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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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山行在天波浩渺住了一段时日,也算是把六弦的脾性摸了明白,赤云染聪明娇俏,白雪飘活泼灵动,黄商子正直率性,九方墀内敛寡言,至于苍,苍是一名很难形容的人物,持静含藏,守柔内收,修养已臻化境,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优雅,但又非高高在上那般冷漠,待师弟妹温柔中不失威严,对人张持有度,礼到辄止,遇事谋策审慎,冷静果决,有一回武林名人素还真前来拜访,苍与翠山行正在谈论书画,见素还真来也不避讳,便在那儿议起了天下时势,翠山行对那些话题没什么兴趣,坐在一旁磨墨,但看着苍偶尔蹙眉偶尔微笑的专注侧脸,心下着实钦佩:此人不愧道境玄宗之首,这大半江湖风雨,约莫都是他挡起来的。
赤云染支着颊,笑嘻嘻道:「先生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莫非是念起我大师哥了?」
翠山行指尖一滑,琵琶弦跟着颤了一声,垂头道:「没什么,妳还想听哪一首曲?」
赤云染笑道:「先生是不是在想今日弹琴,大师哥怎地没来?」
翠山行道:「他诸事繁忙,自然无法顾及其他闲杂小事。」
赤云染眨眼道:「此话不对,先生如何算是闲杂小事,师哥早先练剑去了,尚未归来,否则怎么舍得错过先生抚琴,听到乐声必定会过来的。」
翠山行道:「在后山谷中么?」
赤云染点头道:「便是桃花落处那个水潭。」
翠山行低下头拨了几次弦,未再开口。
赤云染望着他,忽然一笑,「先生,你觉得我大师哥如何?」
翠山行怔道:「什么如何?」
赤云染笑道:「为人如何?」
翠山行诚心道:「妳师哥是了不起的人物。」
赤云染笑咪咪地哦了一声,很是满意,又问道:「那么我师哥待你如何?」
翠山行想了想,道:「待我很好。」
赤云染啧啧道:「岂止很好,简直是令人发指的好,先生没发现师哥瞧你那眼神,温柔得都要出水了,他对咱们可从来没露出过那种笑容。」
翠山行以为她在吃自己的醋,沉吟道:「他是六弦之首,沉静超脱,稳重凝敛,加之身负重振玄宗的重责大任,面对门人无法随心所欲,待妳稍严,也是重视和珍惜的表现,非我这等外人可比。」
赤云染心道这我难道不明白么?我是在提醒大师哥对你有多么好,你反倒安慰起我来了,真不知该哭还该笑,这几日看他二人相敬如宾,竟可以半日共处一室还不交谈半句,也难为师哥有这样的好耐性,只不过苍越是纵容翠山行淡静如水,赤云染就越是瞧不得他们这慢吞吞的节奏,有一回见两人立在荷潭石桥上,翠先生盯着一只趴在莲叶上晒太阳的胖青蛙,脸上难得出现兴奋神情,苍在一旁温和地瞧着他笑,赤云染总算没忍住,晃过去不小心挤了先生一下,接着翠山行一个踉跄,苍便自然地伸出手拦腰将那人拉了回来。
唉唷先生对不起。她惊诧地吐吐舌头,眼底带着狡黠的笑意。
没事。翠山行摆手淡淡一笑,又把眼神放回胖青蛙身上。
苍很快松开手,瞥了她一眼,半分责备半分无奈,唇角还勾着了然的轻笑。
下盘不稳,走路歪斜,去蹲半个时辰马步。道者如是说。
师哥也该去练练乾坤掌,手放在一边像摆饰似的,毫无用处。
赤云染恨铁不成钢地望着那人松垮垮地系着一条锦带的小腰,还有师哥垂在旁边君子到八风吹不动的手掌,暗自腹诽了几句。
最后终是叹息,一个清冷寡淡一个克己自制,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会有所进展。
翠山行心绪有些浮,总觉得静不太下来,一首曲子弹了一半便停,起身道:「我去外面走走。」
赤云染正琢磨着下一阶段该采取什么策略,闻言点点头,也没拦他。
翠山行抱着琵琶随意行走,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身在桃花落处。
当真是无意识乱走才行来此处,而非有意寻他,翠山行如是想,却无法否认方才弹琴时见不到那双熟悉的眼眸,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方走入山坳,便看见道者一袭墨色长衫,正在桃树下舞剑。
长袍飞卷翩跹,剑走行云流水,潇洒飘逸,剑势平地而起,狂放激荡,劲风刮面而来,让人隐隐生疼,周围残花扫落如同瑞雪纷飞,与斜阳一同落上那人玄衣,墨黑淡粉浅金,湖绿亭红剑白,宛然一幅绝世美景,男子薄唇微抿,神情专注,剑走轻盈,恣肆洒脱,端的是侠气翩然,天下无双。
苍一套剑法走完,剑尖凝定,足下休止,忽闻琵琶声起,回头一望,只见那人容色沉静,跪坐桃树之下,抱琴弹拨,不由微微一笑,也不去问他为何而来,提手挽了个剑花,剑光飞涨,便是一套「两仪无潮剑」。
翠山行弹的乐曲名为《潇水龙吟》,前半部轮拂提勾,速度由慢而快,宛若蛟龙啸游万里长江,翻腾滔天巨浪,纤白指尖轻舒弦间,十指扣动扫荡,犹如风起云涌, 磅礡万千,中段龙困浅滩,挣扎求生,琴音低沉,铮铮鏦鏦,宛若痛楚哀鸣,后半段蛟龙挣脱束缚,重入大海,琴声一折,急转直上,越行越高,终至顶点。
此曲乃翠山行故友所作,复杂多变,难度极高,苍想必未曾听过,但那柄白虹剑随音而走,点、刺、劈、挑、撩,潇洒矫健,轻灵周转,修长身形穿梭于飞花之间,疾如闪电,矫若飞凤,毫无滞碍,两人于剑于琴,皆是顶尖高手,琴剑相和,心灵相通,白虹宛若生了灵性,走势越发凌厉,虚实交杂,变幻莫测,时而轻巧,时而凝重,与那激越的弦音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已不知是琴为剑而奏,抑或剑为琴而舞。
翠山行有意试他能耐,一曲《潇水龙吟》弹毕,又接了另一曲《浮沉忘川》,此乃文曲,风格细腻哀婉,本不应为剑舞配乐,翠山行出此难题,便是想看苍如何应对。
苍淡然一笑,面上未有为难之色,剑行转为迂回轻缓,抹、折、卷、托,招式相生,连绵不绝,长剑夹带风声,隐约如箫笙低鸣,与琵琶相互奏和,凄切幽婉,如泣如诉,身后花开成雪,在道者褐发上覆了一层桃粉,又随他剑走轻灵而缓缓飘落,恍然置身奈何桥畔,忘川河边,望一世着意沉浮,念一生爱恨情仇,彼岸花开花谢,三叹情深缘浅,终归不见,琵琶声调凄楚别致,白虹走势柔中带刚,琴剑相溶,缠绵悱恻,勾人心弦。
翠山行受那剑招吸引,抬起头来,只见那人凝眸相望,清浅一笑。
师哥瞧你那眼神,温柔得都要出水了,他可从来没对我们露出过那般笑容——
忽然想起赤云染方才所言,翠山行呼吸陡地一窒,心跳登时乱了节拍,顾不得双颊烧红,指尖慌忙一勾,曲调再转,又换了截然不同的风格,此曲《醉剑合欢》为他所创,从未在他人面前弹奏过,前半段武曲,描述江湖侠士弹剑痛饮,醉酒狂歌,千里仗剑独行的豪气,后半段文曲,乃是落拓侠客遇见绝世佳人,于烟波画舫中焚香抚琴,煮茶对弈,两人情投意合,共度一夜的欢情。
苍深吸口气,白虹横指,顺着那高昂疾速的弦音,手腕一抖,剑尖已然划开苍穹,瞬间寒芒四起,翠山行举目望去,只见那颀长俊逸的身影犹如一阵风,击刺翻飞,矫跃灵活,无论天一剑弦曲调如何多变,苍总能依势发挥,任意行之,剑招潇洒写意而又连绵缜密,寻不得半分破绽。
翠山行同为使剑之人,一时间也看得痴了,若不是那首《醉剑合欢》已然刻在心上,下指无需思考,他根本无暇顾及自己弹了些什么。
最后一段乐曲,是侠士美人于船上账中互诉衷肠,悄笑调情,风格转为香艳浪漫,翠山行于街坊之间流传的艳曲情调自是听得不少,但毕竟未曾有过经验,往常练习 时,总是秾丽中更见淡雅,少了几分妖冶,方才看见苍对自己微笑,心头止不住地狂跳,忽然便有了些许感悟,连忙低下头,不再望他,待要压下旖旎念头,已是不及,思绪乱飞,自觉对不住那人招式精奇,臻于化境的剑舞,脸上渲染出一大片红霞。
琴音一停,苍也同时收剑,含笑朝翠山行走去,见他双颊嫣红,以为是弹奏琵琶时动了真气,探手便去搭他腕脉,翠山行正自心旌神摇,见那人弯下身来,连忙闪避,不让他触碰。
苍关心道:「我见你面颊泛红,可是弹琴运上了内力?」
翠山行摇头道:「没有。」
苍微笑道:「方才那首曲子我未曾听闻,不知是谓何名?」
翠山行道:「醉剑合欢。」
苍道:「何人所写?」
翠山行垂头道:「是我。」
苍「哦」了一声,面上露出微微诧异之色,那琴曲后半段情深宛转,韵味悠长,没想到竟是出自的翠山行手笔,若未有过同样心情,万难弹奏出如此情思,再观那人神色,想是忆起了某个人,苍以为翠山行向来淡泊,也没有往那处思考过,现下一想,心里顿时有些凌乱,说不清何种滋味,但他修养极佳,只是愣了一愣,随后便回过神来,微笑赞道:「此曲十分动听,两种曲调合而为一,相互映衬,更是别具巧思,原来先生不仅精于琵琶技艺,也懂得谱写琴曲。」
翠山行见那人额边缀着汗水,自然而然地掏出帕子替他擦拭,听他疏远地唤自己「先生」,微微一呆,自那日以后,苍对他皆是直呼名姓,却不知为何现下又改了称呼,一时怔愣,手搁在那人额边,动也不动。
苍望着他有些恍惚的模样,心中忍不住一紧,本要去抓握那细长的腕,想起翠山行刚才躲开自己的仓皇,又止了踰矩念头,取下他手中帕子,自行在额上抹了一通,再递还回去。
「习剑听曲,真是人生一大乐事,有你在身边,便也不觉得如何累。」
翠山行扯着帕子,低声道:「你剑术极高,内力又强,三曲琵琶自然算不得什么。」
苍微笑道:「剑随音转本非难事,但我要分心聆听你那玄妙清音,便无暇管自己到底比划了些什么,你倒说说,我方才是否像个市井粗人,胡劈乱砍,毫无美感?」
翠山行摇头道:「不,你方才好看得很。」
苍笑道:「瞧你弹奏得行云流水,收放自如,不受外界半分影响,那才是真正的心无旁骛。」
翠山行被他说得有些心虚,抱着琵琶便要起身,不料跪坐得久了,双腿发麻,方站起来便感一阵钻心的麻痒,又原地跌坐回去。
他担当乐师已久,自然也有过弹奏大半夜的经验,往日皆能适时调整姿势,不至于让自己腿酸脚麻,今天全心全意投入在乐曲当中,后又被那人舞剑所吸引,竟忘了这件事,是以一站起来就知不对,但此刻身旁除了苍之外找不到其他东西可以扶撑,只得直直坐回原处。
苍忍不住一笑,「腿麻了?」
翠山行有些不好意思,「我坐一下便好。」
苍轻笑一声,忽地伸出长臂,环住那人窄腰,足尖一点,身形直飞而上,待翠山行反应过来,两人已凌空而降,轻巧地落在那六角亭的屋顶上。
苍道:「二师弟曾说,桃花落处景色最美之处,便是这飞檐亭顶,你觉得如何?」
翠山行腿还麻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连移动都不能太过明显,那人的手环在腰间,不松不紧,不远不近,既没碰到肌肤,便也由他去,闻言抬首,只见眼前花团锦簇,落英缤纷,宛如山间云海,风一吹来便涌流至脚边,此处坐高,视野广阔,就连远方的山松云雾皆尽收眼底。
他为美景所触动,默然半晌,方低声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天波浩渺地灵人杰,也难怪出了名满天下的四奇六弦。」
苍微笑道:「这桃花落处年年盛开,却直至今日才遇上懂得欣赏的人,总算还不迟。」
翠山行问道:「此地桃花为你所栽?」
苍点头道:「是。」
翠山行道:「原来你最喜爱的便是桃花。」
苍微笑道:「万物于我皆平等,当初在此地栽植桃树,却非为了自己。」
翠山行道:「难道是为了你的二师弟?」
苍沉默了几秒,缓缓道:「你可知亭中古琴为何人所有?」
翠山行摇头道:「我不清楚。」
苍道:「此琴属于我一名故友,他同你一样是名乐师,自小便极爱桃花,尤其是开得满山遍野的桃花,可惜我俩甚少机会一同出游,我便应他,若将来有机会,定要亲自种下百株桃树,让他看得高兴。」
道者不知想起什么,脸上浮起了淡淡笑意,三分怀念,七分怅然,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眼底流动,提到百株桃树之承诺,清澈的眸氤氲上一层薄雾,朦朦胧胧,搁在翠山行腰侧的手也不自觉一松。
若赤云染所言不差,苍不曾对师弟妹露出那般温柔笑容,那么翠山行也不曾见过现在苍脸上的表情,他其实不太懂得该如何形容那人唇角浅笑的含义,总之,是自己无法介入的距离。
良久,苍调整好情绪,长舒口气,又恢复了本来语调。
「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