿开。”
婉心这时才深觉不对劲,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