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袖手与君归-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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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统猛地回头,眼底的红晕也挡不住霎时四溢的森冷戾气。
“……王爷……”庞福吓了一跳,顿了顿却又去扯他的袖子。“老爷要你放开他。”
顺着他的眼光,庞统这才看见被褥间半掩着的泛黄画卷。而父亲的目光,一直朝着那个方向,颤巍巍地努力张大了嘴,手指也在自己掌中不安地挣动。
庞统回过神来慌忙松手,见父亲枯瘦的手在榻上徒劳地摸索,便将画卷递到他的手上。庞籍的手已经握不住卷轴,他只得将他两臂拢起,把画作抱在他怀间。
庞籍最后一次抬眼,似乎还想留给儿子一个笑容,他脸上的的肌肉抖了抖,却怎么也拉不起嘴角。然后他竭尽全力收了收双臂,想把画抱得更紧一些,却在那一瞬静止了动作。
“……相爷!”
女子的哭泣近在耳畔。庞统这才抬头,茫然地看见榻前的柳妍。
“妍儿,”他向她伸出手,喃喃着,“父亲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祸兮
庞籍过世后三日,庞太后下旨曰其一生为国鞠躬尽瘁,追封卫国公,赐以厚葬,百官谒拜。
出殡那日,庞太后亲至。隔着君臣遥遥的名份,她连跪拜亡父的权利也无,只能忍了泪,以代帝垂谒之由,在父亲灵前点三炷香,然后眼睁睁看着身边侍女把它供上。她转过身,环视群臣纷纷垂下的脸,交错的恨与伤终于还是只能凝成面上的波澜不惊。
在这些人中,有多少明里暗里说她后宫乱政蛊惑幼主;有多少骂她庞家大逆不道弑君夺权;又有多少恨不得她庞氏一门上下百口一夜死绝!你们就看着吧,哀家要你们亲眼看着,我们到底能有多么只手遮天,又能代替赵家,把这江山坐得多稳!
因为如今,别说她已经失去父亲,即使庞籍尚在,她也常年不得见父兄一面。富贵和权势,是她如烟花般寂寞凋零的生命中仅有的东西了。既然如此,她就要把头扬得愈高,将手中权势握得更紧。
隔着数丈的距离,她看着她的大哥立于人前,记忆中飞扬的眉宇间又添几分憔悴。
——这是自庞统还朝以来,兄妹俩的第一次相见。却竟然,是为了父亲的丧礼。
酸涩了好久的眼眶再挡不住汹涌的热浪,群臣侧目。庞统几步上前挡住众人视线,淡淡地说,太后乏累,要先行起驾回宫。
庞后看着哥哥有些模糊的背影,知道他从不曾责怪自己,哪怕当年她不顾他反对悄悄入宫,哪怕父亲临终她都没赶回来看上一眼。在庞统心里,犹当她是昔时那个轻轻拉了他衣角,要他为她捕蝶的那个幼妹。
哥哥,往后我便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我会倾尽所有助你成就大业!就算庞家只剩你我,我也要让世人看看,我们庞氏,都是怎样之人!
目送着妹妹登上凤辇,那临去前蓦然回首的一瞥,让庞统本就冰冷伤痛的心又似被锥子狠狠一扎,逼着他握紧了拳。
她今年才不过二十七岁,犹是韶华尚好。若在寻常人家,便是每日里相夫教子柴米油盐。
父亲当初欲送她入宫,自己就曾竭力反对。他早已知道后宫倾轧是怎样血腥残酷,皇城尽头又是如何寂寞清冷。入了那三丈高墙,他和庞家便再帮不得她。他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妹妹去走这样一条注定不得善终的路!
他清楚记得她那年刚满十七,如一只粉蝶踏三春和风飘到他身边,抬了头认真看着自己,犹带一种少女的娇羞:“如果我入了宫,是不是以后就能帮到哥哥了?”
庞统闻言立刻皱紧了眉,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不许去!我无论想要什么东西,都必能自己拿到,何需你帮?
恩,我知道。哥哥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她笑弯了眉眼,如小时候一样挨近他的身旁,满是依恋。
转眼之间,昔时的天真少女已变成沉默冷厉的太后,独自一人,对着空空的宫殿,更深复夜长。
庞统站在父亲墓前,向前来吊唁的百官回礼。一名侍卫避开人群匆匆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柳夫人忽然晕倒,已先送回王府。庞统只疲惫地摆摆手,命他去请太医。
等庞统回到王府,已近子时。随身的侍卫敲开府门,出来相迎的赫然是老管家庞福。庞统知他跟随父亲多年,此时最是伤心不过,又担心他年纪大了不堪劳累,便欲开口让他去休息。然而映着府门处的灯火,他看见老人眼底仍是殷红一片,面上却带了一份喜色,不由皱眉。自庞籍过世,王府上下禁忌谈笑,下人们也纷纷敛了神色。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庞福道,王爷您回来了。今日太医来过,说柳夫人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什么?
庞统正向前迈的脚忽然一顿,然后下意识地一踏,再走出一步。
庞福见他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便又跟上去:“王爷,您要当爹了!”
啊?哦,哦哦。
庞统好像刚被惊醒一般,一下子回头对上庞福微湿的眼。老人对庞统点点头,用袖子去拭眼眶:“这样,老爷走得也安心了。只可惜竟没有早些发现,不然能让老爷亲耳听见,该多好啊!”
庞统已听不见他的絮叨。此刻他的心里早乱成一团,让他不知是何滋味。丧父之痛犹在,却有另一种奇妙的滋味于瞬间滋生,两相交织压得他既沉且喜,亦悲亦叹。他忽然很想看看柳妍,让她来安抚自己纷乱丛杂的思绪。一份急切和着几丝恍惚,庞统足下一点,纵身飞掠而去。
房中,柳妍正在熟睡。此刻。那苍白犹在的面庞比早晨见时多了一抹浅浅的红晕。她的眉心不再纠缠,亦有一丝恬淡的笑意隐在唇边。
庞统在床畔坐下,深深凝视她清丽的脸。数月来的劳累让她显得有些憔悴,却丝毫无损于她的美,反更让他觉得怜惜。他不由自主伸手,想去握那只放在枕边的柔荑。手却在快要触及的时候顿住,转而小心地抚上她散落于榻上的长发。柳妍已经睡了好一阵子,现在感到身边有人,便轻轻睁开眼睛。庞统觉得自己几乎是摒住了呼吸,看那蝶翼般交错的睫慢慢打开,呼扇几下。然后,柳妍便对着他笑,带一种朦胧的娇憨:你回来了。
是。
庞统垂首在她额上一吻,我回来了。他顿了顿,深深看着她的眼,又道,妍儿,我们成亲吧。
柳妍半垂了脸,然后抬眼,仔仔细细看着他,然后轻轻点头。
恩。
庞统新近丧父,不能行婚嫁大礼,便打算再过些日子请太后下旨,正了柳妍王妃的名分。而这些东西,柳妍本也不在意,只一门心思休养身体,开始亲手为孩子缝制新衣。
她知道庞统近来很忙,甚至比自己刚入王府的时候还显忙碌。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匆忙抽出的些许空闲里温柔地搂着她,眼中全是抱歉。她不懂朝堂上的事情,但女子的细致和对丈夫的爱弥补了她在政事上的不足,她本能地意识到,朝中或许有变。
正如她所想,庞籍的去世使庞家原本在军、政、后宫各处牢不可破的势力出现了一个缺口。虽然庞籍临去前已有半年多的时间不理政务,但官位、积威犹在。尽管庞统已是摄政王,但本出身武将,于文官当中只在这数年间新树党羽,更多的人脉是庞籍旧故。庞太后虽抚养幼帝,奈何年纪尚轻缺乏手腕,并不能帮他稳住大局。眼下庞统一人独支的局面使得几个原本就恨他弑君夺权的王族觉得有机可趁,便开始暗中拉拢势力,打压庞氏一党,以求翻盘。
朝堂之上,本就不讲什么亲友旧故。要么各自站队,押宝一方;要么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原本和庞籍交好的大臣们也多不年轻。他们争斗了一辈子,看出今时的朝堂朝云暮雨凶险非常,便也慢慢开始想着安身立命,得享天年。一些原本跟随庞籍的文臣开始退却,抱着明哲保身的态度站得远些,打算局势稍微明朗,再作打算。
早春的阳光渐渐明媚,柳妍开始习惯了每日在园中坐上一会,慢慢绣着手中的小衣物,边绣边想象着孩子的模样。这一天她缝到一半,忽然发现缺了绿色的丝线,便叫随侍的凝烟回房去取。趁着她离开的这段时间,柳妍微合了眼,懒懒地靠在回廊上。
“夫人…柳夫人…”
耳中是压低的两声呼唤,略微沙哑的女声,听起来尤其陌生。柳妍张开眼,有些警惕地看着来人——她竟没有听见她的脚步。
“你是…?”那是一个王府侍女装扮、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相貌平凡无奇,让人即使见过也非常容易忘记。
“夫人,您叫我小翠就好。我今天来,是想告诉夫人一些关于您丈夫的事情。”
柳妍修长的眉拧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奇怪女子,不仅以“我”自称,还要到她面前来嚼舌根?
那侍女看出了她的警惕,便站在原处不再上前,只低声问一句:“夫人可还记得当年柳公的事么?”
父亲?!
小翠点点头,又道:“夫人切莫声张,如果有意,就说你想要新鲜绣样,我便能再来找夫人。”说罢,她左右看了看,快步消失在曲折的廻廊。
柳妍默不作声地抓紧手里绣了一半的针线,冷冷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怀璧
柳妍本是前任户部尚书柳伯渊独女,自幼失母,被柳公当做掌上明珠百般疼爱着长大,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无一不精。
她那时年少,每日里只无忧无虑地看书画画、下棋赏花,以为这就是整个天下。她偶尔也去父亲书房,挑几本《国策》、《尚书》。柳公一向不忍拂逆女儿,只会轻叹口气,说:“女儿家本来念念《女戒》就好。妍儿啊,这些书,你还是少看吧。”
十一岁的柳妍调皮地笑:“这些书做什么妍儿就看不得?父亲这么一说,妍儿反倒更想看了。”
其实她也只是一说,那些书里的帝王权术、将相之策,看得少女百无聊赖昏昏欲睡,只草草翻过几页便又送还。
柳伯渊也从不和她提及庙堂之事。偶有柳公极为交好的同侪来访,招柳妍来见,也是宾主尽欢一团和气。直到许多年后,她才终于明白,父亲这些年来尽心竭力为她撑起的那一片天,是他怎样的疼惜和宠爱。
柳妍此生决不会忘记那一天。她的及笄礼刚过,父亲日前还向她提及右相的妻侄如何如何,被自己羞恼地打断。府上管家慌慌张张跑过来告诉她老爷下朝后晕倒、被抬进大门的时候,她正临着《快雪时晴贴》。还记得她听闻消息,惊得失手带翻了砚台。
柳妍毕竟是官家之女,尽管家中一向是父亲主事,临到跟前她也只是慌乱,并不张皇。她马上去卧房照顾父亲,一面等着太医前来。许久之后,一名家仆面有难色地前来回禀,太医院说今日不巧,所有太医都在外诊治,不克前来。柳妍也顾不得生气,只急急打发他到街上医馆另寻一位高明的大夫。
大夫看后,只说是气急攻心。片刻,柳伯渊悠悠转醒,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女儿,柳妍却分明觉得父亲的视线看向了另一处不知名的方向。
“妍儿”,柳伯渊抬手抚着她的头,“为父对不起你…我们,须得马上离开京城了。”他又沉默片刻,便招来管家一一交代,清理家产,遣散家仆。
“父亲,难道我们不回来了吗?”
柳伯渊只是叹气,看着女儿的眼中全是疼惜。
父亲虽然绝口不提,他们的家却从汴京搬到了夔州,人们对父亲的称呼也由尚书变成了刺史,不再有亲朋聚会,俊友云集,柳府门前日日车马稀。柳妍再不知事,也明白父亲被上所弃,不得重用了。再两年,柳伯渊便一病不起,终于撒手而去。
柳妍这时才知道,原来她自身如何并不重要,父亲从不曾告诉她的外面的世界,竟能如此左右她的生命。
现在,她终于又遇到第二个愿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她不能再像当年那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将所有担子都交给他担。她下定了决心,对着侍女凝烟笑道:“怎么这些日子绣来绣去,也只这几个花样,难免俗气。不如你帮我去府上绣房问问可有人会新鲜样子的?叫来帮我看看。”
“是。”
不多时,当凝烟果然带着那曾见过一面的小翠踏入房门,柳妍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敲得她的心咚咚咚、咚咚咚,一刻不得安宁。
支开了凝烟,柳妍下意识挺直了脊梁,看向来人的目光不自觉带了几分敌意和冷淡。
“夫人莫慌,”名唤小翠的女子并不显拘束,径自轻轻转到窗前左右看看,才靠到离她极近之处,压低了声音:“夫人既然招我前来,必然是想知道当年柳公被贬的真相。既如此,夫人还怕什么呢?”